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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全境平定

更新時間:2022-05-28  作者:鳳今
汴都城,翰林院。

舉世矚目的恩科開考!

此番科考可謂匆忙,明眼人一看就猜出了圣意——分科取士應是新策,報考的時日僅有半個月,圣上顯然只想以汴州學子為試,觀新策之效,查漏補缺,去虛存實,以定日后推行之策。

但即便如此,圣上不拘門第,親選人才,也足以令學子們擠破國子監的大門。

上元節次日,朝廷貼出詔書之后,寒門學子紛寄家書,都城百姓遍告親鄰,皇城熱鬧了半個月,直至春日宴前一天傍晚,城門關上的前一刻,還有剛剛從家鄉趕來的學子奔進國子監中報名。

所謂科,即經史論策,農工水利,醫算刑律等科。

所謂科考,即分科考試,經史論策為必考之科,農工水利、醫算刑律為選考之科,如若考生自認為在選考科目上有專才,可報國子監加試,試題由倉、戶、刑、士諸曹及御醫院點選,取士時會擇優錄用。

經史論策先考,為期三日,其中時策一題由當今圣上欽點。

開考當天,翰林臺前,千余學子跪聞圣訓,平身時有人偷偷瞄了眼翰林臺,隱約瞥見了一幅明黃的衣袂。

吉時一到,翰林院中文鐘長鳴,千余學子進入考房,等待開試。

試卷發下的一刻,無一學子翻看經史題,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翻出了時策的卷子,一看之下,無人不喜!

——圣上欽點之題,考的竟是賑災之策!

去年八月,淮州大災,學子們聚在臨江茶樓里,辯論最多的莫過于賑災之策。那時,圣上化名白卿,時常微服至茶樓與學子們暢論賑災之策,凡桑田水利、倉儲之法乃至吏治積弊,皆有議及。那時,不少學子慕名而來,恭聞暢論,好不痛快!不料好景不長,白卿遇刺,身份大白,圣駕就再未到過茶樓。

眼下淮州的水災雖然已退,但聽說淮陽城中仍有災民三萬亟待安置,顯然是圣上急于求一賑災安民的良策,故出此題。

此題對于當初與圣上暢論過賑災之策的學子而言著實易答,有人至今還記得一些才子當時的高論,于是欣喜作答,落筆飛快。

唯有個別學子看著試題,久未動筆——此題看似是圣上眷顧寒門學子,可實際上并不易答。當初圣上與學子們暢論賑災之策時,正值災情迅猛之時,倘若學子們所提之策于賑災有助,圣上何不采納?朝廷何不施行?淮州至今未將災民安置妥當,足以說明當初無一務實之策,學子們之策皆難解賑災之需。

今日答題,倘若仍是高談闊論,只怕會白白浪費良機。

于是,幾個學子靜坐沉思,桌上的墨研了又干,筆提了又放,整整一日未答一字,不知不覺間,晚霞壓城,天已傍晚了。

傍晚時分,嶺南刺史府。

別駕、長史等官吏哆哆嗦嗦地跪在州衙外恭迎鳳駕,暮青未宣平身,徑自邁進州衙,直登公堂!

神甲衛隨駕而入,披風獵獵,翻如黑云。

暮青到了上首坐定,抬眼望出公衙,未宣任何州吏,只宣了降將陳飛。

陳飛披頭散發地跪到堂下,不見駕,不抬頭,也不吭聲。

暮青開口便問道:“你想求死?”

陳飛依舊不肯抬頭,聲音沉若死水,“望娘娘成全。”

暮青未置可否,只是問道:“你為保倉糧而開城投降,可見你心懷百姓,乃一代良將。而今朝廷收復滇州城,嶺南后方潰不成軍,不日就將權歸朝廷,你可擔心朝廷日后會治理不好嶺南?”

“敗軍之將,連故主的城池都守不住,有何資格擔心社稷?”

“敗軍之將?那你可知敗在何處?”暮青問。

陳飛沒有吭聲,仿佛已萬念俱灰,只待一死。

暮青也不惱,自顧自地問道:“你盤查過那些送回來的俘虜,但只盤查過三天,是嗎?”

這話不疾不徐的,陳飛卻忽然顯出了幾分僵態。

朝廷軍不打不殺的就把俘虜給放了回來,此事反常,他以為有詐,于是嚴加盤問過那些回來的將士,問他們被俘之后可有遭過刑訊、可有賣過軍機、被關押在何處、朝廷軍營是何布防等等,結果無一人身上有虐打之痕,他只能推斷皇后此舉用意有二——其一是使他生疑,干擾他身為主將的決斷。其二是州城易守難攻,朝廷深知攻城必定傷亡慘重,故而想以此計煽怒軍心,逼嶺南軍放下吊橋出城一戰。

那時,軍中一片請戰之聲,一日比一日難壓,他實有心力交瘁之感。那些俘虜在軍中就跟引火繩似的,他為穩軍心,只能稱他們在朝廷大軍的軍營里受了驚,以休養為名把他們遣入了城中安置。

難不成是這批人里出了問題,那些大內刺客就混在其中?

難不成朝廷釋放俘虜的用意除了其一其二,還有其三?

難不成是他大意失了州城?

