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京城的第二天,云蘿就收到了無數的帖子,有邀請赴會赴宴的,也有想要上門來拜訪的,當然也有單純的問候貼。
這可比她去年剛到京城的時候熱情多了。
她先回了魯國公府溫家的帖子,然后看著堆在手邊的好幾大疊,有些莫名,“怎么有這么多?”
蔡嬤嬤的長公主的示意下說道:“郡主剛剛回來怕是還不很清楚京城的境況,自從那土豆玉米在諸位大人的眼皮子底下收成了之后,不知有多少人盯著想要分一杯羹呢。”
云蘿不大高興,“我種土豆玉米是為了讓老百姓吃飽,不是給那些不愁吃穿的人牟利用的。”
“郡主仁善,只是財帛權勢動人心,少有人能夠看著那么大一塊肉不眼饞,不想要上來咬一口的。”
天氣才剛剛轉涼,長公主如今卻已經穿上了小襖,手指從袖口探出一截,雪白雪白的,“只怪這東西實在是太好了,真真假假的流言傳了快一年,等到日后種子多了發散出去,越多的百姓受到恩澤,你舅舅的位置就坐得越穩當。有些人便坐不住了,哪怕他們之前還一心扶持這個陛下,也忍不住的想要伸出手來摟上一把。”
云蘿指著手邊的這些帖子問道:“這些也都是因為土豆和玉米嗎?”
“倒不至于全都是,但十之七八還是有的。”長公主拿帕子捂著嘴輕輕的咳嗽了幾聲,說道,“從土豆收成到現在,朝中就一直不怎么平靜,都想要來分種子。也虧得你當時還沒有回來,你舅舅能暫且把事情推到你的身上,兩樣作物收成之后一點都沒有散出去,因此你寫信回來說要給阿玥留幾百斤種子的事情也被我給壓下了。”
這件事云蘿也是回到京城后才知道的,畢竟從京城到江南的路途太過遙遠,想要及時傳個信也不容易。
現在又聽母親這么說,云蘿便也說道:“他要玉米種子也是想要送去西北的,不過玉米雖然在京城也能種兩季,但時間很緊,不等送到西北就錯過了農時,要明年開春后才能再種。我已經跟他說好了,等下一茬收割之后,我給他留一萬斤種子。”
第一茬收上來的一萬多斤玉米種子全捂在了自己的手里,京城附近那些長公主名下,鎮南侯府名下的莊子如今幾乎全都種上了玉米。
幾千斤土豆種子能栽種幾十畝地,一萬多斤玉米種子卻能撒遍幾千畝良田。
幾個月后,三千多畝地的玉米至少能收一百多萬斤玉米。
想到這個數量,長公主便顯得有些憂心,“你舅舅既然把事情推到了你的身上,那這件事還真就得你繼續背負下去,下半年的百萬斤種子該如何分配你可有章程?咱家可拿不出那么多地來撒百萬斤的玉米種子了。”
而且,也不能一直把種子全捂在手里。
云蘿想了下,說道:“娘,我們家可有種子鋪?”
“不管有沒有,你若想要開鋪子,隨時都能開一個,不過,你是要把種子直接放到鋪子里去賣?”
見她蹙著眉頭一副不甚贊同的表情,云蘿問道:“娘覺得有什么不妥嗎?”
長公主斟酌了下話語,似乎想要盡量的把話說得婉轉一點,免得傷了女兒的心,“就怕不管高價還是低價,普通百姓都搶不過世家貴族。”
“娘,我們可以限購,因為種子稀少,讓百姓們憑戶籍購買,每戶人家購買的數量不得超過兩斤種子。”
“那得賣到什么時候?”
“我們又不是為了掙錢,賣得麻煩,那些人家想要從散戶手上一點點收集也同樣麻煩。為了預防那些大戶花錢從散戶中收集,我們還可以把種子的價格定得高一點,您覺得一百文錢一斤怎么樣?”
長公主頓時抽了口冷氣,她可不是那不知民間疾苦的嬌女,深知對尋常百姓來說,一百文錢是一筆多大的支出。
蔡嬤嬤不禁勸道:“郡主,這價格是不是太高了?”
云蘿卻覺得自己的這個想法好極了,提筆就在一旁的白紙上寫了起來,淡定的說道:“出不起錢也可以賒賬,只要來年夏季收成之后還回來十倍的玉米種子就行了。”
蔡嬤嬤一愣,隨之驚喜道:“郡主怎么想出的這個法子?若果真如此,明年我們恐怕有更多的種子能往外賣呢!”
