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名,楊振,國子監學子。第四百五十九名,李柱鳴,青州胡水郡人......”
站在“功名墻”下的吏員,大聲唱榜,而在他開口的瞬間,原本嘈雜的聲浪,不約而同的安靜下來。
數千名學子豎著耳朵聆聽,當聽到自己名字時,或喜極而泣,或振臂狂呼。
“二郎,怎么還沒聽見你的名字?”嬸嬸有些急。
“娘,這才到一百多呢。”許玲月安撫道:“你不是說二哥是會元么。”
嬸嬸瞪了眼女兒,死丫頭居然連她都敢調侃。
“二郎,還沒到你啊。”
第五十多名時,嬸嬸更急了,眉頭緊鎖。
“再等等。”許二郎皺眉。
唱榜到前十時,嬸嬸臉色發白,感覺兒子十有八九要落榜。
許新年眼里流露出忐忑和些許激動,這是不成功便成仁的趨勢,想起大哥的那首《行路難》,以及自己平時的積累,二郎心里還算有些底氣。
終于,當那聲傳唱想起:“今科會元,許新年,云鹿書院學子,京城人。”
嬸嬸耳邊“轟”的一聲,宛如焦雷炸開,她整個人都猛的一顫。
這一聲“焦雷”同樣炸在數千學子耳邊,炸在周遭打更人耳邊,他們首先浮現的念頭是:不可能!
不可能會是云鹿書院的學子成為會元,儒家的正統之爭綿延兩百年,云鹿書院的學子在官場備受打壓,這是不爭的事實。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會元怎么可能會是一位云鹿書院的學子?
上一個成為“會元”的云鹿書院讀書人,還是二十年前的紫陽居士。但是,紫陽居士何等人也?
那是四品的大儒啊。
二十年后再看,他成為會元,乃至狀元,完全是合情合理,人家本就是一條潛龍。
但是,換個思路,這位同樣出身云鹿書院的讀書人,在千軍萬馬中廝殺出一條血路,成為會元。
是否意味著他也有大儒之資?
一時間,不少人怦然心動。
這些人都是榜下捉婿的富家翁,或士大夫階級。
榜下捉婿自古便有,到大奉元景年,雖說不算流行,但守著杏榜物色女婿的家族依舊不少。
等的就是一位資質出眾,有潛龍之資的讀書人,比如眼下的“會元”許新年。
榜下捉婿是戲稱,大戶人家守著杏榜,瞧中那位讀書人,便派人去家中說媒,爭的是時間。
一旦說媒成功,婚事便定下來了,別人再想搶,那是搶不走的。
禮法重于天的年代,可不是帶著師門長輩施壓,給一粒聚氣散,說毀婚就毀婚。除非不想要錦繡前程。
“許新年是哪位?”
“許新年許老爺是哪位?”
人群里,時不時傳來問詢聲。
一位學子轉頭四顧,相隔漫漫人海,看見了面容呆滯的許新年,當即大喊一聲:“辭舊,恭喜啊。許新年在那兒呢。”
呼啦啦........最先涌過去的不是學子,而是有意榜下捉壻的人,帶著扈從把許新年團團圍住。
“許會元可有婚配?本官家中有一女兒,年方二八,美貌如花。愿嫁公子為妻。”
“本官家中亦有未嫁之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許新年連連后退。
春兒墊著腳看了片刻,喜滋滋道:“榜下捉壻真有意思,小姐,沒想到會元是那位俊俏書生。”
話音方落,窗簾忽然掀起,氣質斯文,臉頰有些嬰兒肥,甜美暗藏的王小姐探頭張望了片刻,道:
“春兒,回去吧。”
這一邊,從未見過這般陣仗的許新年,眉頭緊鎖。
正要口吐芬芳,喝退這群不識趣的東西,忽然,他看見幾個江湖人不懷好意的涌了上來,沖撞扈從形成的“防護墻”,意圖占母親和妹妹便宜。
扈從被逼的連連后退,嬸嬸和玲月嚇的尖叫起來。
“住手!”
許二郎大吼道。
但是沒用,他根本阻止不了這么多人。
“呵,這般潑皮無賴,本事沒有,渾水摸魚倒是厲害。”中年劍客遠遠的瞧見這一幕,頗為不屑。
不過他也沒太在意,這種小小的混亂很快就會被打更人和官兵制止,不過那兩個姿容絕色的女子,恐怕得受一番驚嚇了。
“住手!”
突然,一聲震耳欲聾的聲音炸響,這回不是心理上的炸雷,而是真真切切的有雷霆炸響,震的在場千余人頭暈目眩,耳鳴陣陣。
騷亂一下子止住了。
貢院的圍墻上,站著一位身穿打更人差服,繡著銀鑼的年輕人。他單手按刀,目光銳利的掃過鬧事的那伙江湖客。
與此同時,官兵和打更人擠開人流,終于趕來了。
見到許七安的瞬間,嬸嬸如釋重負,仿佛有了依靠,母女倆松了口氣。
“把那幾個搗亂的家伙帶走。”許七安把幾個江湖人一個個指出來,周邊的幾個銅鑼立刻上去拿人。
底下的學子們認出了許七安,頗為驚喜,喊道:“是許詩魁!”
