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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千里家書

更新時間:2022-05-31  作者:鳳今
嘉康初年十二月十八日,仙人峽之戰大捷,英睿皇后斬嶺南王于南霞縣城樓之上,一番功績尚未傳入汴都。

汴都皇宮,太極殿。

蘭燈初掌,小山高的密奏堆在明黃的龍案上,火漆幽紅,字戳如刀,燈影之下淌血一般。密奏皆以墨錦裹著,唯有最上頭的一封裝在明黃錦囊之中,步惜歡的目光落在其上,那眸波不知是驚訝,還是歡喜。

還以為她一出宮就如同那飛鳥入林、大鯤歸海,一門心思都在百姓事天下事上,竟還知道念著家事念著他?

步惜歡瞅著家書,似瞅著心上那人,如山的奏章皆放一旁,先將那明黃錦袋提了起來,如此迫不及待,他終究是太歡喜。

可錦袋一提起來,他就怔了怔——這么厚?

難道不該是薄紙一張,書行兩行,照舊是那句“我很好,勿念”之詞嗎?

步惜歡少見地露出些許詫異之色來,隨即便打開了錦袋。但信封抽出的一瞬,男子的眸底卻忽起驚瀾,只見信封上封著火漆,漆上蓋著的赫然是個“淮”字!

算算時日,這信送出時,她的確該在淮州。可她身在神甲軍中,若寫家書,應蓋私印,縱然她不講究,蓋的也該是神甲二字,怎會蓋淮南道的軍印?莫非事情有變,此信并非家書,而是軍機要事?

步惜歡速速拆了信,明潤的手指捏著泛黃的信封,竟有些發白。可見信的剎那,他怔怔地看著那皺巴巴的家書半晌,驚瀾如潮水般漸漸退去,眸底慢慢漾起春波,一層一層,爛漫醉人。

這的確是家書,薄紙一張,書行兩行,照舊是那句“我很好”之詞,只是“勿念”換作了“盼安”。縱然寡言,卻如甘露,撫平驚緒,安了他的心。

只是……為何皺成這般?

心中疑惑著,步惜歡拿開了眼前的家書,目光往下面那張皺得更狠的書信上一落,少見的呆了呆。他從未有過這般神魂抽離之態,似被人施了情蠱封了穴脈,許久難動。

意外、驚艷、詫異,乃至受寵若驚,男子的眸底剎那間明華照人,似人間銀花火樹,熱鬧歡喜。

大殿里靜悄悄的,唯有翻動家書的聲響,男子看得極慢,每翻一頁總要耗上許久,每翻動一頁,男子眉宇間的繾綣之意總會深幾許,唇邊的笑意總會濃烈幾分,待看到最后一頁那龍飛鳳舞殺氣騰騰的“想你”二字時,終于忍不住伏案大笑。

殿外的宮人嚇了一跳,誰也不曾聽陛下這么笑過,初時都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殿內,笑聲許久方歇,步惜歡伏于案上,蘭燭照著側臉,半張容顏,含盡春風。

不知不覺間,他重頭再看家書,好似能透過手中一封封皺巴巴的情信看見女子提筆糾結的神情。他敢斷言,這一沓厚厚的家書里,唯有頭一封和最后一封才是她想寫的。第一封被她揉了,大抵是怕他新賬舊賬跟她一起算,而那些蕩氣回腸深情纏綿的千古絕詩,有些只寫了上闕便揉了,想來……是衷腸還未訴完,她便把自己給肉麻壞了吧?

他從來不知道,一封家書能把她難成這樣,但正因為得見這一封封揉爛了的家書,他才如此歡喜。

男子垂眸笑著,眸波似海溺人,他看著家書,不知看了多少遍后才執起筆來,蘸著朱砂,似批閱奏章般在家書上畫了兩道紅圈。

——鵲橋,長江。

他是該把這家書再傳給她,讓她給他釋釋疑呢?還是……

罷了!還是莫要傳給她了。這些家書既然揉了,想必原本是棄了的,定是哪個下人心細,一并偷偷傳入了宮。這差事雖不知是誰辦的,可一旦把家書傳回去,這人勢必要暴露,這可不成,他還想留著此人,日后多辦些這樣的差事呢!

步惜歡笑著將家書收好,瞥見火漆,疑問復來,遂將家書收入懷中貼身安放,這才取了本淮州的密奏看了起來。他隨便從小山般的密奏上頭取來一本,剛閱兩行,瞳眸驟縮,那貼身收著的家書也沒能使他心安,反倒忽生燙意,叫他出了一身驚汗!

她在淮陽城?!

步惜歡一目十行,閱罷之后又取來一本,大殿之中似生暗風,蘭燈照著奏折上密密麻麻的陳奏,幽幽箋光在男子的眉宇間掠過,似千里之外的刀光劍影,一掠間,驚心動魄。

神甲軍中誘敵現形,夜審敵計,敗嶺南軍于大莽山!

折道淮陽,平叛問政,出賑災良策,平商戶之怨,夜審叛黨,臨機決斷!

神甲軍、淮州軍和淮州刺史府的奏折里事無巨細,滿滿都是她出宮之后的作為和護他于危難的良苦用心,步惜歡看著最后一本密奏,神情恍惚,仿佛又見那年,他身在行宮,面前密奏如雪,寫滿她從軍的一路。當年,她為的是亡父,救的是一軍之兵,一村之民,而今為的是他,救的是這半壁江山,南興萬民。

她比當年成長了太多,而他也不再如當年那般受人所制了,他絕不會讓她再歷那孤守上俞村之險!

“月影!”步惜歡喚了聲,話音落下,殿內多了個人,他的目光卻仍在手中的密奏里,“傳旨邱安,皇后抵達嶺南之日即是淮州發兵之時!遷延半日,朕拿他是問!”

這些密奏里皆未提及青青審過叛黨之后的事,想來要過幾日才能收到淮州的密奏,但他不能坐等!青青逼許仲堂傳信給嶺南王,有取信嶺南王之意,她應該想要替何氏前往嶺南,伺機拿下嶺南王!此舉太險,哪怕她能拿下嶺南王,也難以孤軍深入。青青并非魯莽之人,他相信她拿下嶺南王后的第一件事定是奏請朝廷出兵,把平定嶺南之務交給朝廷,自己則率神甲軍前往南圖。可嶺南離汴都千里之遙,一來一去頗費時日,嶺南王擁兵自重二十余年,四府三十九縣中遍是他的親信部眾,朝廷晚用兵一日,就等于多給他們一日應變的時間。

兵貴神速,不能等!等則生變,她會有險!