云蘿看著紙上寫了幾行的計劃書,也不由得輕勾起了嘴角,“還可以跟祖母聯手,請她在江南也開個鋪子,把種子盡可能分散的朝周圍散開。”
外公你看,我其實也挺有經商天賦的。
不過現在說這些尚早,畢竟玉米還在地里抽葉發芽。
但是,預備工作倒是可以先一步做起來了。
有這么重要的事情要忙碌,她也就沒了心思去赴會參加花宴酒宴,只在回來的第三天與溫家的幾個姑娘聚了半天。
云蘿并沒有隱瞞她們她之后要做的事情,本就好動直率的溫如初聽聞之后當即表示想要幫忙,得了云蘿的答應之后才歡天喜地的回家去。
回家去跟爹娘一說,卻嚇得溫尚書一腦門子的汗,連夜急匆匆的遞了牌子進宮去面見皇上。
“我爹就是瞎操心,自從當了戶部尚書之后,膽兒也越來越小了。”溫二姑娘不能理解她爹的憂心,甚至那些訓斥她的話在她聽來簡直是無理取鬧,“他罵我冒失也就罷了,竟然還說我不知輕重過管閑事,當心小命不保還要連累家里!”
此時她們正在長公主府幫云蘿一起給開種子鋪子做準備,云蘿執筆用大白話寫了一張又一張的紙,聽到她的話才抬起了頭,眼神有些無奈,“你跟我說這些不合適吧?”
溫如初眨眨眼,然后咧開嘴就笑了起來,說道:“這有什么不合適的?你難道還會說出去不成?”
葉蓁蓁正拿著畫筆對著桌子上的一棒玉米畫畫,忍不住的在桌下伸腿踢了她一腳,抬頭輕聲漫語的說道:“姑父那是擔心你呢,不知有多少世家貴族盯著這玉米,想要握在手里給自己牟利,若是知道你我幫著云蘿跟他們作對,他們可不就要急了嗎?”
溫如初用力拍了下桌子,怒道:“他們也太霸道了!這本來就是云蘿弄出來的東西,他們就眼巴巴的想要摟到自己懷里去,真是好厚的臉皮!”
三姑娘溫如玉在旁邊磨墨,皺著眉頭說道:“那玉米面吃一頓還能吃個香氣,若是頓頓吃我可受不了,精米白面難道還不夠他們吃的?”
玉米收獲之后,并不是每一粒都能當種子的,那些篩選下來的玉米就有一部分被泰康帝做主分給了朝中的大臣,也是讓大臣家中都嘗個味兒。
喜歡的人不少,但不喜歡那個味兒的也有,尤其是嬌生慣養的夫人小姐們,總覺得玉米磨成的面太粗了,吃著拉嗓子,噎得慌。
比如溫三姑娘。
她就不明白這樣粗劣的糧食為何還會被世家貴族們爭搶,是精米不夠軟,還是白面不夠細膩?
倒是葉蓁蓁看著橫放在桌上的玉米棒子若有所思,半晌用她那溫軟的嗓音緩緩說道:“大家族都有大大小小的無數莊子,莊子里出來的東西哪里能全都自己吃完呢?多數還是放到鋪子里去賣了。這玉米的價格即便比不上白米白面,但它產量高啊,還不挑地不挑肥。”
“但是他們總要賣給老百姓的,到時候種子不也一樣保不住嗎?”溫如玉仍不解。
這個問題連溫如初都能給她回答,“這個還不簡單,就跟我們種花一樣,想讓種子起死回生千難萬難,但想要讓好好的種子不能發芽可有的是辦法!”
云蘿又抬頭看了她一眼,你們姐妹的涉獵挺廣啊,竟然還親手種花。
不過,葉蓁蓁說的這個原因其實是次要的,更重要的還是因為有些人就是見不得皇上在民間的威望太高。
皇上的位置坐穩了,權柄自然也就大了,與此同時,大臣們手上的權力就變小了。
真是利欲熏心!
幾個姑娘加上她們的丫鬟關在屋里忙了幾天,終于在九月底的一天,云蘿帶上了府里的一群侍衛出了門,浩浩蕩蕩的朝著城門口的方向走去。
在京城的南城門下有一面告示墻,朝廷或官府有什么告示都會張貼在那兒,因此那個地方每天都會匯集一群看熱鬧的百姓。
不過云蘿今天的目標卻并不是告示墻,畢竟她要張貼的東西太大了,只是一面告示墻都不夠她張貼的,若是遇上官府有要緊事需告知百姓卻發現被她占據了位置,就更不好了。
但她看上了那里人來人往,人群聚集。
未末申初,正是城門口一天中最熱鬧的兩個時段之一。今日出城的人忙著回來,家在城外的人則忙著出去,于是左右兩道城門前都排起了長隊,人擠人,車挨著車。
云蘿帶著一群侍衛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城門附近的。
她沒有直沖城門,而是在人群的末尾拐了個彎走到城門邊的城墻下,指揮著侍衛們將幾張告示逐一張貼在了墻上。
用的是市面上能買到的最大張的紙,上面的字寫得斗大,沿著城墻挨個張貼過去,貼了好幾十米長。
在城門口排隊等候出城和剛剛入城的人都被這邊的動靜給吸引了注意,紛紛好奇的轉頭朝這邊看過來,直到一位離得近又恰好識字的老先生忽然大喊了一聲:“陛下要把那畝產四百余斤的玉米種子賣給老百姓?”