“見過許詩魁!”
許多京城的學子拱手招呼,態度畢恭畢敬,像是在與前輩、師長行見面禮。
事實上,許七安確實當得起這樣的待遇,就憑他那幾首傳世佳作,即使是在傲慢的讀書人,也不敢在他面前表現出倨傲。
但外來學子不知許七安身份,叫他是個打更人,原本頗為不屑,但京城士子們的態度讓他們意識到這位年輕的銀鑼身份不一般。
“兄臺,這人是誰?如此張揚,瞧著就是個武夫罷了。”
“你不認識他……哦,你不是京城人士。這位大人叫許七安,暗香浮動月黃昏的許七安。”
“……原來是他,果然一表人材,器宇不凡,當真人中龍鳳,令人望之便心生敬仰。”
這下,外地學子就知道他是誰了。許七安的“私生飯”還是很多的,憑借著抄來的詩,在大奉讀書人群體里收獲海量粉絲。
一時間,無數學子拱手招呼,高呼“許詩魁”。
“真威風啊……”許玲月喃喃道。
“真威風……”
遠處,蓉蓉姑娘望著墻上的年輕人,目光有著敬仰。
“明明我才是主角啊……”許新年小聲嘀咕。
許新年不但中了貢士,還是貢士頭甲:會元!
這是全家都沒有料到的。
嬸嬸開心的就像一只女裝的范進,差點眼皮一翻暈過去。
二叔也很高興,決定要在家里大擺宴席,請同族和同僚過來喝酒。現在許家闊綽了,流水席擺個三天三夜都毫無壓力。
吃完午膳,許二郎擱下筷子,看向許七安,道:“大哥今日還要巡街嗎?”
許七安搖搖頭。
他是銀鑼,巡街通常是看心情,而非強制性。而且,現在杏榜已揭,數千學子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治安壓力沒早上那么大了。
許二郎頷首,起身,一手抬在腹部,一手別在背后,淡淡道:“那大哥就辛苦些,幫我守著家門,午后必定有討人厭的蒼蠅打擾,我,一概不見!”
這姿勢通常出現在德高望重的老夫子,或者官員身上。
嘿,這小老弟還裝起來了........許七安嘴角一抽。
許新年的傲嬌性格,就是從嬸嬸那里遺傳的。不過毒舌屬性是他自創,嬸嬸罵人的功夫很一般,不然也不會被許七安氣的嗷嗷叫。
許七安回到房間,坐在書桌前,為許二郎的前程操心。
“二郎中了會元,這是我怎么都沒有預料到的,接下來,就是一個月后的殿試。殿試過后,我埋下的后手就可以啟用(吏部文選司趙郎中)
“留任京城只是第一步,如果想讓二郎成為一個對我有用的人,那就得給他找靠山了。否則憑他云鹿書院學子的身份,一輩子也就混在清水衙門了
“魏公現在不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了,也不知道這么重要的位置能不能拿回來。不過,二郎不能投靠魏淵,不能與他有任何瓜葛,否則會和我一樣,打上“閹黨”的烙印。
“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我必須想辦法給他找個靠山,這樣,我們兄弟將來才有希望雙賤合璧,制霸朝堂。”
許七安以前說過,要把許新年培養成大奉首輔,這當然是玩笑話,但他確實有“提拔”許二郎的想法。
經歷這么多事,得罪這么多人后,這個想法愈發的清晰深刻。
首先,許二郎自身天賦極佳,走的是儒家正統體系,心機手段還算不錯,在官場歷練幾年,絕對是一個神隊友。
但儒家正統出身的弊端也很明顯——沒媽的孩子!
“懷慶公主一介女流,我懷疑她有暗中培植勢力,但二郎要的是一個堅實的靠山,而不是成為一名地下黨。
“太子的話,福妃案后我和陳妃這位岳母決裂了,所以太子不作考慮。而且,太子段位太低,配不上我家二郎。基于同樣的理由,四皇子也pass。”
腦子里過了一遍,他發現文官集團里,竟然找不到一個適合的靠山。
呼.......算了,這事兒不急。等殿試過后,二郎的事情就暫告一段落,接下來我要警惕的是佛門的使者團,以及李妙真和楚元縝的天人之爭.......哎,這種道統之爭最麻煩,許七安捏了捏眉心,低聲說:
“而對我來說,盡快晉升銅皮鐵骨境才是最重要的。”
他洗了把臉就出門了,許銀鑼日理萬姬,哪有時間給區區一個許二郎看門。
騎上小母馬,懷揣著鐘璃碼出來的兩本小說,許七安快馬加鞭進入皇城,并取出臨安賜予的腰玉,在羽林衛的帶領下,來到韶音苑。
對于許七安的突然拜訪,臨安表示很高興,讓宮女奉上最好的茶,最美味的糕點招待狗奴才。
“殿下近日如何?”許七安問道。
臨安嘆息一聲,桃花眸子都不嫵媚了,垂頭喪氣:“母妃日日與我哭訴,說在后宮遭遇皇后欺負,眼見就要活不下去了。”
陳妃背后的人呢,不出手幫助的么........嗯,陳妃是個合格的宮斗小能手,不至于這般不濟,應該是故意在臨安面前裝可憐,想嘗試曲線救國.......許七安詫異道:
“皇后欺人太甚,殿下您就眼睜睜看著陳妃在后宮受辱?”
