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蘿藏好了書,與喜鵲和柱子告別,回到家的時候炊煙早已升起,外頭忙活的人們也都回到了家。她見小文彬也在家,就讓他分了幾塊紅糖糕送去給小柱子,不多,也就四塊而已。
兔子被劉氏拎了下去處理,小文彬沒多一會兒也顛顛的跑了回來,笑呵呵的與她說道:“柱子起先還不肯要呢,不過我跟他說這是三姐買的,可好吃了,我把糕給他,他把他的木輪子給我玩一會兒,然后他就答應了。”
云萱從針線上抬起頭來,笑看著小文彬,說道:“你可不能欺負柱子。”
“我不會欺負他的,他比我還要小呢!”小文彬認真的回答,又轉頭來問云蘿,“三姐,你為啥要送柱子紅糖糕?”
云蘿就從懷里拿出了那本《千字文》,說:“我問栓子借了一本書。”
“啊,書?”小文彬瞬間被吸引了目光,就連云萱也忍不住的放下針線湊近過來。
“小蘿,你借書干啥?”
“先教小文彬認幾個字。”
小文彬就驚訝道:“三姐,你認識字嗎?”
云蘿瞥他一眼,道:“認識一些,不認識的不是還可以問爹嗎?”
鄭豐谷和鄭豐收當年也是讀過兩年書的,只是不知道他現在還記得多少。
她指著封面上的三個字說道:“這是《千字文》,聽說每一個剛開始讀書的人都是從背誦《千字文》開始的。”
《三字經》、《弟子規》這些蒙學書籍,現在似乎還沒有,反正她是不曾聽人說起過,上次去書畫鋪里也沒見著這兩本啟蒙書。
小文彬認真的盯著封面上的三個字看,然后跟著云蘿翻開第一頁,一句一句的讀了下去:“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張……”
云萱坐在旁邊,也不由自主的跟著默念。
小文彬起初的聲音還很小,似乎很不習慣這么讀書,還有些不好意思,可隨著云蘿一句一句的領讀,他也不知不覺的就放開了嗓子,朗朗讀書聲清清脆脆的傳了出去。
院子里的人聽到這富有韻律的聲調,皆都不由得愣了下,還是鄭豐收最先反應了過來,驚訝的說道:“這是怎的?小文彬在讀書呢?”
轉頭去看鄭豐谷,卻見他也是滿臉驚訝,顯然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鄭大福敲了敲手中的草鞋,看向朗朗讀書聲傳出的地方,不由得微微皺起了眉頭,神情中似有些不悅。
而孫氏的反應更是直接,一聽到鄭豐谷的話就“噌”一下站了起來,“讀書?讀啥書?”
鄭豐收就說:“娘你沒聽見嗎?小文彬正在讀書呢,這讀的……好像是《千字文》?”
他猶豫了會兒才說出口,畢竟他雖也讀過兩年書,可讀得又不好,而且這么多年過去,這開蒙的《千字文》也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對著書或許還能讀上一段,扔開書本背的話,可別開玩笑了!他就還記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這一句,可現在屋里讀的早已經過去了好長一段。
“鳴鳳在竹。”
“鳴鳳在竹!”
“白駒食場。”
“白駒食場!”
前一聲輕一些,院子聽得并不甚清楚,后一聲則朗朗清脆,越來越吐字清晰、抑揚頓挫。
鄭豐谷和鄭豐收兄弟兩從最初的驚訝,到后來的聽得津津有味,似乎都覺得這脆生生的讀書聲甚是悅耳。
孫氏卻面上神色變幻,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的踩著小碎步“噔噔噔”往西廂飛快的沖了過去,又抬腳將二房那屋的門給踹了開來。
“砰!”
讀書聲霎時停止,本是坐在床沿的云萱霍的站了起來,一臉驚嚇,盤腿坐在床上的云蘿和文彬也齊刷刷轉頭望向了門口。
“奶奶,你干啥踹家里的門?”文彬面對著孫氏的時候還是有些下意識的瑟縮,但有三姐在身邊,他又莫名的有點無懼膽大,就歪著腦袋問了這么一句。
隨著云蘿的逐漸放飛自我,鄭小弟在她的影響下也沒以前那么害怕孫氏這個家里的權威人物了。
放在以前,此時他肯定是縮著身子一聲都不敢吭。
孫氏的兩條眉毛倒豎著,顴骨高聳,深深的擠壓出嘴角邊上兩條法令紋,活脫脫一個黑巫婆的形象。
她目光陰沉沉的從三人身上刮過,怒道:“還問我干啥,你們躲在屋里干啥呢?”
文彬條件反射的縮了一下肩,隨之卻又挺起了身板,特別驕傲的說道:“奶奶,我們在讀書呢!”