“州城之失絕非是你大意之過,而是你即便想查,軍中的聲勢也容不得你再查。”暮青仿佛知道陳飛在想什么,嗓音清亮得如水似劍,字字穿心,“軍心是很容易操控的,嶺南王已死,其親信部下、幕僚乃至州官兒都各司其職、各懷鬼胎,朝廷要平定嶺南雖仍然抗力不少,但嶺南已無領袖,此乃事實。人是群體生物,領袖在集體心理中擁有絕對的重要性,而群體感情是易變的,失了領袖,群體就會如同烏合之眾,情感缺乏約束,變得猶疑不定、無推理能力、缺乏判斷力和情感夸張。這時,出于本能,群體會迫切地尋找一個共同目標來加深凝聚力,以獲得缺失的安全感。本宮把俘虜放了回去,這對嶺南軍而言不是羞辱,而是雪中送炭!正是那些俘虜讓他們找到了同仇敵愾之感。”

“你仔細回想一番,自從嶺南王死后,軍心是否從未像請戰那幾日那么齊過?”暮青問,卻不需要陳飛回答,“兵法有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可在送還俘虜這件事上,卻等于是一而再的往軍心上點火,一而生,再而升,三而盛!你的謹慎雖無過錯,可在全軍請戰的關頭,你的謹慎只會把你推到軍心的對立面,你如同孤身立于洪流之中,請戰之聲打壓不住,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快把俘虜調離甕城——三天是極限,否則暴動會來得更早。”

暮青淡淡地說著,一番跨越時空的言辭陳飛聽不懂,卻也聽得懂。

他終于緩緩地抬起頭來,布滿血絲的雙眼透過亂發望著上首,亂發割碎了視線,女子的容顏在高堂之巔有些模糊破碎。

原來,從朝廷兵臨城下的那一天起,嶺南的軍心就都在皇后的手心兒里攥著了。她何止是不費一兵一卒就拿下了素有天下險關之稱的滇州城?她把嶺南大軍逼得暴動,強搶倉糧,擄掠百姓,自失民心。她把他逼得開城投降,朝廷大軍入城止亂,不僅一舉收了民心,她還親自到法場監斬,以雷厲風行的鐵血手腕威懾了城中的豪強。

英睿皇后……

“州城之失非你之過,而你為保倉糧、為救百姓開城投降,卻有大功。如此,你還要求死嗎?”暮青問。

直到此時,陳飛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鳳駕到了州衙,卻不召見州吏,獨獨宣見他這一介降將,還與他費了一番口舌,原來有勸他歸順之意。他譏笑道:“末將效忠王爺,而非朝廷,難道末將不死,朝廷還敢用我領兵不成?”

“若朝廷敢用你,你可有背負背主投降的罵名茍活于世之勇?”暮青反問道。

“匹夫不可奪其志,你若一心求死,本宮絕不攔著。你死之后,本宮會上奏朝廷,以開城之功保你族親。”

“……謝娘娘。”

“不必言謝!盡管你的忠心不過爾爾,但本宮依舊敬佩心懷百姓之人,故而愿意幫你安頓族親。”說罷,暮青露出幾分疲態來,道聲乏了,便有移駕之意。

“且慢!”陳飛出聲攔駕,詫異地問道,“何謂不過爾爾,還望娘娘指教。”

暮青已然起了身,聽聞此話停下腳步,反問道:“這還需問?滇州是嶺南王的封地,他雖已死,但封地的百姓尚在,不問滇州誰主,不畏世俗罵言,即便舊主已故,也會替他守好一方百姓,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此謂大忠大勇。而你一心求死,求身后忠義兩全之名,比起忠義而言,你把名聲看得更重些,這雖不算錯,但比起大忠大勇之士來,你的確不過爾爾,不是嗎?”

說罷,暮青再未多言,起身便下了公堂,往二堂去了。

一隊神甲侍衛上前,將僵愣失態的陳飛帶出了州衙,押回將軍府看禁。

暮青避在二堂,聽見腳步聲遠去后才又返了回來,對邱安道:“此乃忠義之人,希望本宮方才那一番口舌沒有白費。你傳捷報入朝時,記得上本密奏,跟圣上提一提此人,如何用人,看他的了。”

“是!微臣今夜就傳捷報!”邱安抱拳領旨,臉色卻隱隱有些發苦。

此前,皇后娘娘斷言陳飛只會盤查三天俘虜,并斷言他會將俘虜調離甕城,這疑惑在他肚子里憋了好些日子,險些沒憋出毛病來。他就等著大軍破城之日把這其中的關竅兒弄明白呢,哪知道聽皇后娘娘解惑就跟聽天書似的,他一個大老粗,聽得是迷迷糊糊的,更要命的是,那番話他沒記住!這密奏要咋寫?

“大軍剛進州城,城中還亂著,你去忙吧。”

“是!”

“命州吏還家,本宮不見。”

“是!”