“范通!”月影退下之后,步惜歡放下手中的密奏,從旁又拿起一本來。這本奏折一直攤開著,乃是淮州刺史劉振的奏折,上頭是有關賑貸之策的陳詞奏請,“宣陳有良、傅民生和韓其初進宮議事!”

三人奉旨覲見之時,宮中已傳更聲。太極殿內宮毯瑰麗,暖爐生煙,步惜歡披著大氅融在龍椅里,閉目養神,似睡非睡。

殿內翻動奏折之聲極輕,時不時的有抽氣聲傳來。

嶺南欲對神甲軍用蠱,事先竟被皇后娘娘看穿了!

她竟敢改道淮陽城!

這治國之論!

這賑災之策!

這雷霆的手段!

還有,何氏竟然勾結南圖密使,密謀被擒,謀奪后位?

捧折太監將密奏分放成三堆,三人輪番閱看,耗了大半個時辰,最終連韓其初都被驚著了。

“啟奏陛下,以微臣對皇后殿下的了解,她恐有擒嶺南王之意!”韓其初將陳奏叛黨受審的那本奏折合起,急奏道,“娘娘膽略過人,又善察人心,嶺南王很有可能會栽個跟頭,此乃平定嶺南千載難逢的良機!微臣以為應即刻傳密旨給邱總兵,命淮州軍盡早發兵嶺南,不可等前方軍報傳來朝中再用兵,那時就遲了!”

“旨意早已下了,這會兒傳旨的人都該出城了。”步惜歡闔著眸道。

韓其初稍怔,隨即深深一恭,面容上有難以掩飾的激越之色。此番南巡之計,陛下可謂計之深遠,原以為能將朝中奸佞和淮州叛黨一網打盡,皇后再潛入嶺南,順利抵達南圖就已經是大捷了,沒想到皇后在南下途中有此驚世之舉!他第一次覺得,南興有如此帝后,興許可以一舉定江山!

“三位愛卿以為,那賑貸之策如何?”這時,步惜歡坐直了身子,將何氏勾結南圖密使之事拋去一旁,先問起了賑貸之策。

韓其初回過神來,瞥了眼陳有良手里捧著的奏折,露出一抹苦笑。他跟隨皇后多年,都被這賑貸之策給驚著了,就莫說左相和傅老尚書了。

陳有良和傅民生此時的確驚意未定,兩人湊在一起,把劉振呈來的奏折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逐字琢磨,生怕遺漏了任何不可行之處。可是此策并非空想,皇后把一切利弊都考慮到了,連個從雞蛋里邊兒挑骨頭的縫兒都沒給人留。

“娘娘……真不愧為后也!”陳有良捧著奏折,憋來憋去,只憋出這么一句來。他實在想不通,暮懷山敦厚老實,除了驗尸,在其他事上皆無長才,可以說是個平庸之人,怎么就養出了這么個女兒?

傅民生滿面紅光,指在奏折的手都在顫,“回陛下,黔西偏遠,民生困苦,老臣治縣二十年,深知儲糧之重。臣曾施行過多次屯糧之策,皆因倉儲與施濟難以平衡而收效甚微。賑貸之策奇在貸上,既可濟民,又可豐倉,長遠計之,能濟民,能賑軍,可富國!劉刺史稱此策利在糧倉,功在社稷,老臣以為實非夸贊之詞!此策的確利民利國,待朝局安定之后,可行朝議。”

“自古以來,政施改革皆在利弊權衡之間,從無千年無弊的萬全之策,但賑貸之策非但利在當下,而且于國于民皆獲利深遠,其利遠大于弊!臣以為,如見弊端,頒布法令嚴加約束即可。”陳有良附議,面色復雜,耳邊仿佛仿佛還能聽見皇后當年之言——我不坐你的刺史椅,不要你的驚堂木!給我一間空屋,兩把椅子,天下須眉行不得之事,我行給你看!你這個州官問不出的兇手,我給你問!倒要讓你瞧瞧,仵作替不替得了州官之職,女子行不行得了男子之事!

那天,她沒坐刺史椅,如今已貴為一國之后。

那天之后,她行的的確是天下須眉難行之事,每一樁都足以驚天下。

他不得不承認,有些女子,的確不讓須眉。

傅民生和陳有良皆有過常年治理地方民生的經驗,這并非韓其初之所長,故而他只笑道:“微臣附議!”

“好!那就等此間之事了了,再行朝議。”步惜歡倦倦地抬了抬手,范通意會,命宮人將密奏都收了回來,“這些密奏是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朕倒是有興致等著看何家何時會收到消息。”

韓其初道:“叛黨以為事成,定會迫不及待地想讓消息傳入都城,微臣估摸著,頂多再有個三四日,城中就會有風聲了。何家只要不蠢,就不會在這之前進宮奏事,否則就等于告訴您他們在淮州有眼線。”

傅民生道:“娘娘察事如神,斷不會有錯,何氏勾結南圖密使,不知此事襄國侯可知情?”

“他知不知情姑且不論,他孫兒一定知情,那日可是何少楷領著他妹妹到朕面前自薦的。這兄妹倆,一個志在前朝,一個志在后宮,何善其中庸半生,倒是養了兩個敢謀大事的好兒孫!”步惜歡漫不經心地隨手一拂,龍案上堆如小山的奏折噼里啪啦地翻到了地上。

陳有良三人忙跪了下來,一時間沒人敢再吭聲。

聽圣意,何善其是知之有罪,不知有過,何家兄妹意圖謀害皇后,這刀動到了圣上的心窩子里,看樣子是要嚴懲不貸了!

“趁這兩日尚且風平浪靜,卿等回府好好歇幾宿吧,等朝中鬧起來,可就睡不著覺了。朕乏了,跪安吧。”半晌后,步惜歡融進龍椅里,又闔眸養神了。

“是,臣等告安。”三人一齊跪安,隨即退出了大殿。

孤月當空,三位天子近臣立在大殿門口,迎著濕寒的冬風,卻誰也不覺得冷。

重重宮墻防不住寒江上吹來的風,汴江上封了大半年,這回要生大浪了……

太極殿內,步惜歡不知何時已在窗前,月光灑落窗臺,他抬手輕握,卻握了一掌霜白,“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可為夫只想朝朝暮暮,上天何忍叫我們長受相思離苦?”