“讀書?”孫氏的聲音徒然拔高,尖利利的直刮人耳朵,“我呸!也不瞧瞧自個兒都長的什么樣,還想讀書?你有啥資格讀書?你那本事那福氣那命嗎?”
說著,她已朝床邊沖了過來,劈手就來奪攤在云蘿腿上的書,嘴上還罵咧咧的,“我讓你讀書,我讓你讀書,看我把這作惡的東西給撕了!”
云蘿將腿上的《千字文》雙手一合再往后一躲,就躲過了孫氏的第一波搶奪。
但她并不打算給她第二次伸手搶奪的機會,躲過之后直接將那書往孫氏的面前一送,說道:“這書是從栓子那兒借來的,奶奶你若是撕壞了,我可賠不起。”
孫氏劈過來的手頓時僵在書本邊上。
她真敢撕嗎?撕了之后敢不賠嗎?知道一本書值多少個大錢嗎?
剛才一瞬間沖涌上頭頂的那股氣一滯,孫氏就再也伸不出手去撕書了,哪怕云蘿主動的把書遞到了她面前。
院子里的其他人此時也追到了門口,就連躲在屋里不知干啥的鄭玉蓮都聽到動靜沖了出來,又聽了一耳朵她娘的罵聲,當即便沖著云蘿和文彬罵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也想讀書?你能讀出個啥玩意兒?不曉得安分的壞東西,一天到晚不折騰些事情出來就渾身不舒坦了是吧?現在竟還連自個兒的親弟弟都挑唆上了。不想著安安分分的過日子,讀啥書?那書是你們能讀的嗎?”
云蘿就將書又往懷里收了些,她雖剛才激了孫氏那么一下,但也是真的有點擔心激動過頭被撕了書。
此時又聽鄭玉蓮這么一番謾罵,捏著《千字文》書冊的手指微緊,目光一掃屋子里這一大群人,張嘴便懟了回去,“為什么我們就沒那資格、那本事、那福氣和那命來讀書?我不過是想教弟弟認幾個字罷了,也沒花用家里的一文錢,奶奶為何要這么急忙忙的沖了進來阻攔?”
目光又從看不出心思的鄭大福身上掃過,聲音淡而涼,“大伯能讀書,我爹和三叔也都讀過書。大哥能讀書,二哥也能跟在大伯和大哥的身邊讀書認字。怎么就我弟弟沒資格讀書呢?不過是我在屋里教他識幾個字,奶奶都不允許嗎?那過幾年,等三叔家的弟弟也長大了,他能讀書嗎?”
鄭豐收本來還抱著瞧熱鬧的心態,聞聽此言,頓時下意識的轉頭看向了吳氏的大肚子,眼中忽有異彩閃現,臉上的表情也在剎那間變了。
“小蘿說得也沒錯!”他說,“不過是自己在家里教小文彬識得幾個字,怎就不能呢?我雖只讀過兩年書,讀得也不好,但等我兒子大一些之后,也是要教他讀書識字的。”
他自己雖讀不好書,但也曉得讀書是一條最便捷的通天大途。原先是沒想起來,現在被云蘿這么一提醒,他當即也起了點心思。
不管成不成,他都是希望他的兒子能到這條路上去走一走的。
況且,識得幾個字,便是去鎮上尋活計也能比別人尋得的更好。
吳氏摸著肚子,也說道:“我還道發生了啥大不了的事,瞧把娘給急的。要我說,這可是好事呀,文彬先在家里學著也費不了啥,有啥不懂的還可以問問長輩,咱家可都是讀書人呢!如果他能讀得好,那更是天大的好事,送他去讀書,說不準過個幾年,咱家又能多一個秀才相公!”
鄭玉蓮忍不住在旁冷笑:“三嫂說得可真容易,秀才又不是路邊的大白菜,說考上就考上了。讀書不用花時間吶?家里的牛誰來放?”
吳氏當即反問了過去:“小姑這是盼著小侄兒就安安生生的在家里當個放牛娃呢?”
“三嫂你這話是啥意思?”
吳氏卻不順著她的話,反而眼珠一轉,說到了另一邊,“要我說,蘭丫頭他們也都不小了,來來回回的陪著大哥大侄兒在鎮上,那不是耽誤事嗎?不如讓他們都留在家里,好歹也能給家里幫把手,現在家里的幾個孩子也都能稍微松快些。瞧瞧文彬,才這么丁點大呢,就快要成正正經經的放牛娃了。”
憑什么她的孩子小小年紀就在家里當牛做馬的干活,大房的幾個孩子卻天天在鎮上享福過舒坦日子?
她知道,如果文彬都沒得讀書,那么她肚子的這個就更加沒了指望,所以這時候她必須要幫著把這事兒給定下來。
在這個家也有十來年了,她自己雖大字不識兩個,但也曉得讀書的好處,更希望自己的兒子以后也能跟大侄兒那樣讀書明事,甚至是考取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