邱安滿心愁苦的卻退而出,但剛走沒兩步,就聽見暮青的話音從后頭傳來,話卻不是對他說的。

“掌燈!備文房四寶,素宣丹青,你到外頭守著。”暮青對月殺道。

這時辰掌燈稍顯早了些,暮青要的東西也叫人起疑,月殺卻什么也不問,率人出了公堂,點了個侍衛去備筆墨,自己則門神似的守在了公堂門口。

邱安見了,三兩步折返回來,神神秘秘地把月殺請到了一邊。

“何事?”月殺冷著張臉,眉頭微鎖。

邱安跟月殺是老相識了,刺衛都這德性,他也不計較,只是脧了眼公堂內,悄聲問道:“咳!越大首領,那啥……皇后娘娘剛才的話,你記住了沒?就是那什么……操控、領袖啥的……”

“記得。”他從皇后從軍時就跟著她了,古怪話聽得多了,剛才之言算不上什么。

“太好了!那密奏的差事就交給你了!兄弟實在記不住,幫幫忙!改天請你喝酒!”邱安狠狠地拍了月殺兩下,也不管月殺答不答應,借口要去辦差,一溜煙兒就跑了。

“……”月殺抿著唇,面色青黑,有時他真懷念在刺月門中的日子,可以不與人廢話,看不慣就殺了。

公堂里,燈燭掌了起來,暮青從懷里取出一只明黃的錦袋,錦袋中有信紙兩頁。暮青拿起上面那頁湊近燭火,月殺將筆墨送進來時,袖風催得火舌一卷,隱約可見信上有“刺衛”二字被火舌吞沒,化作了灰燼。

此番計取州城,動用刺衛實屬萬不得已,嶺南王的一干親信及衙署叛臣皆遭暗殺,而刺月門的暗殺手法江湖獨一,難保不會被人看出端倪來。自古綠林少涉朝堂,江湖人士多不愿與朝廷有干系,暮青此前一直擔心一旦刺月門助朝廷平定嶺南的消息泄露了出去,刺衛們難免會被罵作朝廷鷹爪,而那些曾與刺月門結怨的門派恐會將仇恨轉嫁到朝廷甚至皇帝身上,這不得不防。

但她沒想到,步惜歡對刺月門的后路竟早有安排。

信中說,這些年來,朝廷黨爭不斷,無心監管江湖,江湖之中門派林立,匪幫橫行。名門正派多閉門自修,以武會友,不與官府牽扯。可那些匪幫多與贓官勾結,蛀食朝廷鹽礦水利及賑災錢糧,中飽私囊,禍患甚大。去年,朝廷借著清剿林黨余孽和賑災之事將江陽幫一網打盡,但江湖上仍有許多這樣的大小匪幫,尤以星羅為甚。

星羅遍地海島,海寇猖獗,早有江湖門派勾結海寇,魚肉漁民,腐蛀海防。這些年來,刺月門搜羅了不少消息,名單罪證皆已羅列清楚,魏卓之奉旨興建海師之后,又暗中查出一批與海寇匪幫牽連的贓官,名單年前就已上書朝中,只等著朝廷處置。

步惜歡已下了道密旨,命魏卓之接到密旨后立刻率海師清剿匪幫,拿下贓官,并押往朝中受審。而被朝廷清剿的匪幫之中,除了名單上羅列的,還有刺月門。

刺月門會被以勾結海寇、暗殺朝廷命官等罪名予以清剿,從此以后,江湖上不會再有刺月門。但朝廷不久之后會設立監察院,刺衛們會借機改換身份,以大內密探的身份混跡于市井江湖,繼續搜羅情報。

如此安排不得不說巧妙。

朝廷剿滅了刺月門,即便刺月門助朝廷平定嶺南的風聲傳到了江湖上,那些與刺月門有仇的門派也未必會信,即便信了,朝廷武力剿滅匪幫,也足以起到震懾之效。

而當初步惜歡建立江湖勢力實屬劍走偏鋒,如今他已親政,刺衛們仍是江湖身份,這也說不過去。他們武藝高強,擅于刺探情報,大內密探的職司再合適不過。

暮青懷疑步惜歡早有安置刺衛之策,他一直沒動,只是在等待恰當的時機。年前,星羅的密奏傳入朝中時,朝廷正在嶺南用兵,步惜歡應是料到了她過嶺南不易,于是才將清剿之事留到了現在。

這人明明身在汴都,嶺南卻好像在他眼皮子底下似的。仙人峽大捷那日,她本以為嶺南王雖已被擒,但要拿下嶺南的門戶要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卻沒想到烏雅阿吉先奪了城樓。而后,她斬了嶺南王的首級,命人請求朝廷出兵,本以為淮州大軍要過些日子才能到,沒想到邱安早就領了密旨,當夜就趕到了南霞縣,這才有了一夜之間連下三城的大捷。待到了州城之下,她以為有場硬仗要打,沒想到步惜歡早有所料,派了刺衛前來相助。

所有人都來得正好,所有事都無需她善后。

這人也就在謀定乾坤之時才有個帝王的樣子,瞧瞧他那家書,像什么話!

暮青將目光落在桌上,密信已化作灰燼,唯剩家書上的情話扎著她的眼——淡淡青山兩點春,嬌羞一點口兒櫻。一梭兒玉一窩云,不曾真個也銷魂。

這詩乍一看也沒什么,不過是些眉目唇齒之言,可最后一句著實流氓!她在家書里是說想他,可說的想不是那個想!論起曲解人意來,這人可真是祖宗!

他千里寄首艷詩來撩撥她,也不怕她夜里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混賬!