城門內外都安靜了一瞬,隨之轟然喧囂了開來。
不管之前的隊列排得多么整齊,此時都被一下子沖散,若非那幾張告示前還站著云蘿帶來的侍衛,人們恨不得能夠直接趴到城墻上去。
即便他們大部分人根本就不認識字。
侍衛羅橋站在從旁邊鋪子里借來的一把凳子上,手上舉著一個用鐵皮卷成喇叭狀的東西,放在嘴邊大聲喊道:“安靜!”
第一個聲音發出就把他自己也給嚇了一跳,忍不住低頭看了看手里的鐵皮卷,臉上有些驚疑之色。
他剛才還不明白郡主為啥要給他這么個東西讓他對著小口喊,現在卻一下子就明白了緣由。
他的聲音透過這個鐵皮卷竟變得這么大了?
在周圍侍衛兄弟們炯炯的眼神中,他清了清嗓子,又定定神,然后繼續把鐵皮卷湊到嘴邊喊道:“大家伙都先安靜一下,聽我跟你們說道說道這個事情!”
人群隨著他的聲音逐漸安靜下來,幾百顆腦袋齊刷刷的仰望著他,對他身上的輕甲面露敬畏,又對他身后城墻上張貼的內容好奇得抓心撓肺。
被這么多人看著,羅橋不禁有些緊張,把手掌在身側衣服上用力的擦了擦,說道:“從去年一直流傳到現在,想必大家對陛下新得的兩樣高產糧食都有所耳聞,多余的廢話我就不多說了,只在這里跟大家伙說一聲與你們都切身相關的事兒,那就是陛下打算把糧食種子分給咱老百姓了!”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安靜的人群又起了一陣騷動,但又在他接下來的話中逐漸安靜。
“只不過,不管土豆還是玉米的種子都還不夠多,更做不到家家戶戶都有份,所以陛下暫且讓我家郡主負責在城里開個小鋪子,等十一月份玉米收割之后就篩出種子到鋪子里出售,每個人都憑身份戶籍購買,一戶人家最多只能買兩斤種子,而玉米的種植之法都詳細的寫在了我身后的這些告示上面,等鋪子開業的時候也會有人專門在鋪子門口講解。”
離得近的一個年輕漢子不由問道:“請問那鋪子開在啥地方?”
“鋪子尚未開門,等到選定了地方之后就會第一時間在各個城門張貼告示。”
又有老漢問:“敢問這位官爺,那土豆玉米當真每畝能收四百多斤?”
羅橋說道:“這是當然,我家郡主奉了陛下的命,剛在半月前從江南收了玉米回來,江南的上等肥田種植玉米畝產有四百六十多斤,京城這邊的莊子略有不如,但均攤下來也有四百二十多斤。土豆更了不得,八百多斤呢!就算一畝地需要近百斤種子,減去之后還有七百多斤盈余呢。”
近前的幾個老人家被這個數字刺激得捂住了胸口一副將要厥過去的模樣,旁邊的年輕人忙伸手把他們扶住,臉上卻都是激動的紅暈。
“官爺,到時候土豆種子也有得買嗎?”
“不知那種子需多少錢一斤?”
“我們都沒見過土豆玉米,到時候當真有人教我們該怎么耕種?”
“是啊是啊,我也不識字,就算在紙上寫了我也看不懂啊!”
人群熙熙攘攘,羅橋一瞬間就被無數的問題給包圍了。
他連忙伸手壓了壓,努力大聲的喊道:“不要急,都不要急!土豆因為太費種子了,暫時不對外出售,玉米種子也要等十一月收割下來后才能有,數量不多,所以才要限量,大家伙若是有想要的,隨時注意聽動靜。”
清了清喊得有些干澀的嗓子,又指著身后的那一排紙說道:“我家郡主細心,想到你們都沒見過玉米長的啥模樣,她就貼心的用彩墨畫了個玉米棒子的模樣,又把如何耕種玉米,要注意些什么都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還請了個說書先生給大家誦讀,不識字的,沒聽清的就多聽幾遍,都是莊稼地里刨食的好把式,種玉米和種稻種麥雖不太一樣,但也差不離十!”
