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人劫,害也。
第一層意思,就是人趁你渡劫的時候來殺你,陷你于必死之地,那就是人劫。
而人劫的第二層,即為七情六欲的生死劫,孽緣善緣都是人劫,沒有對錯,皆有因果,皆有選擇。
夢千古求韓曉虣幫忙化解的,顯然是第一層的人劫。
“老朋友,除了蜀山與昆侖這種常規大派外,你還有什么生死大敵嗎?”韓曉虣不禁問道,他沒拒絕,因為劍廬與玉劍門的關系密切,唇亡齒寒,更為現實的情況,就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哈哈,這個我真不知道,域外天魔說的好,這世上只有兩種東西不可直視,一是太陽,二是人心。”夢千古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譏諷的大笑道。
“需要我怎么做?”
“守住虛實峰的東面即可!”
“好!”韓曉虣沒有討價還價,直截了當的應諾道。
古非翟醒來已經是翌日的清晨,為解心頭積壓的苦悶,這日傍晚,在那夕陽西下,云霞滿天之時,他帶著新收的兩個道童來到羅浮附近的千鳥崖山林。
古非翟覺著興致頗高,便取出自己那玉簫神雪,開始吹奏起婉轉悠揚的簫曲來。
在這夕鳥歸巢之時,他吹奏的自然又是那并無確切曲譜的自創曲兒“百鳥引”。
在他那清逸爽滑的簫音中,間或跳動著串串清泠的音符,在那空靈之處輕盈閃動,若有若無,便似那天上仙禽的鳴唱一般。
聞得毒龍王玉簫中流淌而出的曲意,那些正在結群盤旋于附近山巒林木上空的鳥雀,又呼朋引伴一般,飛集到這千鳥崖上,隨著曲調間的高低婉轉,在他身周追翎銜尾,翩翩翔翥。
眼前這鳥雀翔集的場面,小女道童沈安歌已是見怪不怪。見主人又吹起這引鳥的簫兒,小女娃兒便聞聲而至,顛顛的跑來,只管在古非翟的身周,與這些鳥雀一起追逐翔舞。
而在那追跑雀躍之間,這沈安歌竟也能身輕如燕,常常仿著那鳥雀翔舞的姿態,也在那半空中轉折滑翔,便似肋間生了雙翅一般。
此時,她那束發的絲帶,也曳在身后蕩蕩悠悠,隨風流動,就像那飄逸的鳳凰尾羽。少女的這番凌空浮轉的姿態,倒頗像那游俠列傳中所描摹的技擊之舞。
千鳥崖上這般千鳥翔集的景象,對那位只是出身于底層的男童夏洛來說,卻是他頭一回瞧見。
因此,當他立在旁邊聽簫,見著這一幅人與鳥共存共舞的和諧景象時,臉上便現出無比驚奇的神色。
現在,在少年夏洛那雙看似靜瀾止水的明眸之中,也開始漾動起一絲迷惑不解的光芒。
待古非翟一曲吹畢,沈安歌便跟那些鳥兒雀兒,咕喃著只有她們之間才能理解的話兒,似乎正在那里依依不舍的道別。
古非翟瞧得有趣,便一本正經的問她
“安歌啊,你在跟你的鳥兒朋友說什么呢?”
“嘻,我在囑咐她們呢!”
“哦?囑咐什么呀?”
“我剛告訴她們,等下次主人再吹曲兒時,一定要記得再來和安歌一起聽!”
說這話時,小女孩兒的語氣鄭重其事。
瞧著女孩這副天真無邪的模樣,不由得想起了劍廬的如清妹妹,一股憐愛之情,自他心中油然而生。
正想接著跟這小丫頭打趣之時,卻忽聽得那素來較少說話的夏洛,正用略顯生澀的語調問道
“這些鳥……為何不怕人捉?”
言語之間,頗有些遲疑之態。
這句問詢,傳到古非翟的耳中,倒讓他頗有些驚訝。
倒不是他的問話匪夷所思;而是在平常的日子里,這位夏洛小男孩便幾乎沒怎么主動跟他說過話。
“是啊!主人,為什么呀?”
聽夏洛哥哥這么問,旁邊的小安歌,也附和著發言,一臉專注的期待著古非翟的回答。其實,這小丫頭跟這些鳥兒,不知道溝通得有多好!
既然這平時難得主動說話的夏洛開口問詢,古非翟便也打起了十足的精神,字斟句酌,將這“百鳥引”之術個中涵義,用他們較能理解的方式,認真的解答起來
“我所吹的這曲兒里,含有與那些禽鳥交接之意。吹出這個曲兒,只不過是為了將這意思告訴那些鳥雀。”
“這首簫曲,其實并沒有確定的譜調。因為若要得那鳥雀信任,最重要的便是要消歇機心,敞開胸懷,告訴那山中的歸鳥,我要與她們同憂同喜,同棲同飛,同沐這漫天的夕霞,同享她們那歸林的喜悅。那些鳥雀,雖非人類,但自有其通靈之處。聽得俺這首簫曲,她們自會知道,我這里并沒有張開的羅網,而只有與她們一同欣喜這天地造化的誠摯之意。”
“那什么是機心呢?”
在那夏洛似懂非懂之時,沈安歌口快,聽不懂“機心”二字,便立即開口詢問。
“說到這機心,可有一個故事哦!”
“有故事呀!那主人快講給我們聽~”
“嗯!在從前,有個人住在海邊,非常喜歡海上的鷗鳥。每天早上,他都要去海邊,和那些鷗鳥一起玩。這人非常討那些鷗鳥的喜歡,常常有上百只海鳥簇圍在他的身邊。”
“咦?這人和主人好像哦!”