暮青越思量越惱,忽然提筆蘸墨——叫你不曾真個也銷魂!

她落筆飛快,月殺在門外回頭往公堂里看了一眼,見地上沒有扔出來的廢紙團子,不由有些意外。

但更叫他意外的是,這封家書暮青回的時間頗久,從日暮深深到夜色沉沉,一更的梆子聲敲過了三遍,她才從公堂里走了出來。

家書已經收進了明黃的錦袋里,暮青將錦袋遞給月殺,吩咐道:“交給邱安,與捷報同傳。”

月殺將錦袋接到手中時卻明顯一愣——好厚!

“偷看者斬!”暮青看見月殺的神色,殺氣森森地撂下句狠話,又回了公堂。

刺史李獻已死,其家眷被州兵看禁在后院,暮青就在公堂里用了晚膳,而后聽著朝廷軍接管嶺南軍部和州城治安的奏報,直到四更天才歇。

這天,嶺南王府里的大火燒了整整一夜,天蒙蒙亮時,烏雅阿吉帶著查抄出來的密信到了刺史府。

嶺南王謹慎,書房里并未留下密信,烏雅阿吉知道王府里必有密室,他沒有搜,也沒有找,只親手點了把火,把嶺南王府給燒了。大火燒了一夜,他在王府里站了一夜,面無表情,一聲不吭,只是漠然地看著那把火將嶺南王府燒了個干凈。五更時分,房倒墻塌,密室顯了出來,烏雅阿吉進入暗室,搜出一只機關木盒,取出的密信足有一沓,皆是近年來嶺南王與南圖、圖鄂勾結往來的密信,其中不乏南興朝廷及地方官吏與嶺南勾連的書信、賬目和名單,甚至有三封密旨來自北燕。

天剛破曉,刺史府公堂上掌著燈,暮青坐在上首看著北燕密旨,燭光交映,風聲搖作,恍惚間公堂外刮起的是一陣西風,風里帶著黃土味兒,送來聲聲意氣之言。

你是周二蛋?

你小子,怎么哪兒都細?這身子也太單薄了些。

我欠你小子一條命!

如果將來有一日,你爹的仇報了,你可愿……可愿嫁我?我們去西北戍邊,大漠關山,自由自在,不在這盛京過拘束日子。

我與他的君臣之約里沒有你,你未嫁,他未娶,你的名字一日未寫進他步家的玉牒里,我如何走我的路都不過是各憑手段!

阿青,后日我就要回西北了。邊關久無主帥不行,我回去坐鎮,能保邊關無事。你放心,一年后狄部與朝廷和親時我會回來,水師閱兵時我會在,不會讓你出事。

可她還是出了事,自那以后,金甌缺,北燕立。過往種種,皆如黃沙,隨風散了。

元修……

暮青看著北燕密旨上那熟悉的字跡、陌生的言詞,也不知看了多久,回過神來時,指尖已捏得覺不出疼來,“去瞧瞧王爺起身了沒?傳景子春一同前來議事。”

城中雖有驛館,但朝廷剛剛接管州城,為防有亂,南圖使節團一行便宿在刺史府中。

景子春隨巫瑾來到公堂時,暮青正閉目養神。堂威肅穆,女子的倦容在燭影里少了幾分清冷疏離,添了幾分女兒嬌弱。

“……”嬌弱?景子春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他想起那日暮青在南霞縣城樓上斬人首級的利落、昨日法場監斬的鐵面,不由屏息入了公堂,“微臣叩見皇后殿下!”

“妹妹臉色不好,可是昨夜沒歇好?”巫瑾問話時已到了暮青身邊。

“嗯,昨夜聽奏報,四更才歇。”暮青睜開眼,沒讓巫瑾把脈,而是順手將幾封密信和名單遞給了他,“大哥看看吧,這些都是從嶺南王府里搜出來的。”

密信里不僅事涉圖鄂神官和南圖大皇子一派,還事涉大圖復國大業。

巫瑾雖自幼在盛京為質,但圖鄂圣女一直與他有密信往來,他對圖鄂族中的勢力和南圖朝堂的黨爭早已了熟于心,一封封密信在手中翻過,男子的眸中并無驚濤,只如晚秋蕭寒,生了涼意。

“若果真如密信之中所言,南圖國內此番也是下了好大一盤棋。”暮青此前以為嶺南王策反淮州叛黨、唆使何氏自薦,并意圖計反江南水師,這一切皆是遵從北燕帝的密旨行事,而北燕帝的目的是謀奪南興的江山。至于南圖方面,應是因皇位之爭才與嶺南王聯手的。而今從這些密信上看來,她并未料錯北燕帝的意圖,只是小看了南圖的目的。

當年,大圖國一分為二,南圖淪落為大興的屬國,朝中一直都有復大圖國業的聲音,奈何大興兵多將廣,圖鄂神權強勢,南圖皇室羸弱,也就一直沒能如愿。如今大興也一分為二,南興帝剛剛親政根基不穩,北燕帝意圖謀奪南興江山,又恰逢圖鄂族內神官、圣女大選,這簡直是天賜良機。于是,大皇子一派便與嶺南王聯手,想以蠱毒大敗神甲軍,刺殺巫瑾于淮州地界,借此嫁禍南興。