這離愁別恨剛嘗了月余,他便覺得人間夜長,不知何日是佳期。

“罷了,與其苦盼,倒不如仗劍而行,披荊斬棘!”步惜歡松開掌心,放那一掌月光離去,轉身往后殿去了。

這夜,步惜歡沒回寢宮,說是歇在太極殿,殿內的燈燭卻一夜未熄。

次日,步惜歡連夜宣見近臣的事露了些風聲出去,皇后南巡的意圖尚且叫人琢磨不透,朝臣一聽說此事,紛紛算起了日子。南巡的儀仗早該到淮陽了,淮州水災剛退,賑災之務繁重,鳳駕必定會在淮陽城中多停留一段時日,莫非是淮州的密奏到了?

近來,左相陳有良和兵曹尚書韓其初在早朝之時政見多有不和,百官對二人旁敲側擊,無人不想打聽密奏之中所奏何事,竟至于圣上連夜宣召左相等人議事,一夜未眠。可無論如何打聽,陳有良和韓其初都不肯透露半個字,傅民生下了朝更是干脆稱病不見外客。

三人守口如瓶,宮里卻一連三日有風聲傳出。

聽說,圣上一連三日夜召近臣到太極殿中議事,這些近臣里除了陳有良、傅民生和韓其初,還有汴州總兵徐銳、龍武衛大將軍史云濤,三天之內,內外八衛的統領被連夜宣召了個遍!

百官聽著宮里的動靜兒,心中惶惶不安,隱隱覺得出了大事。

果然,三天之后,流言傳入了汴都城中——淮州都督許仲堂勾結嶺南王起事,血洗刺史府,皇后被擒!劉振和邱安被迫交出官印和兵符,淮州已落入叛黨手中多日!

都城炸了鍋,百官聚在宮門外跪請陛見,一個時辰之后,宮門才開了。

“圣上有旨,宣襄國候祖孫覲見!余者不得聚于宮門,有本明日早朝再奏!”范通宣了旨,瞅也沒瞅百官,轉身就往太極殿去了。

百官眼睜睜地看著何善其和何少楷進了宮門,心中越發惶然。

淮州的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不然圣上這幾日為何頻頻夜召文武近臣進宮議事,為何深居太極殿內,又為何夙夜不眠?嶺南和淮州起兵謀反,江山岌岌可危,圣上當然要壓著密奏,不敢朝議了。今日眼看著紙里包不住火了,這才宣見何家人入宮,這是圣上前陣子與何家生了嫌隙,怕江南水師也在此時謀反,有意要召見安撫吧?

江山本就失了半壁,卻再失兩州,皇后又落入了叛黨手中,南圖皇位更替在即,北岸大燕虎視眈眈,這風雨飄搖的朝廷究竟還能茍延殘喘幾日?

大廈將傾,大廈將傾了……

“陛下……”何善其老眼含淚,一進太極殿就顫巍巍地跪了下來。

“快平身,朕對不住愛卿!”步惜歡從龍案后走出,親手將何善其扶了起來。

何善其受寵若驚,擺著手哭道:“陛下無需自責,當初老臣告訴過心兒此行有險,她不聽勸,今日之事早該在意料之中。只是她到底是老臣的孫女,念在她對陛下是真心實意的份兒上,老臣求求陛下,一定要想法子救她!”

步惜歡道:“她有功于社稷,朕豈能見死不救?再說了,朕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淮州落入叛黨手中的。”

“那老臣就放心了。”何善其拿袖口拭了拭眼角,此話他是信的,圣上腹有乾坤,怎會任由叛黨宰割?他一連三日夜召近臣議事,應該已有良策了,“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明調大軍,暗遣死士。眼下非用兵不可,可戰事一起休期難料,且刀槍無眼易生險事,故而朕會遣死士混入淮陽城中救人。”

“……”只是這樣?

何善其默然,這并非奇策,只能算是無可奈何之舉,難道南興真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際,圣上回天乏術了嗎?

何少楷陪在一旁,恭謹地低著頭,眼里卻有嘲弄之色。若真有奇策回天,圣上何至于夙夜難眠?淮州淪陷那么大的事何至于一瞞三日不行朝議?

“不知陛下打算調遣哪路大軍?”這時,何善其問。

“關州軍。”步惜歡長嘆一聲,意態憂愁,“眼下能調的也只有關州軍了。”

何少楷一聽,再難裝聾作啞,于是問道:“敢問陛下,何不命水師南下淮水,與關州軍合圍淮州?”

他一開腔兒,何善其便轉頭看來,眉頭暗皺,目光警告。今日他本不想帶孫兒一同進宮面圣,奈何府里兩天前就收到了淮州淪陷的消息,當時消息尚未傳入汴都城中,他怕進宮面圣就等于告訴圣上何家在淮州有眼線,惹得圣上猜忌,于是便在府里熬了兩日。他年事已高,受了兩日焚心煎熬,今日已有精神不濟之感,少楷擔心他,保證在宮門外候著,絕不惹事。可沒想到,圣上將他一并宣進了太極殿,進了宮門后,他一再地告誡他莫要沖撞圣上,他怎么就管不住嘴?

何少楷把眼簾一垂,權當沒看見。

步惜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朕豈會不想用水師?可一旦水師南下,豈不等于自撤屏障?到時也不必平叛了,直接迎元修過江便可。”

“臣說的不是江南水師,而是江北水師。”何少楷瞄了步惜歡一眼,見他背襯明窗,錦龍環身,眸光似日光,淡涼薄寒。縱然江山危矣,他依舊雍容矜貴,這骨子里的尊貴氣度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俯首。何少楷慌忙俯首,心頭沒來由地生出股惱意,于是繼續諫道,“大江北岸畏懼的是我朝水師之眾、戰船之威,有江南水師鎮守汴江足矣!而今正當用兵之際,陛下何不命江北水師興船南下,助關州軍對淮州形成水陸合圍之勢,以平淮州之叛?天下皆知江北水師曾是西北新軍,擅水戰亦擅馬戰,如此精軍,若命其走河道登陸淮州,定可與關州軍里應外合,重挫叛黨!”

這一番諫言義正辭嚴,可何善其一聽就明白了孫兒的用意,剛要開口斥責,便聽步惜歡漫不經心地道:“江上行船難掩行蹤,一旦江北水師興船南下,叛黨必能猜出朕用兵之意,倘若事先埋伏,江北水師莫說是與關州軍里應外合了,只怕一登岸就會被圍殺于淮州境內。水陸合圍之策并非不可行,但需天時,若江上無連日大霧,朕就是想用此計,也得顧及五萬將士的性命,愛卿說是不是?”