“呵,是嘛!再說這人,有一天,他父親對他說道‘我聽說那些海鳥,都喜歡隨你一起游玩;那你就幫我捉一只來,讓我也來玩耍一下。’兒子聽了父親的話,覺得從自己身邊那上百只海鳥里,要捉得一只鳥兒來,非常容易,于是便滿口答應,第二天很有信心的去那海邊引鳥。”
“那他捉到鳥兒了嗎?”
小安歌一臉擔憂之色。顯然,她是在替那可憐的鷗鳥擔心。旁邊的夏洛也在認真的傾聽。
“沒有!等這人到了海邊,卻奇怪的發現,那些平時總愿意和他一起玩耍的鷗鳥,只肯在天上盤旋,一只都不肯飛下來!”
“這是為什么呀?”
小丫頭不解的問。
這個心直口快的小丫頭,間插著發問,倒將他這故事的敘述,襯托得恰到好處
“這就是因為那人有了機心啊!他心里想著要給老父捉一只海鳥回去,存了對那些鳥兒不好的心思;那些聰明的海鳥,就再也不肯飛下來和他一起玩了!”
“這不好的心思,就是機心!”
這兩小孩兒聽完這番話之后,反應各有不同夏洛若有所思,小安歌則拍著掌兒贊道
“故事真好聽!”
不過,這安歌卻不懂得如此歸納,只在那兒一臉崇敬的望著她的主人,問道
“這故事是主人編的嗎?”
“呃……不是我寫的。我也是從書里看來的。”
“那寫這書的人一定也很了不起哦!”
“是啊,講這故事的書,叫作《列子》。寫它的人叫列御寇,據說還是我們道家的仙人呢!”
“主人能看懂,也很了不起哦!安歌便笨笨的,只會畫自己的名字~”
看起來,安歌對那列子,似乎并沒啥特別的反應。
“呃,其實這也不難,如果安歌愿意,我可以叫你認字啊。只要識了字,以后你自己就可以看懂很多故事了!”
“好啊好啊~我要認字!”
一聽自己以后也能讀懂主人才能看的書,這小丫頭便興奮起來,在那里雀躍歡呼不已。
“夏洛哥哥,你認識字嗎?”
小姑娘興奮之余,也沒忘旁邊她的夏洛哥哥。
“我卻不識字。”
聽得安歌相問,夏洛宜略有羞赧的答道。而說完這句話,他那雙似乎永遠沉靜的眼眸中,卻突然燃起熱切的神色,似乎對這識字之事,也非常感興趣。
但許是囿于他自己給自己賦加的奴仆身份,雖然心中期盼,但口角囁嚅,似乎并不好意思出聲相求。
但他這番欲語還羞的情形,自是全然落在古非翟眼里。
“原不知這小夏洛也是如此好學。這倒是件好事。不過瞧他的脾性,俺這出言相邀時,倒不能太著于痕跡。”
于是,古非翟便似乎漫不經心的說了一句
“小夏洛,你也一起來學字么?”
“我……也可以嗎?”
果不其然,聽得主人相邀,這夏洛還是有些遲疑。
“當然。”
云淡風清的語氣,卻飽含嘉許之意。
“那就多謝恩公!”
讓二人都沒想到的是,聽得古非翟出言應允,這位平素皆稱他為“主人”的夏洛,現在又口稱“恩公”;而他那單薄瘦小的身姿,更是向古非翟行起那跪地膝拜的大禮來。
“小夏洛快快請起!”
見此情形,這位受他禮拜之人,趕緊趨前一步,將他雙臂攙起。在觸及男孩雙臂之時,古非翟發覺他渾身微微顫動,竟似是激動萬分。
看到他如此鄭重,古非翟倒有些不好意思,便溫言說道
“我只是在閑暇無事之時,教你和安歌讀文寫字而已,不計較師徒的名份。你也不用行如此大禮。”
在古非翟看來,這夏洛方才大概是尊他為師長了,才會行如此隆重的拜禮。若是奉他為師的話,這般禮儀倒也不算過分。
“以后還請小洛不要如此拘禮,否則我倒不好坦然教你。”
“是。”
隨著這一聲應諾,那已然立起的夏洛,似又回復到往常的模樣。
于是,第二天古非翟便去那擅事堂,領來足夠的紙墨,開始教安歌二人讀書習字。
待開始教授之時,古非翟才知道,這夏洛與那安歌一樣,可以算是只字不識。
因此,古非翟便回憶著當初老學究對他的啟蒙之法,開始有板有眼的教這兩位小孩兒習字起來。在這習字開始之時,對這兩位毫無基礎的弟子,光是教他們拿捏那三寸毫管,便費得古非翟老大功夫。
頭幾日,這兩個弟子的最大成果,便是略略會得那握管之法。而這幾日順帶教授的文字,雖然是那些筆畫最少、平時又最易碰到的字兒,但被這俊俏的男女筆底寫出來,卻還是殊為難看,歪歪扭扭便似那蚯蚓爬過雨后泥地一般!
雖然這習字入門甚難,但那平常似乎總是神思不屬的夏洛,在這此事上卻是異常的堅韌專注,毫無氣餒之言。
見夏洛這般用心,那位正在貪玩年紀的安歌小女娃,自然也是絕不甘心落后。
于是,自這一天起,便可見在臨崖而立的袖云亭中,常有兩位少齡男女,身前卷本橫陳,手中柔毫輕捏,在一位吊兒郎當的胖子導引下,細致認真的描摹著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