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家國營的五金廠，資歷很老，據鬼哥說，是德一村第一家企業，所以才占據了靠近環城大道最好的位置。
像健力寶公司，還要往里面走一段。而他們這家工廠，出門拐個彎就上了大馬路。
此刻，這家名為“富強五金廠”的工廠大門敞開，門口圍聚了不少附近居民，和路過的行人，一個個踮著腳，往里面探著頭。
一副看戲的姿態，不過臉上都沒什么笑容，反而顯得很嚴肅。
“坤哥，那不是鬼哥嗎？”王子強突然說。
郭永坤本來沒打算下車，聽他這么一說，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望，人堆里有個明顯衣著更講究的人，還戴著一副墨鏡，不是鬼哥又是誰？
話說回來，他的宅子離這里很近，如果剛好在家，這邊又出了什么事，過來湊個熱鬧也很正常。
“把我的眼鏡拿來。”
郭永坤見樣學樣，同樣戴上一副黑色墨鏡，打開車門，走上前去。
所幸這條路時常有汽車路過，對面路旁停著一輛車，也沒什么人關注，大家的注意力似乎全被廠院里面的事情所吸引。
以至于郭永坤混進人堆，戴著副墨鏡，一時半會兒并沒有被人認出。
他一只手搭在了鬼哥肩膀上。
“咦？你也過來了。”鬼哥倒是一眼認出了他。
“出什么事了？”
“自己看唄。”
郭永坤微微踮腳，站在這里，才能將廠院里的景象一覽無遺。
只見院里同樣聚集不少人，烏泱泱一片，可能整個五金廠的職工都在。
他們圍成一個圈子，而在圈子里面，則有幾名一看就是領導模樣的人，以及三名年輕力壯的小伙子。
三人除了服裝有別外，一模一樣的造型，左肩上背著一只綠色軍用水壺，右肩上背著一只同色的解放包，兩件東西的背帶交叉在一起……給到人的感覺好像他們馬上要上戰場一樣。
“來，喝了這碗酒，給自己裝個膽。”
幾名領導中為首一人，從旁邊的人手中陸續接過陶胚碗，分別遞到三名小伙子手中。
小伙子們沒有二話，抬碗就干。不過里面的酒并不多就是。
“啪！”
喝酒不算重頭戲，重頭戲是酒剛一喝完，三人便好像約定好的一樣，同時右手一掄，將碗狠狠砸在地上。
引來門口圍觀眾人一陣驚呼。
這氣勢，也是沒誰了。
為首的領導欣慰一笑，繼而用那種很悲壯的聲音說，“小劉、小謝、小陳，你們三個是廠職工共同票選出來，最年輕，最骨氣，最有膽色的好小伙兒。
“這次的事情肯定沒有那么好辦，但我希望你們心里時時刻刻都要想著，身上承載著全廠所有職工的希望。
“這個月工資能不能發，下個月的新年能不能過，甚至……我們廠還能不能存活下去，就全看你們的了！”
霎時間，天空仿佛陰沉下來，在黑暗中，廠院內那一雙雙眼睛是如此明亮，充滿希冀，也有……一股悲傷！
沒人能想到，他們一家二十年資歷的老廠，會有一天走到這一步——生死存亡之際！
“廠長，你放心，我劉友民要是不把這筆錢討到手，就爬回來見你！”
“對！廠長，我謝照龍對天發誓，就是在那邊等死餓死，也要把這筆款子回收來！”
“我陳震光要討不回這筆錢，我就不回來了！耗也耗死在他們這邊！”
三名小伙子咬牙切齒，言語中無不充斥著“視死如歸”的精神。
“很好！”
被他們稱呼為廠長的中年男人，伸手在他們肩膀上一人拍了一下，眼里布滿血絲道：“時候不早了，你們還要趕車，也不同路，就這樣吧，早點出發。我們在……家！等你們好消息！”
“是！”
三人異口同聲，就差敬個禮。
然后不再多說什么，齊刷刷轉身，帶著股一往無前的氣勢，大步邁向廠門口的人墻。
看熱鬧的人趕緊避讓，這三個小伙子眼睛都紅了，仿佛遇人殺人，遇神斬神一般！
反正，任何人都別想阻擋他們的步伐！
郭永坤終于明白這里發生了什么事情。
他望著后方三名小伙子雄赳赳氣昂昂的背影，心情沉重。
三角債危機，爆發了。
“永坤，你們健力寶應該不欠錢吧，遇到這種討債的，還怪嚇人的。”旁邊的鬼哥突然說。
郭永坤搖頭，健力寶所有業務往來，都是現金結算，不管是他們向配料廠進貨，還是供應商找他們拿貨，每一筆都是錢貨兩清。
因為他早就知道1989年經濟倒春寒，會爆發一場危機，所以一早就定下規矩。
不過，他承包的那幾家工廠，還真有一些陳年舊賬。
他想過年底之前，把這些事情全部捋清，但實在沒想到危機爆發得如此之快。
還得趕緊著手辦一下。
“你呢？”
“有肯定有一點啊，飲料二廠那邊欠我的貨款還沒結清，我拿什么結給供應商？”
“你明明有錢。”