步惜歡問著,唇角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方才那涼薄的目光仿佛只是錯覺。

何少楷卻心頭一驚,忙請罪道:“是,微臣救妹心切,思慮不周,請陛下降罪!”

“愛卿不過是出個兵策罷了,兵馬又無損失,何罪之有?”步惜歡的話里雖沒有怪罪之意,卻未宣平身。

何善其聽了,已知龍顏不悅,哪知何少楷仿佛未覺,竟借機道:“陛下,臣想請命領兵伐逆!”

何善其大驚,怒極攻心之下,眼前一陣泛黑!

“哦?”步惜歡睨來,似笑非笑。

何少楷道:“叛臣作亂,朝廷有難,微臣理應報效皇恩!臣請隨關州軍赴淮州平叛,望陛下恩準!”

“胡鬧!你乃水師將領,如何領兵馬戰?況且何家一脈單傳,你妹妹已經受困于淮陽城中,你若再在淮州出了什么事,叫朕如何跟你祖父交待?朕會想盡一切辦法將你妹妹救回來,江上的防務就交給你祖父。男兒志在報國是好事,可也得分時候,你想建功立業,日后有的是機會。”步惜歡斥罷,睨了眼何善其。

何善其忙恭聲道:“陛下放心,老臣今日就登船布防!”

“那就辛苦愛卿了。”步惜歡轉身回了龍案后,取了本奏折便批閱了起來,淡淡地道,“朕尚有折子要批,跪安吧。”

“是!老臣告安!”何善其脧了眼上首,忍著心頭的絞痛厲色道,“還不跟祖父回去!”

“是,微臣告安。”何少楷叩首起身,隨祖父卻退而出,窗影掠在臉上,若風起于山嶺,湖波未生,暗影已動。

何善其一回府就宣了府醫,待藥熬罷,何少楷端著藥去了祖父房里。

“祖父……”

“跪下!”何善其臥在榻上,氣息虛浮,老態盡顯,“自圣上親政起,你惹了多少事,你說!”

“祖父,先把藥喝了吧。”何少楷端著藥碗跪在榻旁,孝敬恭順之態與面圣時判若兩人。

何善其揚手一打,藥碗翻在虎皮毯上,聲音沉悶,如石落地,“你妹妹被叛黨所俘,你獻策救人倒也罷了,竟想趁機除掉江北水師!你以為你的心思圣上看不透?你竟還敢奏請領兵出征!咱們何家光水師的兵權就夠圣上忌憚的了,他豈會讓關州的兵權落入你手里?更別提是眼下這種時候!你是不是覺得江山岌岌可危,圣上的帝位不穩了,今日面圣才敢如此大膽?!你難道不知連日來圣上將徐銳、史云濤和內外八衛的統領宣召了個遍?他防著都城生變呢!你不表忠心倒也罷了,竟敢顯露這種野心,你是想把圣上逼急了,在江山傾覆之前先誅滅何家滿門,是不是?”

何少楷沒吭聲,只是把碗拾了起來,起身出去了。少頃,又端了碗藥回來,跪在榻前說道:“祖父,身子要緊,先把藥喝了吧。您先喝了藥,孫兒有事要稟,事關妹妹的。”

說罷,他將藥吹涼,遞了過去。

何善其睜了睜眼,濁目里露出狐疑之色,他不知孫兒有何事稟告,但太清楚他執拗的性子,于是只得強壓住怒氣,將藥喝了。喝罷之后,才有氣無力地道:“何事?”

何少楷將碗放到桌上,回身伏在榻前,附耳嘀咕了一陣兒。

何善其雙目猛睜,忽然咳了起來,“你們……你們……咳咳!”

何少楷直起身來,笑意涼薄,“祖父也別怪妹妹,她對圣上一片癡心,怎會甘心將后位拱手他人?只不過,妹妹被那黑袍女子所騙,事先并不知淮州會反。她一心為后,若事先知道此行會危及陛下的江山帝位,她是絕不會去的,可如今木已成舟,祖父覺得嶺南王會放妹妹回來為后,讓我們何家跟圣上成為一家嗎?假如圣上派人救妹妹時得知了她與那黑袍女子之間的約定,又將如何?圣上本就猜忌我們何家,如若知曉此事,必治我們一個通敵謀逆之罪!何家早就沒了退路,那何不一不做二不休?”

何善其咳得厲害,喉腸之間如穿劍而過,含血怒道:“好!好!你們都長成了,敢密謀大計了!可你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就算我們何家與嶺南王里應外合奪了南興的江山,你以為就能得到北燕的封賞?你姑祖母當年與元貴妃結下的仇,你忘了?元修登基后是如何清除異己的,你也忘了?你以為他一統大興江山之后會允許何家繼續掌著江南水師的兵權?你以為何家對元家稱臣就會有好下場?你太天真!”

“天真的是祖父。”何少楷嘲諷地看著榻上的老人,“祖父真的老了,自爹過世起,您就變得前怕狼后怕虎,事到如今了,竟還在權衡對誰稱臣才能保住何家,怪不得當年姑祖母會死在元貴妃手中,我們何家真的太缺魄力了。”

“你、你想說什么?”

“我想說,祖父為何總想著追隨舊主還是另擇新主?我們為何不能像元家那般攝政于國,號令君臣?”

“……什么?”

“我們可以先奪宮權,再傳信嶺南,詐降北燕。北燕帝和嶺南王必不會放心將汴都城交到我們手中,勢必會派親信率大軍前來接手,到時我們便可挾圣上號令汴州、關州兩軍及內外八衛,伏殺敵軍,拿下率軍之將!祖父別忘了,圣上渡江時曾俘獲了北燕鎮國公府的小公爺季延,他至今還被圈禁在汴都城中,他祖父鎮國公可是元修的啟蒙恩師,元修會不想救他回朝?再說了,江北水師里有幾個將領可是西北軍的舊部,他們背叛元修追隨皇后,元修難道不想除之而后快?我們有這么多的籌碼在手里,何愁不能與北燕和嶺南交涉?一旦交涉起來,那勢必如兩國議和,曠日持久,足夠留給我們清洗朝堂的時間了,就像當初元家那般。”

這一番話,何少楷說得輕描淡寫,何善其欲起無力,咳得直搗心口,“你……你想效仿元家,也不看看你的對手……圣上也好,元修也罷,豈是那么容易被你拿捏的?這期間出一星半點兒的差池,就會讓何家滿門萬劫不復!”

