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剛過,霜雪峰上,斗指于東南。
蛙鳴聲里,滿園的瓜果正在努力成長,淺淺丫頭那印象中的初夏,天色總是陰陰的。
花徑幽深,草木扶疏。
有時驟雨一霎,清溪水滿,時有魚兒躍出水面,守候許久的鷺鳥便會飛撲過來,展開一場生死角逐。
青梅尚小,油菜結籽,淺淺小姑娘吃著蠶豆,斗著雞蛋,哪怕炎夏未至,小小少女的心思也不會放在旁人一場未知的遠行上。
山上簡陋的茶社,那是姬銘為清和搭建的。
淺淺無所事事的吃了一壺立夏茶,那茶幾乎無味,卻勝于所有味道。
驚心動魄之后淡淡的收剎,窗外,雨中花落一地。
姬銘與清和冒雨茶葉回來,只見他細細品著著清茶,微苦而帶澀,慢慢飲下的,是那段草長鶯飛的歲月,這好比艷遇一個地方,勝過艷遇一個人,因為那人最后消失了,那里卻一直在等你。
“小師妹,那胖子真的不辭而別了?”姬銘放下了茶杯,窗外風過疏竹,似乎都是毒龍王那假道人的長吁短嘆。
“千真萬確,我在遠處一直看著!”淺淺用力的點了點小腦袋,她的脖子白皙秀頎,一搖一晃的,極盡秀氣。
“嗯,平時沒事多陪陪小狐貍玩。”
“好噠!”雷厲風行的江湖共主隨即也放下了茶杯,撒起小細腿就跑。
“姬銘,你不問問他吧?”清和素手調著茶湯,略有不懂的問道,他們口中的他指的是古非翟。
“我是有很多問題想問他,卻又似乎什么都不必問。”
“我會回來找她的!”
雖然全身沐浴在這和煦的山道春風中,整個人都似乎變得懶洋洋的,但古非翟這句話,卻是說得鏗鏘有力,在遠處山石的回應下,余音竟是裊裊不絕。
“呃,道兄既有此心,那以后便再來羅陽探望,也未嘗不可。”
毒龍王身旁這位剛毅的羅浮弟子夜無痕,卻也并非木人;現在他見古非翟臉上那一臉的堅毅,知道多說無異,因此,只是溫言勸解,沒再提那些個妖、人不兩立的話兒。
于是,這兩人兩驢,便在羅陽這還算平緩的郊野山道上,不急不徐的向前行進著。
現在,在二人行走的這處山野中,到處都生長著片片青綠的竹林。經風一吹,這些竹葉颯颯作響,聽在耳里便似那濤聲一般。
若極目向遠處眺望,則可以看到在那連綿起伏的山丘上,全都被那蔥蘢的綠樹青竹覆住。眼下這四月天,正是到了那春深之處。那些草樹竹木,生長有快有慢,各自應著時節,次第的煥發著自己勃勃的生機。有些林木,現已是蓬蓬如蓋,葉色蒼翠;而有些林木,則還剛剛萌出新綻的嫩葉,透出一種活潑的輕快。
因此,現在古非翟從這驢背上,向遠處的群山眺去,那整個草木葳蕤的春山碧嶺,便似披著一襲染色深淺不一的翠綠絹紗。偶爾的,還能在這襲碧絹之上,看到小塊嫩白色的薄片,星星點點的鑲飾在這碧色山野上,那應該便是山間的杜鵑花開吧。
身旁驢背上那位羅浮弟子,現在見著眼前這山野盎然的春色,也是覺得無比的心曠神怡。
正在夜無痕看著眼前美景,琢磨著還要幾天才能回到那羅浮之時,卻是突然聽到身旁的胖子,在沉默了這一陣之后,終于打破了沉寂,開口說道
“老弟,我卻有一事不明,不知能否賜教?”
“道兄有何疑問?盡管道來,不必如此多禮。”
“嗯,是這樣的,我始終不知,為何老弟對那異類精靈,似有如此之深的偏見?”
