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
黑色為底,刻鎏金陣紋的幡舞動間,八卦臺上的空氣似乎陰冷了許多。
不,不是似乎,當懷慶舞動招魂幡時,觀星樓頭頂的天空,陰云匯聚,遮住了陽光,層層疊疊翻涌。
嗚嗚........
氣流穿過鳴金石打造、遍布空洞的旗桿,發出如泣如訴的哭嚎。
宋卿皺了皺眉,感覺元神似要隨著哭嚎聲離體而去。
這破旗要把我的魂給招出去了.........宋卿從懷里摸出木塞子,塞住耳朵,這才感覺好了一些。
鳴金石又被成為“喚靈石”、“招鬼石”,它所在的地方,必定群鬼云集,所以才是招魂幡必備的主材料之一。
“嗚嗚嗚.......”
哀嚎聲突然劇烈起來,京城內外,一道道冤魂被喚醒,它們有的從濕冷的河水里爬出,有的從荒廢的舊宅里的升起,有的荒草叢生的墳塋里飄出.........
陰風呼嘯,頭頂陰云密布,整個司天監都籠罩在陰森恐怖的氣氛里。
司天監的白衣術士們早就得到了通知,紛紛下樓,三樓以上,不得有活人存在。
抖動的招魂幡上,一枚枚鎏金陣符亮起,隨著幡舞出的氣流,飄向遠方,宛如一條扭曲的接引之路。
靖山城。
高聳的祭臺上,身穿華美長袍,頭戴荊棘王冠的青年雕像,輕輕震動起來。
遠處天空,陰風卷著碎金般的光芒,從天空的盡頭延伸過來,鋪成碎金色的道路。
巫神雕塑的頭頂,一道青衣身影緩緩浮出,繼而下沉,如此反復。
每次青衣身影浮出,青年雕像的眉心,便有一道清光亮起,將魂魄壓回雕塑內。
碎金道路的盡頭,傳來嗓音清亮的呼喚。
不夠真實的青衣身影再次浮出,虛幻的身軀頻頻抖動,似是竭力在向上漂浮,要從雕塑里掙脫出來。
而雕塑內部,一股股黑氣推涌著青衣身影,仿佛在助他一臂之力。
但三股力量,同時被巫神雕塑眉心的封印之力壓制。
反復幾次后,黑氣和青衣身影變的萎靡,不再做嘗試。
任憑碎金道路盡頭的呼喚聲反復響起,青衣身影都沒有再浮現。
懷慶只覺得雙臂一陣冰涼,握住旗桿的手,結上薄薄的冰殼。。
武夫的優點在此時就體現出來,換成宋卿來舞招魂幡,兩只手已經凍成石頭,寸寸崩裂。
至于法器自帶的毒素,雖讓懷慶感覺到輕微的不適,但憑借四品武者的體魄,短時間內不會有礙,只要在一刻鐘內停止便成。
司天監頭頂籠罩的陰云越來越大,氣溫越降越低,招魂幡的力量影響著周圍,讓司天監隱約間化作了“冥土”,京都內外的陰魂蜂擁而至。
它們有的在八卦臺上空游曳;有的穿透墻體和窗戶,侵入司天監;有的圍繞著觀星樓飛舞。
司天監內,術士們舉著不同的收納法器,像孩子撲蝴蝶一樣,捕捉著滿室亂舞的陰魂。
“快,快把它們收集起來,這些都是極好的煉器、煉藥材料。”
“簡直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啊。”
“小心點,別把魏淵的魂給收了。”
白衣術士們一邊振奮于“材料”的數量,一邊又唏噓感慨,認為最近京都內外死的人太多了。
人死之后,魂魄會在七天內聚集,而后在半個月內徹底煙消云散,無法通過自身長存人間。
也就是說,招魂幡招來的這些陰魂,都是新鬼,近半個月內死去的人。
又過了半刻鐘.宋卿看了一眼越少越短,即將燃盡的香,臉色頓時變的有些難看:
“魏淵的魂魄怎么還沒來?
“沒道理啊,難道真的因為和陛下您不熟,所以拒絕回來?”
懷慶清麗容顏已是一片青白,睫毛沾上白霜,眉宇間慢慢凝結一絲焦慮,叱道:
“少廢話,看看是哪里出了問題。”
宋卿沒再說話,先是檢查了一遍陣法,雖然不打算晉升陣法師,但該學的陣法,他都學過,用足夠多的材料和風水寶地,宋卿也能擺出威力奇大的陣法。
只是不能像陣法師那樣,念頭一動,陣法自生。
“招魂陣沒問題,招魂幡沒問題,肉身和元神更沒問題.........”