圖鄂圣女一直盼子回國,如若得知愛子死于南興內亂,勢必問罪南興朝廷,一旦圖鄂對南興用兵,南圖便會坐收漁翁之利,甚至有可能平定圖鄂,復興大圖國。

有趣的是,與嶺南王來往的密信中,除了南圖大皇子一派,竟還有圖鄂神官和長老院的人。

圖鄂圣女手握重權,已引得神官和長老院的不滿,神官想借巫瑾之死逼圣女出兵,再借南圖大皇子之手除掉圣女。他身為神官,未必不知南圖皇族平定圖鄂的野心,但他仍然不惜冒險。或許除掉圣女之后,他另有與南圖皇室周旋之策,但密信中并未提及后策,能看得出來的只是南圖朝廷和圖鄂族內的紛爭頗為復雜。

“這盤棋下砸了,他們不會甘心,必有后策。”暮青斷言道。

“……嗯。”巫瑾看著那封圖鄂神官的手書,許久后才應了一聲,“那黑袍女子在教唆何氏時已然料到了妹妹在神甲軍中,即是說大皇子早已知道此事了。”

說話間,他把密信遞給了景子春,隨即尋了把椅子坐了下來。

暮青道:“沒錯,所以他們有何后策,我大概能猜到——他們應該會點齊兵馬、擺開儀仗,到兩國邊境迎接大哥回國!”

此話一出,巫瑾微微垂眸,神色晦暗難明。

正速閱密信的景子春猛地抬頭望向暮青。

暮青道:“江南水師已降,淮州之叛已平,嶺南也不日就將平定,南興非但沒有內亂,朝中反而一派新氣象。這種時候,大皇子一派絕不敢再觸碰南興國威,他們知道我在神甲軍中,一定會擺開儀仗恭迎,也一定會將大哥風風光光地迎回朝中,到時群狼環伺,大哥只怕兇多吉少。”

“皇后殿下言之有理。”景子春滿面憂色地道,“皇上病重之后,巫谷皇后干政,谷家把持宮禁,最久時,百官有半年都見不到皇上,南興陛下親政的國書是幾位老臣強闖宮門,硬是呈到御前的!皇上拖著重病之身上了朝,欽點微臣為使臣迎殿下回國。皇上知道巫谷皇后、左相及大皇子一黨定會想盡辦法阻撓殿下回國,故而在臣等出使之前,宮中就已經安排好了人。您一進入國內,使節團便會擺開皇子的儀仗,大張旗鼓地開道,而您則喬裝經暗路趕回都城,只要您能順利進宮面圣,替皇上醫治重疾,令皇上能主持朝政,皇上便會清算后黨。可如若朝中命大軍和儀仗前來接駕,您四周都是眼線,只怕非但見不到皇上,還會兇多吉少!”

“那景大人之意是?”巫瑾問著,面色平靜得看不出情緒來。

“……微臣一時也沒有主意。”景子春垂首而立,不敢看巫瑾,卻瞄了眼公堂上首。

暮青把景子春的言行看在眼里,漠然地提議道:“本宮倒有個主意——圣女手握重權,神官和長老院很顯然想趁新神官大選和新圣女繼任的機會奪權,萬一事成,兄長在圖鄂族和南圖國內都將會失去立足之地,所以眼下理應改道圖鄂,先殺神官、鏟除長老院、接掌圖鄂大權,再回南圖。”

景子春不是沒有主意,而是不敢獻策,他是臣子,奉旨迎巫瑾回國,怎敢勸皇子棄重病的父皇于不顧?

其實,當暮青得知行蹤被黑袍女子看破之時,她就想提議改道圖鄂了,但一直沒能開得了口。她總是想起當年去汴河城尋爹的時候,百里的路途走得那樣煎熬,而大哥離家二十余年,歸國之路何止千里,她怎忍心勸他以奪位為重?

可拖來拖去拖到今日,見了密信才知上蒼留給他的是誅心之題。

爹娘皆身陷險境,救父還是救母?

回南圖面見父皇,則娘親有被害之險。而回圖鄂襄助娘親,則當他回到南圖時,極有可能見到的是一座帝陵。

世間最殘酷的取舍莫過于此,暮青忽然有些惱自己的理智,“大哥,我可以命一隊神甲侍衛前往圖鄂保護圣女,而后我們盡快走出嶺南,趕在南圖朝廷接駕的儀仗到達之前先進入國內,然后依原計劃行事!”

圖鄂族人擅蠱,神甲侍衛未必保護得了圣女,這暮青心知肚明,她只是在賭,賭圣女已察知殺機,賭她未必會敗!這是唯一的求全之法。

景子春默然地聽著,心中憂忡。三殿下因是南圖皇族和圖鄂神族的血脈,故而朝中一些盼著復興大圖國業的老臣對三殿下繼承大統抱有極高的期望,圖鄂之權是三殿下的倚仗,倘若圣女遇刺,三殿下失了倚仗,左相等人便不會再對他有所忌憚,到時莫說復興大圖,就連即位都不可能。景家此番請旨出使南興,已然是把對抗巫谷皇后、大皇子及左相一黨的希望全都押在了三殿下身上,成則權傾朝堂,敗則滿門覆滅,景家賭不起也輸不起。

景子春瞄向巫瑾,見他竟淡淡地笑了笑,隨即起身離去。

天光如雪,青階無塵,男子緩步而去,背影被天光勾勒得飄虛不定,仿佛要踏入天光里,就此絕塵而去一般。

暮青沒有出言阻攔,她知道巫瑾需要時間。

但正當她以為巫瑾要考慮一些時日再做定奪之時,卻見他在庭院中住了腳步,平靜的話音隨晨風入了公堂。

“改道圖鄂。”

要改道圖鄂需得趕在南圖的大軍和儀仗到達邊境之前,邱安立了軍令狀,發誓不出二月,必可平定嶺南!