“難道一心為臣,我們何家就會有好下場?圣上已經與我們生了嫌隙,就算礙于何家之功不便動手,我們何家的榮華富貴到如今也就算到了頭兒了,待祖父百年之后,等待何家不過是日薄西山罷了。既如此,何不一搏?”

“如若敗了呢?”

“敗即身死,何懼之有?”

“你不懼一死,可有想過你妹妹?她身陷淮州,一旦你詐降惹惱了嶺南王,你妹妹的性命乃至名節,你可有想過?!”

“南巡是她想去的,后位也是她想要的,英睿皇后都敢率軍孤入南圖,她身為何家之女將門之后,擔不得此險,何以為后?”何少楷涼薄地笑了笑,“只要奪宮事成,何家攝政,廢后立后之事就由不得圣上!莫說妹妹會在淮州失了名節,她就是失了性命,牌位也能入皇族宗廟,得償夙愿!”

“你……咳咳!”何善其扶著榻沿兒,咳意難止。這是他從小養大的孫兒,他知道他心高氣傲,沖動少謀,也知道他與自己政見不合,圣上親政之后,孫兒更是對他心存不滿,卻從來不知他有此狠辣之心!

何少楷看著榻上的老人,看著他老如樹根的手,看著滴落在虎毯上殷紅的血,冷淡地站了起來,“祖父年事已高,何家的事還是交給孫兒吧。”

何善其費力地抬起頭來,眼前人影虛晃,已如云霧,他看不清孫兒的神色,只聽見話音自他頭頂上傳來。

“祖父放心,孫兒是不會謀害祖父的,只不過料到祖父不敢兵行險著,故而想讓祖父歇幾日罷了。祖父就權當睡一覺好了,待您睡醒了,朝堂上就會是另一番風光了。”何少楷說罷,指尖在祖父后心一點,隨即將人扶著躺好,擦了唇角的血,而后便拿著藥碗走了出去。

“把藥渣清理干凈,換上昨日的。”何少楷將藥碗遞給守在門外的一個大丫頭,隨即便往書房去了。

兵符在書房,何少楷取來兵符交給長隨,道:“執兵符召集各位老將軍到府中議事,就說是江防要事!”

長隨領命而去,何少楷緩緩地打量了眼書房,目光幽涼。良久,他繞過書桌,往那把從未坐過的闊椅里坐了下去。

老將們來時,何少楷正在祖父的臥房里拿帕子擦著虎毯上的藥漬。

老將們驚聲問道:“少都督,老都督這是……”

何少楷就地回身,大禮叩拜道:“幾位老將軍,何家有難,還望救我!”

老將們嚇了一跳,急忙去扶何少楷,“少都督何出此言?我等奉軍令前來議事,老都督怎會病成這副模樣?有難又是何意?”

何少楷抬起頭來,眼中含淚,嘆道:“一言難盡!祖父病重,榻前不宜吵鬧,還望幾位老將軍隨我到書房詳說。”

老將們只好退出了暖閣,到了書房,房門一關,幾人列坐。

何少楷立在書桌前,朝幾人打了個深恭,面色憂忡,開門見山,“幾位老將軍可聽說淮州之事了?”

“聽說了,只是不知真假。聽說上午老都督和少都督已進宮面圣過了,不知可有探聽到什么口風?”

“此事屬實!”

“啊?”幾位老將互看一眼,神色凝重。

“事到如今,就不蠻幾位老將軍了,其實……”何少楷瞥了眼房門,院外明明有親兵嚴守,仍壓低聲音道,“其實皇后娘娘并不在南巡的儀仗之中,如今被叛黨所俘之人是我妹妹!”

“什么?!”老將們皆以為聽錯了,回過神來急聲問道,“少都督,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圣上為穩江山,欲助巫瑾登南圖君位,率軍護送巫瑾回國的人其實是皇后娘娘,南巡不過是個幌子。家妹因對圣上一片癡心,甘為替子冒險南巡,卻不料被淮州反臣所俘。圣上三天前就收到了密奏,卻因怕朝中生變而沒敢聲張,只是頻召近臣入宮議事,直到今日,事情瞞不住了才召祖父入宮覲見!其實,祖父前天就收到了淮州出事的風聲,卻因怕惹圣上猜忌而沒敢進宮面圣,生生在府里苦熬了兩日。祖父年事已高,這兩日湯藥不斷,今日晨起時已瞧著身子不大好,之后又與百官一樣在宮門外跪了些時候,結果圣上非但沒有良策,反倒命祖父親自登船領兵布防,祖父領旨回到府里之后就咳血不起了。我沒敢聲張,怕圣上得知后疑祖父詐病怠防,這才私取兵符命人前去請幾位老將軍過府議事。眼下該如何是好?還望幾位老將軍教我!”何少楷抱拳跪拜,語氣沉痛。

書房里半晌無聲,老將們皆在震驚之中難以回神。

南巡之事真可謂驚天之秘,說起來寥寥數語,卻絕非一時半刻所能消化的。

不知過了多久,一位老將才發覺何少楷還跪著,忙起身將他扶了起來,說道:“少都督快快請起!老都督的病,家醫怎么說?”

“家醫說是急火攻心!祖父以為圣上頻召近臣,定能謀得良策,哪知并無奇策,他怎能不急?”

“那圣上打算如何救人?”

“說是明調大軍,暗遣死士,調的是關州軍。”

那老將不說話了,任誰都知道,這并非奇策,只能算是無奈之法。

“哼!所謂近臣,不過是些書生!左相迂腐,傅民生只擅刑獄,韓其初更是個年輕小兒,當了兩年軍師,贏了驍騎營幾回演練,就真以為自己深諳兵家之道,能勝任兵曹尚書的要職了!圣上親信這些文人,結果卻商議不出良策來,延誤戰機不說,小姐若是在淮州出了事,叫老都督如何承受得了?他又怎么對得起小姐的一番心意?”一個老將怒捶桌面,茶盞叮當作響,聲似刀兵相擊。

何少楷面色悲涼,“江山岌岌可危,圣上哪顧得上一個女子的心意?”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口,那老將頓時怒道:“他怎么顧不了?當初皇后被遼帝所俘,他可是棄了半壁江山的!”