宋卿說完,抬頭看了一眼女帝娉婷婀娜的背影。
“你的意思是,朕有問題?”懷慶眉梢一挑。
她發誓,宋卿敢在這個時候觸霉頭,她回頭就判宋卿一個菜市口問斬之罪。
宋卿眉頭皺起,沉思許久,道:
“兩種可能,魏淵的魂魄,要么已經徹底灰飛煙滅,要么受到了某種封印,所以即使連招魂幡這樣頂級法器,也無法召喚。”
他露出了做煉金實驗時的嚴謹。
懷慶沉吟片刻,邊舞動招魂幡,邊回頭看一眼:
“有何辦法?”
宋卿回答道:
“剛才是與陛下開玩笑,說許七安更適合招魂,除了他身上有魏淵的血脈.......嗯,這么說不太準確,您意會就好。
“但主要原因其實是,許七安有足夠的氣運。”
懷慶皺眉:
“氣運?”
她不解的是,難道招魂這件事,還需要運氣?如此兒戲的話,要招魂幡何用。
宋卿聳聳肩:
“我不懂,這是當初趙守將魏淵的殘魂送來司天監時,親口交代。他說,將來若是要喚回魏淵的魂魄,那便讓許七安來,因為他氣運足夠。”
懷慶想了想,反問道:
“許七安知道這事?”
“自然是知道的。”宋卿給出肯定的答復。
“那朕可以!”
懷慶語氣篤定的說道。
因為本就是許七安交代給她的任務。
深吸一口氣,懷慶漆黑的瞳仁深處,騰起一抹金光,金光化作龍影,在瞳孔里游曳。
霎時間,懷慶給人的感覺就像變了一個人,威嚴、強大,高高在上的人間君王,讓身后的宋卿險些跪下來膜拜,不敢直視君王的威儀。
她調動了體內的龍氣。
登基之前,她以地書碎片為橋梁,吸收了三道主龍氣,以及數百道散碎龍氣。
這些龍氣蟄伏在她體內,無法調動。
直到她登基稱帝,氣運加身,體內蟄伏的氣運才徹底臣服她,變成可以主動使用的東西。
雙眼化作燦燦龍瞳的懷慶,氣運丹田,聲音響徹天際。
靖山城,那條碎金大道的盡頭,傳來春雷般的喝聲。
伴隨著聲音而來的,是兩道金燦燦的光束,從碎金大道的盡頭,直挺挺的照射在巫神雕塑的眉心。
眉心處,那道清氣凝成的封印,像是分化一般,緩緩剝離。
祭臺邊緣,薩倫阿古的聲音浮現,邁步走到雕塑前,笑道:
“這才對嘛!幸而大奉還有一位氣運足夠渾厚之人。
“魏淵,當日你封印巫神,巫神索你魂魄,乃因果循環,你以生命之力修補儒圣封印,今日由你自己抹去這份封印,同樣是因果循環。
“老朽再送你一份力量。”
他抽出趕羊鞭,趕羊鞭亮起熾烈的白光,濺起“滋滋”的電流,宛如一條雷鞭。
“啪!”
薩倫阿古抖手抽在青衣魂魄身上,鞭子里的白光瞬間融入魂魄中,青衣魂魄綻放出刺目白光,一下子充滿了力量。
與此同時,雕塑內的黑氣劇烈涌動,一點點把青衣魂魄頂了出來。
另一邊,在金光的照射下,眉心的清光終于消弭殆盡。
頭戴荊棘王冠的猛的一震,黑氣像是泉水般噴涌,將青衣魂魄推了出去。
咔擦!儒圣雕塑的眉心,再次皸裂,與當初魏淵修補之前,如出一轍。
青衣魂魄脫困的瞬間,陰風化作的接引大道便延伸過來,將他卷走,接著瞬間收縮,消失在天空盡頭。
而那道黑氣繼續往上噴涌,于高空凝成一張巨大的、模糊的人臉,俯瞰整個靖山城。
薩倫阿古松了口氣,有些如釋重負,又有些失望。
魏淵封印巫神,到他復生,過了五個月。
就這么五個月,讓巫神教失去了吞并北境,繼而以北境為基石,南下鯨吞中原的最佳時機。
“如今九州風起云涌,那披著一層假皮的神魔重返九州,半步武神脫困重組,洛玉衡若是渡劫成功,道門又多一位陸地神仙。局勢越來越復雜了。
“天意如此!”
薩倫阿古惋惜的搖頭。
說話間,高空那張由黑氣凝成的模糊人臉,迅速崩解、坍塌,盡數縮回巫神雕塑內。
雕塑原本空洞的雙眼,浮現兩道幽暗的光,凝視著對面的儒圣雕塑。
仔細觀察的話,會發現儒圣雕塑眉心的裂痕,在“凝視”中,一點點的擴散、延伸。
這個過程非常緩慢,但堅定不移。
“時間到了!”