所有人都順著他的手指看向他身后,果然在一片白紙黑字中看到了一個格外顯眼的金黃色,但只有站在最前面的幾個人看清了它具體的模樣。
這邊城門都被越來越多的人給堵住了,城里的人不急著回家,城外的人也不急著出城了,就連守城門的士兵都被吸引了視線。
人群喧鬧,羅橋站在凳子上喊得口干舌燥。
終于,他自覺說得差不多了,正想讓百姓自己去看告示,然后他也能從凳子上下來,歇一歇嗓子的時候,忽然在人群的后面又出現了一隊人。
這一隊新出現的人明顯與普通百姓不同,就連走路的姿態都格外囂張。
他們用力的推搡開前面的百姓,護著中間一個錦衣玉帶的公子長驅直入,一直到城墻下。
“嘩眾取寵!”那公子看著城墻上張貼的一排告示臉色陰沉,“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敢張貼到城墻上來,這是想要借此聚眾鬧事嗎?撕了,全都給我撕了!”
他身周圍的打手小廝聞言頓時就擼著袖子罵罵咧咧的沖了上來,迅速的與守在城墻下的侯府侍衛撞到了一起,也嚇得圍觀百姓前面的往后退,后面的往前擠,跟著亂成了一團。
羅橋臉色一變,大喝道:“住手,我們乃是奉安寧郡主的命來此張貼告示。”
你錦衣公子當即“呸”了一聲,“就算是郡主也不能在城墻上胡亂張貼!”
吵鬧混亂中,長刀從刀鞘拔出的聲音顯得格外微弱,直到出鞘的長刀脫手而出,帶著凜冽的寒光貼著那公子的鼻尖掠過,又穿過幾個人的間隙,“鏘”一聲插進了城墻腳下的地面上。
扭成一團的兩方人馬都霎時安靜了下來,那公子僵著脖子轉頭,看到了騎馬站在一邊,也正在看著他的云蘿。
云蘿的眼神并不冰冷,卻淡淡的充斥著極度的漠然,左手的刀鞘橫在馬背上,右手正緩緩收回擲刀飛出的動作。
他還能感覺到剛才刀鋒貼著鼻尖飛過的森涼,又好像有什么溫熱的東西緩緩的沁出。
伸手抹了一把,指尖濕膩,垂眸一看,但見一抹嫣紅。
到了這個時候,他才隱約感覺到鼻尖有一點刺痛,不禁抽了口氣,又抬頭看向人群外的云蘿,“安寧郡主,你這是什么意思?”
“安寧郡主”四個字讓周圍的百姓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不由轉頭去小心的打量。
豆蔻少女五官精致,一身淺青色的勁裝,單髻玉釵束在頭頂,露出白皙的臉和光潔額頭,頗有幾分雌雄莫辨的味道。
有人小聲輕呼了一聲“小侯爺”!
人群自動的為她分開了一條小路,云蘿策馬走過,一直到他的面前,伸手接過羅橋拔回來的長刀,就這么掂在手上,側目看向鬧事的人,“你是哪位?”
那人的臉頓時一陣扭曲,又抹了一下鼻尖,咬著牙說道:“郡主真是貴人多忘事……”
“所以你明知我是貴人,還敢來鬧我的事?”云蘿握著手中長刀轉了個方向,刀尖幾乎貼上了他的鼻尖,“京兆府都沒說話,你倒是管得挺寬。”
刀尖森涼,直透入心,他不由得后退一步離云蘿遠了些,面頰因為過度僵硬而輕微的激顫著,“郡主在城墻上隨意張貼,本就違背了朝廷律令,在下好心提醒,你卻一言不合就刀劍相向,呵!此事我回去后定會告知我祖父。”
“你祖父又是哪位?”
他的面頰狠狠一抽,“我祖父乃是周侍中!”
門下侍中?
云蘿手中的刀紋絲不動,只眼瞼輕抬,“原來是宰相家的公子,難怪如此囂張。聽說侍中大人之前還眼饞本郡主手里的玉米和土豆種子,不想讓這兩樣種子落到老百姓的手中,也難怪周公子現在急匆匆的跑了出來要撕本郡主的告示。”
此話一出,周圍的百姓頓時嘩然,周公子也臉色大變,“你休要血口噴人!我祖父一心為民,如何會有這般想法?再說,那玉米與土豆雖產量高,但口感卻不比上精米白面,我周家傳承千年,何至于跟百姓去爭搶這一點東西?”
“那你為何急著出來撕我的告示?難道不是為了阻止我將玉米廣而告之,分散給百姓嗎?”
周公子一時支吾,看著周圍百姓異樣的眼神,他的臉色連連變換。
他雖心里頭鄙棄庶人賤民,但這樣的話卻是絕對不能當眾說出口的,不然豈不是正好入了衛淺的坑?
心思急轉,他說道:“郡主怕是誤會了,在下不過是不愿看到您在城墻上任意張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