何少楷聞言,自嘲地道:“家妹怎能與皇后相提并論?圣上就是因為選妃一事才與何家生的嫌隙……”

“少都督,你太天真了!你當真相信圣上是因為專寵皇后才跟何家生的嫌隙?”那老將嘆道,“圣上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怕小姐入了后宮,何家成了外戚,日后憑借水師之權和久踞江南之勢會變成又一個元家!”

“可祖父從無此意!”

“嗨!自古帝王多疑,圣上哪會信老都督?”

“那眼下該如何是好?祖父病重,不能登船,我被罰思過,尚未復職,家妹身陷囹圄,圣上怠于營救,莫非是天要亡我�

�家?”何少楷仰面問天,神色悲苦。

老將們聽得面色沉肅,紛紛出言安撫,“少都督莫急,我等跟隨老都督半生,此事絕不會袖手旁觀!”

何少楷大為感動,深深一恭,“多謝各位老將軍!”

“少都督切莫客氣。”方才那老將將何少楷扶起,說道,“江山已危,老夫料圣上不會在這種關頭惹怒我江南水師,少都督大可放心進宮面圣,奏明老都督的病情,請圣上指御醫過府診治,再請圣上復你之職,允你登船領兵布防!”

“這……圣上能準嗎?我年輕學淺,水師有各位老將軍坐鎮,何需我領兵布防?再說了,圣上巴不得何家不再掌水師兵權,前陣子好不容易抓著過錯停了我的職俸,怎會輕易答應復我之職?如若真需人領兵,諸位老將軍哪位不強過我?再不濟,不是還有江北水師的將領嗎?”

“敢!”那老將拍案而起,怒道,“我江南水師只認少都督,他章同小兒算條江里的蟲?老夫這就隨少都督一同進宮面圣,請少都督領兵布防,倒要看看圣上敢不敢不準!”

“老夫也一同前去!”

“老夫也去!”

老將們紛紛起身表態,同仇敵愾,要助何少楷領兵。

何少楷感激涕零,再三拜謝。

“老夫還是那句話,圣上不大可能在眼下這個關頭惹怒我江南水師。但假如圣上復了少都督之職,少都督便要奉旨布防,那可有想過如何營救小姐?”那老將問道。

何少楷聞言垂首抿唇,面露掙扎之態。

那老將見了,疾步走到窗前掃了眼院中,又疾步回來,壓低聲音道:“少都督但講無妨。”

何少楷眉頭深鎖,默然良久,抬頭掃視了一眼屋中的一干老將,沉聲道:“不瞞諸位老將軍,今日祖父咳血床頭之時,我心中的確有大逆的念頭。可我何家自先帝時起,戍守江防,忠心耿耿,我又怎敢行那不臣之舉,毀我何家忠義之名?可圣上猜忌功臣,欺瞞百官,縱容皇后干政,親寒門而遠士族,我擔心的不僅僅是妹妹的安危,還有將來,將來只怕有卸磨殺驢的一天,所以我想,即便不能行那大逆之舉,也不可坐等那一天。如今朝中已被左相等人把持言路,圣上聽不進我等之言,那何不……兵諫?”

何少楷頓了頓,瞄了眼一干老將的神色,兵諫二字如白日落霜,生生叫書房里無風自涼。

老將們相互之間傳遞了個眼色,竟無人立刻反駁。

半晌后,一人問:“怎么個兵諫法?”

何少楷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揚了揚,立刻又抿唇道:“以布防之名興船江上,先安圣上之心,再趁夜登岸,以清君側為由闖宮兵諫!”

何少楷把眼一閉,事到臨頭,仍有掙扎之態,仿佛兵諫乃誅心之策,他痛下決心才做此決定,“圣上有對淮州用兵之意,可關州的兵力與淮州和嶺南周旋不了多久,圣上本該命汴關兩州大軍一同兵壓淮州,卻因猜忌水師而命汴州軍戍衛州境和都城,如此下去,假如兵敗,非但圣上的江山不保,家妹也難以從叛黨手中救出,倒不如冒死兵諫,成則可保江山,亦可逼汴州軍出兵淮州,敗則一死!我為家為國,何懼之有?只是……”

何少楷掃視了一眼老將們,目光似鐵,深深一恭,“只是兵諫難免要擔罵名,諸位老將軍皆是看著我長大的,待我如親孫,我怎忍心讓老將軍們暮年受辱?請老將軍們放心,只要你們助我登船領兵,此后的事當作不知情即可,我一人領兵登岸殺入宮門,成則成矣,敗則身死!到時還望諸位老將軍在圣上面前求個情,祖父重病不醒,此事是我一人之意,念在渡江之功上,還請圣上莫要株連無辜!”

說罷,何少楷雙膝跪地,頂禮叩拜,咚聲似錘,三聲過后,地磚上見了血。

老將們深受觸動,顫著手將何少楷扶了起來。

“少都督見外了,我等追隨老都督半生,如今何家有難,我等又豈是那貪生怕死之輩?”

“兵諫并非易事,淮州之事已然傳開,為防有變,自今夜起,內外八衛必定嚴守都城,戰船開去了江心,如何悄悄靠岸,如何引開城防,如何攻入宮門,皆需仔細謀劃,稍有差池,便是事敗身死!與其看著少都督冒險,倒不如叫我等助你成事!自從少都督被罰,軍中早有不滿之聲,不過是老都督壓著,將士們無可奈何,只好忍氣吞聲罷了。而今圣上不仁,也就休怪將士們不義了!”

“圣上親信寒門,彈壓士族,不滿的何止軍中將士?少都督放心,只要事成,朝中自會有人聲援何家。”

“沒錯!但此事需要從長計議,我等先隨少都督進宮面圣,待到了江上,再商大計也不遲!”