“呃……”
乍聞此言,夜無痕倒是一愣;稍過片刻,才反應過來,古非翟口中的“異類精靈”,倒底是何涵義。
夜無痕略一思忖,便認真的對古非翟說道
“古兄,其實我也正想要和你提及此事。可能你入道門時日甚短,未曾聽得教中長老的教誨,自是不知世間這些妖孽的險惡之處。這些個成了精的山妖野怪,雖然得了些法力,或許也能幻得成人形,但卻是從不曾受得道德教化,那行事之處,頗多詭異,不循倫理,常常去肆虐、禍害世間眾人。”
“我輩正教中人,一心向道,正是為了要聆得那道家真義,習得那道家真法,不畏艱險,去為世人掃除這些個害人的妖孽,這也是教中長老們時常教誨的。我等羅浮弟子,須得時時牢記在心!”
說到這里,他語氣激昂,臉上也滿是虔誠之色。
“哦,原來如此。那是不是舉凡非我族類的精靈,便都是那人盡可誅的妖邪?”
“那是自然。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成了精的妖怪,總會害人的!”
“那……方才這如清女娃,卻并未殘害我等啊?”
“呃,這個嘛……”
想到那小肜女娃的可愛之處,這位正氣凜然的羅浮弟子,卻也是一時語塞。
不過,現在夜無痕這內心里,已經打定主意,要將這位有意入羅浮道門的朋友,這有些離經叛道的念頭,給徹底的打消。
要知道,這道兄此去羅浮山,如果他道心不堅,若是鬧出什么事體來,那可是非同小可!
念及此處,這位敦厚堅毅的羅浮弟子,越發覺得自己責任重大。略一沉吟,他便想到了一個頗合情理的說法
“道兄還是心太軟了!現在這小妖女還小;若是等她再大上一些,她那些個野性,便會都顯露出來了。道兄可千萬別被她那美貌的外相給迷惑住了,舉凡世上諸物,越是絢爛,則害處越大。我教教主李老真君便曾教誨道,‘五音令人耳聾,五色令人目盲……’”
“此言也是有理,只不過,道兄可曾想過,那神龍玄武之類的圣靈,卻也是非我族類之物;難道,他們也是那妖邪一流?”古非翟不動聲息的也將稱呼從老弟變為了道兄。
“這……這些圣靈、卻連我輩也是望塵莫及……當然不能算在妖邪之內。我所說的妖邪,卻是那些個山精草怪之流;不是那……”
說這句話時,夜無痕已不似方才那般理直氣壯,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正在他吞吞吐吐之時,卻是被古非翟截過話頭
“其實,道兄,我覺得啊,我們因那龍鳳鸞麟,是這世間罕見的仙靈神獸,便敬它、贊它、譽它,我等還常常自慚形穢。但遇著那些個不如我等的山妖野怪,卻是憎它、謗它、厭它,都欲除之而后快,這卻不是有些勢利?”
“依俺看,便如我人類之中,有那善惡之分;那精靈異怪之類,卻也是不可一概而論。”
“李老君也說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在這悠悠無為的天地面前,我等與那精怪木石,又有何處不同?”
古非翟這番言語,雖然說得平心靜氣,但聽在這位羅浮弟子耳里,卻如同響雷一般
“這說法兒,卻是前所未聞……不過,似乎也是無從反駁。是啊,對那祥龍瑞鳳之類,我等為何便不以為妖,反以為神?他們卻也是非我族類啊!這……”
一時間,他只覺得自己一向奉為規晷、深信不疑的信念,卻是在這一刻,似是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紋隙。
不過,畢竟那觀念已是根深蒂固;怔仲了半晌之后,這位羅浮弟子在心里安慰自己道
“唔,應該不是這樣的!一定是我道德不深,有哪處未曾解得。這教中向來奉行的意旨,應該是絕對不會錯的!”
現在,夜無痕似乎找到一顆定心丸,心情略為平復了一些。
此時,古非翟也不再說話。兩人便這樣放任著身下的毛驢,順著山道迤邐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