隨即,朝廷發兵嶺南后方,所到之處,凡遇抵抗,不出三日,城中定有腥風血雨。一時間,后方城池軍心大潰,守城兵馬畏英睿皇后之名如畏虎狼,朝廷大軍所到之處一片降聲。

嘉康二年二月十八日,一封捷報傳入了汴都!

這天大朝,天剛破曉,百官已候在金殿前的廣場上,聽宣覲見,奏報國事。水師兵諫之亂已過去了兩個多月,廣場上的青磚早已洗凈,聞不到一絲血腥氣,唯獨在這金烏破曉的時辰能從磚縫兒里察見隱隱的血色。每當此時,百官的眼神兒總是發飄,寧可將目光定在自己的朝靴上,也不敢多看一眼金殿前的青磚。

何家兄妹死后,老襄國侯仍然吊著口氣,半死不活的在侯府里圈禁著。

江北水師都督章同的傷勢日漸好轉,圣上對江北水師尚未有所封賞,但誰都知道,封賞有功將士之日就是章同統領兩軍之時。

近日朝廷忙著科考之事,圣上欽點了翰林院幾位德高望重的大學士、翰林及國子監中各官學的博士入宮審卷,眾人這些日子吃住都在太極殿偏殿,連早朝都不必上,圣上下了早朝去太極殿批折子,常至偏殿欽點策論,可謂求賢若渴。

自過了年,朝中上至天子下至百官都忙得很,都城之中也一派新氣象,只是自上元節后,嶺南的戰事就沒什么消息了,算算已有一個多月了,誰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事,畢竟嶺南州城乃天下險關,易守難攻。

百官的心天天提著,卻沒人敢在御前提嶺南的戰事,只好在每天早朝聽宣的時辰里望著宮門,盼著嶺南的軍情奏報。

這天,天色灰蒙,春雨將至,金殿里的煌煌燈火暖著御階,范通出殿宣旨的時候,一騎戰馬馳入了宮門。鐵蹄聲叩著宮磚,卻似踏在百官心頭,老太監瞇縫著眼眺望宮門,百官一齊回頭,殿前的燈光在臉上掠過,眼底似都燒了團火。

非有緊急軍情,宮中不得騎馬,定是嶺南的軍報到了!

到了崇華門,小將翻身下馬,手捧軍報一路飛奔,上了殿階,急往殿門外一跪,高聲道:“啟奏陛下!嶺南大捷!”

廣場上嘩的一聲,百官面露喜色,見范通將捷報接入手中快步進了金殿,過了片刻,又捧著捷報出來,沖著廣場上高聲念道:“臣淮南道總兵邱安跪奏,為皇后計取州城一事,仰祈圣鑒:正月初三,朝廷大軍于滇州城三十里外扎營,堅守不出。嶺南軍連日叫陣未果,以為朝廷畏懼險關不敢強攻,遂生大意之心。正月初八,朝廷軍埋伏于路,俘獲嶺南騎兵一支,奉懿旨每日赦歸二人,嶺南軍不堪羞辱,請戰之聲日盛。守將陳飛以為此乃朝廷引嶺南兵馬出城一戰之計,故不肯出兵,正月十三,為穩軍心,陳飛將俘虜調離甕城,卻不知此后送入城中的俘虜皆是神甲侍衛。”

“正月十八日夜,嶺南王滿月忌日,臣奉皇后之命攜嶺南王的尸骨兵至滇州城下,陳飛不敢毀尸,遂派人至王府求策。神甲侍衛趁刺史李獻及嶺南幕僚聚于一堂之際,將一干叛黨全數斬殺,并火燒糧草,致嶺南軍中大亂,致后方城池自危。陳飛借糧不成,殺馬犒軍于事無補,終致州軍嘩變!二月初三,嶺南軍搶奪倉糧,劫掠百姓,屠殺商戶,自失民心,守將陳飛止亂不成,開城投降!臣率兵馬入城止亂,皇后親臨法場監斬,安定民心,震懾豪強,現鳳駕已至刺史府,滇州城已下!”

“此一役自正月初三至今,歷時一個月,仰賴皇后殿下智計無雙,朝廷大軍無一人傷亡,平定嶺南指日可期!嘉康二年二月初三,臣淮南道總兵邱安跪封。”

捷報之中將刺衛謊稱為神甲侍衛,卻無人生疑,聽罷捷報,群臣耳中只剩下“皇后殿下智計無雙,朝廷大軍無一人傷亡”之言!

那可是嶺南的州城,朝廷大軍竟無一人傷亡!