老將們你一言我一語,何少楷大為感動,再三拜謝之后,命人備了馬來,隨后與老將們出了府,一同進宮面圣。

這天,淮州兵變、皇后被俘的消息傳遍了汴都城,百姓惶惶不安,好事者聚在市井街頭議論紛紛,難以相信那般英武睿智的皇后娘娘竟會被叛黨所俘。

臨江茶樓里,學子們疾呼國難當頭,聯名貼告討逆檄文,援當今天子,誓與南興共存亡。

上午在宮門口未得召見的百官回到府中,不約而同地派眼線盯住了何府。

何善其祖孫出宮回府后,侯府便大門緊閉,晌午過后,老侯爺何善其動了兵符,命幾位老將過府議事。傍晚時分,眾將領與何少楷從侯府出來,一齊策馬直奔宮門。眾人面圣后說了什么不得而知,只知出宮時天已擦黑,三位御醫跟在后頭急奔侯府,直到二更天,御醫才回宮復命。

御醫一走,侯府里便舉了火把,何少楷披甲而出,手執兵符佩劍,老將相隨,親兵護從,大搖大擺地馳過長街,往江堤而去。

三更時分,戰鼓雷動,水師大軍舉火登船,出江北去。夜幕之下,戰船如云,黑水濤濤,大江之上似橫著延綿無盡的黑山,接天并水,萬丈崔巍。城中宵禁,百姓不敢出門張望,也不敢再入睡,紛紛栓門,提心吊膽地聽著江上的聲響。

江上鼓聲不絕,掩了江北水師都督府后門那吱呀一聲門響,后巷風大,一人身穿黑袍,攏了攏風帽,行色匆匆地往東街而去。

兵曹尚書府的書房里,韓其初正挑燈翻閱公文,后窗無風自開,桌上的燭火搖了兩下,忽然滅了。

韓其初一驚,猛地回頭,見一道黑影掠了進來,一落地便掃上窗子,面前有火星兒閃了兩閃,隨即桌上的燭火又燃了起來。

那人徑自尋了把椅子坐下,將火折子揣入懷中,摘了風帽,淡淡地道:“尚書府重地,護衛怎的如此松散?”

“并非松散,而是有意撤防,等的便是章兄。”韓其初松了口氣。

章同眉峰一沉,“這么說,圣上有險?”

連日來,圣上宣見了汴州軍及內外八衛,唯獨江北水師未得宣召。江北水師乃皇后嫡系,圣上不宣,本是件好事,說明事態尚未險到要動用江北水師的地步,故而這幾日,即便軍中將士再憂急,他也能沉得住氣,直到今夜忽聞江南水師兵動,主帥竟是何少楷,他放心不下,這才夜探尚書府,想要問個究竟,沒想到韓其初竟已等著他了?

韓其初在等他,即是圣上在等他!圣上有事,卻不能明著宣召江北水師,說明圣上非但有險,而且需要江北水師秘密行事。

韓其初目光炯亮,笑嘆道:“章兄繼任都督之后,心思比以前深了。”

“你這不緊不慢的毛病倒還跟從前一樣。”章同懶得廢話,當面把掌心一攤,一塊玉佩躺在他手心里,暖潤如膏,瑞鳳古樸,燭光下泛著歲月之輝。

韓其初笑意驚斂,忙行大禮,問道:“章兄,鳳佩怎會……”

“娘娘臨行前所托,命我提防何家,若有兵險,可便宜行事,萬不得已之時可執鳳佩斬殺亂臣!所以你就別賣關子了,圣上可有神甲軍的消息?娘娘應該到了淮州與嶺南的交界地帶了,淮州陷落,嶺南要反,她腹背受敵,圣上可有解救之策?”章同攥著鳳佩,手心里隱隱冒了汗。江北水師未得宣召,這幾日來,他不知道是淮州出了事,今日聽到傳言真是驚出了一身冷汗,就算江南水師未動,他今夜也會來尚書府。

韓其初望著鳳佩嘆了一聲,“章兄,帝后乃人中龍鳳,此番齊心謀事,這世上能叫他們腹背受敵的人只怕少有。”

“……何意?”章同心里咯噔一下。

韓其初笑得意味深長,隨即坐來一旁,傾身低語。

章同抿著唇,初時眉頭深鎖,方聞數語便忽然攥緊了鳳佩!

南巡竟然不是掩護她的行蹤的,而是圣上之計,意在誘反淮州叛臣,清查朝堂奸黨!

她在軍中夜審南圖使臣,非但斷出了敵計,還斷定何家勾結南圖,從而折道淮陽,平了淮州之叛,解了賑災之困,還封了信道,意在助圣上清查奸黨!

帝位無危,她亦無險。

“圣上是有意不宣召章兄的,如此你便不會知道內情,章兄對皇后娘娘忠心耿耿,一旦聽到淮州的風聲,必會來尚書府。”韓其初的聲音飄進耳中。

章同回過神來,嘲弄地一笑,好一個忠心耿耿!他緩緩地松開掌心,鳳佩攥得太久,掌心里紅痕似血,猙獰刺目,卻已覺不出痛意。他知道,那并不是忠心,但如若她需要他的忠心,他就會成為一個忠心的臣子,終此一生,為她所用。

“說吧,既然淮州之叛已平,圣上卻需要江北水師秘密行事,想來防的是何家了,何家真的會反?”章同收起鳳佩,似收起一些難以言說的心思,抬眼時神態已然如常。

“十有八九。”韓其初悄聲道,“今日,圣上宣何善其祖孫進宮議事,何少楷趁機進諫,先是請旨命江北水師興船南下淮水,與關州軍合圍淮陽,后又請旨領關州兵馬平叛。”

“關州兵馬?”章同仿佛聽見了笑話。

“圣上沒恩準,只命何老都督登船布防。可老都督剛領了旨意,回府后就病了,一干老將隨何少楷入宮陛見,力保何少楷復職領兵。何少楷是不掌兵權不罷休,他的心思若僅止于此倒也罷了,怕只怕他費盡心機,所圖不小。”

“我聽說圣上指了御醫到何府去,御醫怎么說?”

“急火攻心!御醫看過府里的方子,查無錯處,藥渣里也嘗不出什么來。”

“那圣上有何密旨?”