“那也不能只準別人欠我的，不準我欠別人的吧？”
怪不得這場三角債危機，會形成這么大的影響，要是人人都是這種想法，這筆賬永遠別想捋清。
特別是國有企業自己之間。
“結了吧，飲料二廠不會倒，欠你們的遲早要結，但給你們供貨的那些小工廠，就說不定了。剛才的事情你也看到，這些小廠真的到了生死存亡之際。
“我知道你不怯這些討債的人，但做人做事，還得講些良心，可能就因為你那一筆欠款，人家破產倒閉，一幫職工只能下崗，多少家庭將失去生活保障。
“而且退一萬步說，它們要倒了，對你又有什么好處呢，你還要重新找供應商，浪費時間不說，也不見得能合作這么好。
“反之，如果在這種困境里，你主動跟他們結清賬目，人家活下來了，肯定要念你一輩子好，以后誰也斷不了你的貨源。”
鬼哥沒好氣地撇嘴說，“跟你這小子待久了，我感覺自己人格都升華了。”
顯而易見，他已經有了打算。
“走啦。”郭永坤呵呵一笑，擺擺手，轉身向馬路對面走去。
“喂，提前跟你講一下，今年不拜年了，我要回北方。”
挺好的，少一餐酒。
現在每到過年，郭永坤基本都泡在酒壇子里，從初一到十五，很少有清醒的時候。
健力寶公司，董事長辦公室。
“夏櫻，你下午辛苦一下，跑一趟高山牛奶廠、豐收罐頭廠，還有勁酒公司那邊，把他們的債務情況再仔細捋一遍，做成報告交給我。”
“好的，郭總。”
回到工作上后，夏櫻也就將之前在老郭家遭遇的尷尬事拋之腦后，就準備著手去辦。
不過房門剛打開，身后又傳來聲音。
“對啦，你沒事的時候讓小強教你練練車，以后也方便一點。”
“好。”
這年頭女孩子報駕校挺難的，因為都是清一色的解放大卡。夏櫻因工作需要，不會開車的確很麻煩，索性郭永坤打算讓王子強一對一地教會她。
至于駕照，好搞。
夏櫻離開不久，老王就敲門進來。
也是郭永坤讓人去喊的，今年他還有最后一件大事沒有做完，具體都是老王在負責，所以打算問問。
“運動節的事情籌備得怎么樣？”
健力寶運動節，每年一屆，從今年開始，這是郭永坤年初就指定好的計劃。
之所以放在年末舉行，也是商量再三，為了配合體育界的時間安排，因為他們經常有比賽，也就快過年這一段稍微清閑一些。
這是一個很好的營銷策略，而且對于運動員們來說，也是一場福利，所以郭永坤非常重視。
想想看，日后我國將有一個專門針對體育圈、類似于電影節這樣的盛典，填補了一個空白，也是蠻舒坦的一件事。
“上面的關系都打理好了，邀請函也已經發出去，會場那邊在做最后的布置，不會耽誤事情。”老王回道。
“那就好。”
事實上，之前郭永坤打算將這個運動節放在首都舉辦，不過后面手下人提意見，認為健力寶的發源地既然在河東，理應放在河東進行。
他想了想，也就欣然接受。
現在來看，放在河東搞確實是明智之舉。因為會顯得更有格調、更官方。
市政府那邊已經明確表態，會大力，而且至少會安排副市級的領導到時出席。
他們更愿意將這場盛典，打造成河東的另一個標簽。
而放在首都那邊舉辦的話，這種官方，肯定不用想。
“獎杯呢，最后確定的是哪個款式？”
對此郭永坤沒搞一言堂，他當初只是給出一個參考，說認為NBA的總冠軍戒指不錯，讓手下人自己去琢磨，后面他們也遞交過一些不錯的設計，但郭永坤照樣沒有明確表態，讓他們自己去商量決定。
他現在越來越注重培養下屬的能力，因為凡事都讓他來操心的話，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
他給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晰——帥。
所以他需要一群能征善戰的將軍。
比如老王，這一年他可不沒少往外面跑，公司這邊也在慢慢放權，培養其他管理型人才。
“小金人。”
果然，不出郭永坤所料。
這個小金人的創意確實極好，他之前也覺得非常不錯。
當然，這個小金人可不是奧斯卡那個小金人，或許取了一些靈感，但完全不同。
健力寶設計的這個小金人，不是一件物品，而是一個系列。
有賽跑的小金人，有游泳的小金人，有拿乒乓球拍的小金人……等等。到時獎勵給不同領域的體育健兒。
而這個創意難就難在一點，按照當初的構想，小金人們雖然形態不一，大小尺寸也不會相差太多，但含金量必須一致。
所以打造這一套小金人，背后必然費了一番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