此前朝中估計,朝廷大軍縱可仰賴皇后之智、邱安之勇,欲破滇州城少說也得三個月,且定有一場慘烈戰事,誰曾想這仗還有這么個打法兒?真是好一個堅守不出,誘敵大意!好一個俘獲騎兵,每日赦歸!好一個斬殺叛黨,火燒糧草!好一個州軍嘩變,自失民心!皇后娘娘智計無雙,真非邱安逢迎之言。

“圣上有旨,此戰大捷,當普天同慶!捷報即刻發往各州縣,布告于民,共賀皇后及前線將士!欽此——”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天,群臣齊跪于殿前廣場之上,山呼叩首,聲勢浩蕩,久久不絕。

清晨時分,城門一開,捷報便震醒了都城。市井熱鬧起來的時候,宮里早朝剛下,宮人們隨駕前往太極殿,一路邁著碎步,幾個小太監偷偷地瞄了眼圣駕的背影。

圣上每日下了朝都會往太極殿去,這條宮道不知走了多少遍,一路上能邁多少步子,用多少時辰,心里都是有數兒的。可今兒……總覺得圣上走得急了些。

果然,一進太極殿,就聽圣上道:“今兒閱卷的奏報待會兒再說!”

“奴才領旨。”小安子隨即便卻退而出,往偏殿傳口諭去了。

太極殿里,步惜歡從懷中取出只明黃的錦袋,含笑打了開來。

這家書可有些厚,誰知道里頭兒又裝了些什么?就算是十八般刀槍,他都接著!

但信一取出,步惜歡就愣了——這似乎不是家書。

錦袋里裝著的不是信箋,而是宣紙。紙幅頗大,疊有數層,故而入手感覺頗厚,且紙背墨色暈透頗淺,乃是宮廷畫師常用的素宣。

這是……畫?

她的畫可從來都不同尋常……

步惜歡的心都不由提了起來,他開得頗慢,一層一層,像面對自己內心的期許,心中默盼著這畫可莫再驚著他,不然他就要考慮科考放榜之后去趟嶺南,好好跟她說道說道了。

可千盼萬盼,當畫

入眼的剎那,他還是被驚著了,且少見的顯出幾分慌亂之態。

那慌態在男子的眉宇間剎那間生滅,隨即他抬袖一覆,遮了那畫之時,回頭瞥了眼身后。

老太監垂著眼皮子,跟睡著了似的,嘴上卻道:“老奴老眼昏花,什么也看不見。”

步惜歡頓時氣笑了,剛要斥這老奴,范通已躬身而退,走時把佛塵一甩,將殿內的宮人全都領了出去。

殿門關了起來,步惜歡在御桌后坐了一陣兒,待內心的波瀾平息了些許,這才將袖子拂開,看向了那畫。只見畫有二尺,素宣作布,小筆勾畫,畫中一對璧偶,正行夫妻之禮。男子雌伏在下,紅袍似火,眼媚如絲,由著女子騎于仙杵之上,平原縱馬,桃源尋途。許是馳到了春關處,女子臉兒微仰,三千青絲飛揚,隱約可見琵琶如玉,仙峰梅開,怎一個銷魂了得?

畫中璧偶姿容栩栩,見畫宛若見人,男子之眸似開半闔,情到濃時,慵懶入骨,而女子微微仰面,眉似淡淡青山,齒似一梭兒玉,縱是情到濃烈時,亦不肯改倔強清冷之姿。

這絕非尋常的風月春圖,畫里之人分明就是他與她!

畫旁還提了行字,蓋了私章,字只有一句——不曾真個也銷魂!

步惜歡伏案笑出了聲來,好個一語雙關!

讓他雌伏的念頭幾乎已成她的執念,他一直吊著她的胃口,從沒讓她真正如愿過,可瞧瞧這畫兒,好像她已遙思此事千百回,就算不曾真赴巫山,也足以銷魂了。

就算他的心再多生十個竅兒,也想不到他艷詩寄情,她會還以春宮!她性子冷,他怕她離開的時日久了,成天想著軍機要務,好不容易捂熱了的心再涼了,故而寄詩撩撥,以解相思。哪知她惱了,竟寄幅畫來罵他,以他之言還施他身。

“……混賬。”步惜歡低低地笑罵了一句,殿窗開著,花瓶里一支海棠占盡春色,卻不及那畫那人春態撩人。

她可真沒白驗那些尸身,瞧瞧這畫兒,眉目栩栩,肌骨如生,真可羞死宮廷畫師!

叫他夜里可怎么睡?