“圣上不盼著水師謀反,畢竟一旦謀反,滿城皆兵,刀林箭雨的,難免不傷及無辜百姓。可何少楷既然敢勾結南圖謀害皇后,又費盡心機謀奪兵權,難說不會有大逆之舉,故而不得不防。要防,卻又不能明防,以免到時何家不反,圣上卻要落個猜忌功臣的口實。如今能秘防江上有變的唯有江北水師,章兄來看!”韓其初說話間已起身走到桌案后,取了副地圖來。

章同依言來到桌前,只見桌上鋪著一副汴都城防圖,皇宮、城郭、大江皆在圖上,一目了然。

韓其初將燈盞移來近處,“何少楷身邊有多位老將輔佐,不會冒失行事。他不會不知道今日之舉已惹了圣上防備,今夜城防必嚴,故而他若起事,不大可能會擇在今夜,但他也不敢拖延太久。今日朝中剛剛得知淮州之事,明日早朝定有一出大戲,何少楷很有可能會看看明早的情形,趁著人心動搖之際起事,以便爭取到朝中文武的支持。到時……”

韓其初看了章同一眼,章同意會,往前湊了湊,兩人低聲密謀,燭火見風搖動,晃得圖上江水洶涌,城中火光四起。

戰事未起,已如見狼煙。

這夜,尚書府里的燈掌了半夜,半城燈火一夜未熄,不知多少人徹夜聽著江上的動靜,等著天明。

五更時分,天色未明,百官就已經穿戴齊整,趕到宮門外候著了。行宮自興建至今六百余年,東陽門曾三度修繕,帝后渡江歸來后方漆不久,宮燈下宮門漆色瑰麗艷絕,緩緩開啟時,那悠長的沉鐵聲卻似鐘聲,百官從門縫里注視著巍巍殿宇,見宮墻在黑沉沉的天色里崇山座座,宮燈孤幽,玉道霜白。

“上朝——”太監的嗓音似離弦而出的羽箭,捎著冬風傳來,人的心窩子就像被刺出個口子,往里直灌涼氣兒。

百官伴著喝道之聲走過四重宮門,列班于金殿外的廣場之上。太監唱報,文武入殿,皇帝先宣見丞相、六曹尚書及軍機要臣,再逐下宣見,一撥一撥,與往常別無兩樣,只是朝議的時辰比往常短,出來的人皆神色倉惶,似乎已經昭示了什么。

這天是嘉康初年十二月初十,圣上親政剛半年。林黨余孽勾結嶺南作亂,俘獲皇后,淮州失陷。關州軍奉旨兵壓淮州州境,汴州軍兵分兩路,一路策應關州軍,一路拱衛汴都。與此同時,江南水師奉旨備戰,嚴防北燕。

市井傳聞是真的,早在昨夜戰船列陣江心之時,百官便心中有數了。但圣上瞞著朝臣密謀三日,竟未得一解救皇后之法,因擔憂叛黨傷及皇后,只敢命汴州軍策應,而不敢舉全軍之力伐逆,可見局勢比朝議時所說的的還要嚴峻。

這天,早朝下得比往日早,百官聚在宮門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色皆白如天邊翻起的魚肚。

北有北燕,南有淮嶺,兩線作戰,南興能抵擋多久?難不成才半年,這新組建的朝廷就要垮了嗎?

這天,上至朝臣,下至百姓,汴都城中人心惶惶,街市上許多鋪子閉門未開,戰事尚未蔓延至都城,城中便已現蕭條之象。

百官回府之后也紛紛關門謝客,許多府邸后門卻有小轎進出。百官偷偷摸摸地走動議事,猜測著皇后究竟能否救出,猜測著關州軍能抵擋多久,猜測著北燕會不會興兵南渡,猜測著這風雨飄搖的朝廷還能存續多久。

眼下正值隆冬,北邊大雪封道,將士不擅水戰,江上又有江南水師抵御,燕兵南渡的可能性不大。但淮嶺一線的戰事卻很嚴峻,且不說皇后被擒之事有多影響士氣,只論兵力而言,關州軍就堅持不了太久,神甲軍也難以安然穿過嶺南抵達南圖。當年南圖曾助元家宮變攝政,而今會不會又助北燕吞并南圖?倘若如此,北燕無需用兵便可一統江山了!

百官琢磨來琢磨去,都覺得南興朝廷只怕是要垮了。可惜了當今圣上,韜光養晦二十余年,剛剛親政就要亡國了。這也怪不得別人,如若當初他不為皇后棄下半壁江山,如若此前他不一意孤行答應鳳駕南巡,哪會有今日之險?

說到底,紅顏禍水,誤君誤國也。

這天,幾位老臣在府里商議了一通,一齊跪在宮外死諫,高呼皇后既然已被叛黨所擒,理應自裁以保名節,不可使自己成為叛黨要挾朝廷的籌碼。圣上理應舉全軍之力平叛,若再為一女子而受制于人,只能成為亡國之君。

這天,也有許多學子聚集在宮門外,請求從軍討逆,寧效法皇后從戎報國灑血淮州,也不要在國難當頭之際縮起頭來看著同胞去犧牲,尤其是讓一個女子去犧牲。

守舊派的老臣和新派學子,兩撥人險些打起來,喋血宮門。

宮門卻一直緊閉著,直到天黑也沒打開。

這天,宮門外劍拔弩張,街市上人跡蕭索,夜里馬蹄叩著青石路,龍武衛和巡捕司舉火巡查,火光和人影掠過灰墻青瓦,幻若走馬燈。

四更時分,江上靠來了十來艘沖鋒舟,頭船來得很快,江堤上垂柳成林遮人耳目,龍武衛的人發現時,船已然近了。

“什么人!”當值的小將翻身下馬,率人下了江堤。

岸上弓兵滿弦,蓄勢待發。

“北岸軍報!”船上舉著火把,領兵之人披甲佩劍,面色如鐵,正是何少楷,“十萬火急!探船在北岸發現可疑動靜!張、吳兩位老將軍已率戰船駛近備戰,此事需急稟圣上!”

“什么?”小將舉目望向江心,果見戰船有興動之象,不由心下驚疑,驚的是北燕竟然真敢隆冬來犯,疑的是稟報軍情為何要帶這么多舟兵?

這不過是個一閃之念,小將沒來得及細想,只是下意識地遠眺江心。這一抬頭,只聞嗖的一聲,短促而急迫。小將甚至沒來得及愣神兒,喉嚨就迸出血花兒,一支袖箭穿喉而過,箭頭青幽,淬了毒。

小將眼神發直,直挺挺地倒下之時,亂箭貼著他的面門呼嘯而過,江堤下的一隊龍武衛猝不及防,中箭而亡。

岸上的弓兵不敢置信地盯著舟兵舉起的袖箭,慌忙之下,長弓上的箭矢離弦而去,卻遇盾落入江中。

一個小校見勢不妙,翻上馬背,疾馳而去!

何少楷踏舟而起,劍風掃得人仰弓折!一支亂箭向著何少楷面門射來,何少楷伸手一握,順勢一擲!

小校跌下馬背,何少楷掠坐上去,策馬馳回,舉劍高呼:“傳令!依計行事!殺進宮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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