“那我有斗不過懷慶嘛,而且,我覺得母妃也不是像她說的那樣慘。”她委屈的說。
“你找陛下呀。”許七安試探道。
“你們先下去。”臨安揮退宮女。
廳里安靜了下來,好長時間沒人說話。
“狗奴才......”
她綿綿無力的叫了一聲。
“嗯,殿下你說。”
“太子哥哥被關進大理寺時,我去求過父皇,但父皇不見我,我便在寒冷里站了兩個時辰,還是懷慶把我趕回去的........”
臨安難過的低下頭,有些自卑的小獸,“那時候我就想,也許父皇并沒有那么疼愛我。太子哥哥出事后,哥哥妹妹們就不再找我玩,我才知道原來他們也并不是真的喜歡我........”
她眉毛聳拉著,那雙澄澈嫵媚的桃花眼黯淡無光,微微垂著頭,哪里是公主,分明是一個委屈又可憐的女孩。
許七安知道這是臨安殿下對他的信任爆棚,所以才在他面前卸下公主的驕傲,展露出來的,不過是一個不算太笨,但也不聰明的女孩。
這些事憋在她心里很久了吧........至少太子出事后她就認識到這個現實了.......可她沒有表現出來,依舊維持著她公主的驕傲。
直到福妃案結束,她后知后覺的品出了案件背后的真相........當時她的心情是怎樣的?悲傷,無助,失望?
這位公主外表嬌蠻任性,其實是個外表兇巴巴的紙老虎,受了委屈只會大喊大叫,而真正扎心窩子的委屈,她又默默承受。
本質上其實是個逆來順受的女子,漂亮,但也外強中干。
臨安眼眶漸漸模糊,這些話說出來她心里就好受多了,雖然狗奴才給不了她什么,連幫她在懷慶面前主持公道都猶猶豫豫,但他能為自己去得罪懷慶,臨安心里已經很開心了。
突然,一只手按在了她腦袋上,揉了揉。
臨安詫異的抬起頭,才發現狗奴才不知何時走到自己身邊,他的眼神里有哀其不幸恨其不爭的無奈。
“殿下,我會陪著你的。”
臨安的臉一點點紅了起來,細若蚊吟說:“你,你別摸我頭.......我會生氣的。”
許七安大逆不道的違背公主殿下的命令,用力揉了揉,把頭發給揉亂了。
臨安用力睜大桃花眸,瞪著他,似乎用自己公主的威嚴逼退狗奴才。可是她的眸子雖然嫵媚多情,卻委實沒有殺傷力。
臨安又低下頭去。
嘛,對付這種性格的女孩,適當的霸道,以及死纏爛打才是最好的方式........換成懷慶,我可能被一劍捅死了.......
曖昧的氣氛在他們兩人間發酵。
許七安及時撤回了手,從懷里摸出《情天大圣》話本,放在臨安面前,笑道:
“這是卑職偶爾間得到的書,挺有意思,公主喜歡聽故事,想必也會喜歡看。不過,千萬不要說是我送的。”
臨安注意力頓時被《情天大圣》吸引。
“如果覺得在宮里待的無趣,不妨搬到臨安府,這樣卑職可以天天找你玩,還能偷偷帶你去外頭。”
聊了幾句后,他告辭離開。
“許七安!”
臨安喊住了他,鼓著腮幫,兇巴巴的威脅:“今日之事,不得外傳,否則,否則........”
想說“否則就砍你腦袋”,但又有點舍不得。
“知道了。”許七安說。
許七安離開韶音苑,對羽林衛說,“本官還有要是求見長公主,你領我去。”
“這不合規矩。”羽林衛搖頭。
“我可以去宮城外等,這樣就合規矩了。”許七安不動聲色的塞過去一張十兩銀子的銀票。
羽林衛答應了他,帶著許七安離開皇宮,讓他在宮外等候,自己進去通傳。
一炷香不到,羽林衛返回,道:“懷慶公主有請。”
許七安嘴角一挑,伸手按在胸口,心說,懷慶啊懷慶,見識一下霸道女總裁和傻白甜小書生的威力吧。
肯定能戳中到你的爽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