步惜歡含斥帶笑地瞅著畫中女子的明肌玉骨、情濃之態,一大清早的,丹關之處竟生出一股子濁氣,不由惱得抬袖遮了畫,靜坐著調息了片刻,隨即起身望向窗外。

煙云空蒙,青瓦如墨,又是一年江南春時,又是一年孤身賞春。再過十日,科考就該放榜了,他知道,他是不可能去嶺南尋她的,朝中文武也好,邊關將士也罷,如今無一不在為了社稷鞠躬盡瘁,他身為一國之君,倘若拋開重任前去尋她,她才會真惱了他。

且依眼下戰事的情形,等他到了嶺南,她必定已走出嶺南了。

步惜歡沒有估摸錯,嘉康二年二月二十八日,這一天是載入后來的《大齊史記》的日子。

這天,恩科放榜,朝廷分三等取士,于千余考生之中點錄四十九人,其中甲榜八人,為圣上欽點。

考生一千零七十三位,甲榜僅僅八人,這八人才冠汴州,足可傲視眾學子了。

這天,八人朱袍加身,進宮陛見,與百官同行,與宰相同列,一朝得志,意氣風發。

天子上朝,矜貴懶散,風華依舊,卻已不再是那位臨江茶樓里的白卿。

八位學子隨百官一同見駕,隨即再叩謝天子欽點之恩,平身之后,宮人捧著玉盤來到學子們面前,玉盤上覆著明黃的宮錦,揭開之后,只見盤中放著一份考卷,正是學子們那天的時策題答卷。答卷上有朱筆御批,策論下皆有一問,問御筆圈點之處當如何實施。

學子們捧著考卷不由心驚,這莫非是要殿試?

殿試可不同于科考,那幾日有充裕的時間思量策論,今日身在金殿上,上有天子,下有百官,即問即答,可謂極難。

這八位學子無一不是科考時沒有輕易作答的才子,當日既能猜出圣意,自然對自己策論中的利弊也知之甚深,御筆圈點出來的無一不是不易實施之處,論治國方略,圣上的眼比誰都毒。

金殿之上靜了下來,八位學子苦思難得其解,又因面圣緊張,沒半柱香的工夫,額上就見了汗。

最終,甲榜頭名的學子跪奏道:“啟奏陛下,學生以為,天下沒有萬全之策,賑災濟民,賦稅傷民,自古就難以兩全。朝廷既然要賑災,那自當以濟民為本。淮州兩倉虧空,罪責重在貪官私挪偷販,而不在于倉儲之策過于陳舊。故而朝廷想于賑災與倉儲之間求一兩全之策,學生認為其根本不在于賑災新策,而在于吏治改革!”

其余學子雖有不同看法,但皆認為沒有兩全之策。

“嗯,吏治清明才是根本,此話不錯。可朕這兒若是有個兩全之策呢?”天子問得漫不經心,卻驚了八位學子。

又一撥宮人捧著玉盤來到學子們面前,學子們跪接策論,一看之下,驚為奇策!

這新策既能賑災,又可豐倉,既可富國,又不傷民,賑貸之說聞所未聞,分期還粟真乃奇思!

此策萬全,利在千秋!

學子們如獲至寶,竟不顧身在金鑾殿上,就這么跪在御階下評說了起來。直至御前宮人咳了一聲,學子們才覺察出御前失儀,急忙請罪。

甲榜頭名的學子情緒激越地問道:“敢問陛下,此策出自哪位大賢之手?”

天子聞言笑了一聲,“可別夸她是什么大賢,傳到她耳朵里,又該說朕一高興就尋個名號褒美自家婆娘了。”

這話里的滋味兒不知是斥還是寵,可這話著實聽著耳熟,似乎是白卿初至臨江茶樓那日,一位周姓的白衣少年說的。

白衣,姓周,敢將皇后說成婆娘……

八位學子忽然間明白了什么,一時間皆怔在御階下,呆若木雞。

只聽天子道:“賑貸之策出自一女子——當今皇后。”

這天,八位學子金殿面圣,意氣風發而去,面帶愧色而回,一道賑貸新策之論,叫天下學子敗得心服口服。

同樣是這一天,二十萬石倉糧自嶺南運抵淮州!

淮州文武同至城門前接收倉糧,別駕曲肅欣喜若狂,不顧官儀扯著刺史劉振的官袖問道:“刺史大人,下官沒做夢吧?倉糧到了?二十萬石啊!”

劉振苦笑道:“是是是,快接糧吧!”

哪知這話剛說完,曲肅就一回身,背對城門,沖著嶺南方向高聲拜謝道:“謝皇后娘娘賜糧!”

那天皇后娘娘說要去會一會嶺南王,順道替淮州謀一謀倉糧,本以為此事萬難,沒想到這才三個月,嶺南王死了,倉糧到了,二十萬石,一斤不少!

他算是服了!

曲肅癲狂地大笑一聲,起身就往城中奔去。

一干州吏愣了愣,劉振在后頭喊道:“你去何處?不接倉糧了?”

“刺史大人接吧!下官給商戶們請罪去!”曲肅頭也不回,話音落下,人已奔得遠了。

這天,曲肅回到官邸,脫去官袍,身背荊條,三步一叩,到商戶府上還糧請罪。自古民不與官斗,從沒聽說過官府強收去的糧還有再還回來的,更沒聽說過州官跪民之事。商戶們受寵若驚,看著曲肅赤著的上身清瘦見骨,想起他為官清廉,災后捐盡家財,八十老娘都跟著吃糠咽菜,再想想去年八月至今淮陽城中所經歷的大事,不由感慨。

當天,眾商戶收下官府還回的糧食,傍晚便齊聚到州衙請愿,愿助官府重建村鎮,安置災民。

淮州大災至今將近半年,這天終于官民一心,齊力賑災。

還是這一天,嶺南最后一座城池的守將開城獻降,嶺南全境平定!

是夜,神甲侍衛馳出縣城,護衛著鳳駕和南圖使節團一路往兩國邊境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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