宋卿低聲道:
“陛下,一刻鐘已經過去了,您丟了招魂幡吧,拿久了有傷龍體。”
懷慶銀牙緊咬,不理會宋卿的勸阻,繼續舞動招魂幡。
“嘩啦啦”的聲音里,宋卿點的香余熱散盡,香灰脫落。
宋卿搖頭嘆氣。
又過了片刻,懷慶身子一晃,手里的招魂幡脫落,“哐當”摔在地上。
不是她想放棄,而是她已經到了極限,無法在拿捏住招魂幡。
她白皙秀美的臉頰,爬滿了青黑色的血管,她紅艷的嘴唇變成了黑紫色,她的雙臂凝結了厚厚的冰殼。
招魂幡這樣的頂級法器,沒一件主材料都涉及超凡境,是四品境的她,難以長時間駕馭的。
漫天陰云消散一空,陰風隨之停歇。
圍繞在觀星樓游曳的陰魂,漸漸離開。
“陛下,驅驅毒。”
宋卿從懷里取出瓷瓶,隨手丟了過來。
一點都沒有雙手奉上的覺悟。
搞研究的人就是不夠“聰明”。
所以懷慶沒有接,踉蹌走到魏淵身邊,一言不發的凝視著清俊的臉龐,眼里有著深深的失望。
這一剎那,宋卿竟從女帝身上看到的一絲悲涼。
他恍惚間想起,懷慶還當公主的時候,似乎跟著魏淵學過幾年的棋,如果他沒記錯的話。
突然,懷慶腳下的招魂陣法亮了起來,繼而天邊涌現一片散碎的金光,層層疊疊的翻涌,朝高聳如云的觀星樓疾速掠來。
金光來勢極快,幾息內便逼近八卦臺,在陰風的“護送”下,撲入陣法中大青衣的體內。
懷慶此時退出陣外,美眸一眨不眨的盯著那襲青衣。
俄頃,那襲青衣眼睫毛顫動一下,緩緩睜開眼睛。
他望著天空默然三秒,緩慢坐起身,環顧四周,目光最后落在懷慶身上。
他兩鬢斑白,眼里蘊含著歲月洗滌出的滄桑,溫和一笑:
“好久不見,陛下!”
懷慶眼圈一紅,淚水無聲滑過眼眶:
“魏公........”
京城外,一名黑衣人騎馬沖出城門,沿著夯實的狂奔而去。
雍州。
許平峰心有所感,以傳送術拉開距離,躲避老匹夫的刀氣。
接著,扭頭眺望北方,明明是白日,北邊天際卻掛著一顆璀璨的星辰。
“魏淵........”
身為二品術士,解讀形象是領域范圍內的能力。
許平峰緩緩握緊拳頭,額頭青筋凸顯。
魏淵復活并不可怕,一具孱弱之身能成什么氣候?
可如果洛玉衡順利渡劫,那么大奉不僅在超凡戰力上有了與云州抗衡的底氣,在戰場上,許平峰就算再看重戚廣伯,也沒底氣認為他能和魏淵掰手腕。
“我必須要去一趟北境,就算是分身.........”
許平峰掃了一眼下方的老匹夫,有些頭疼的捏了捏眉心。
想磨死一位二品武夫,絕非一朝一夕之事。
這顆茅坑里的臭石頭。
南疆。
極淵外的原始森林里,天蠱婆婆透過層疊茂密的枝葉,眺首北望。
“魏淵復活了。”
天蠱婆婆瞇著眼,皺紋橫生的臉龐,露出些許笑容:
“你們幾個不用擔心竹籃打水一場空。”
龍圖幾個蠱族首領,聞言先是一喜,繼而皺眉。
妖嬈嫵媚的鸞鈺,皺起精致眉梢:
“他能恢復生前修為?”
天蠱婆婆搖頭。
龍圖頓時一臉失望:
“那有什么用嘛,還得看許七安能不能撐過渡劫戰。”
尤尸則說:
“大奉要是敗了,我們不但血本無歸,沒準還要被清算。”
他心里想的是,許七安這家伙,還沒把那具古尸給我呢。
對于眾首領的不看好,天蠱婆婆笑了笑。
觀星樓,八卦臺。
魏淵坐在原本屬于監正的桌案后,手里捧著一杯熱茶,抿了抿,搖頭道:
“沒有花神種的茶嗎?”
與他相對而坐的懷慶,此時已收斂了所有情緒,悄不可察的撇一下嘴角:
“魏公可以問許七安要。”
宋卿已經被趕出八卦臺,當然,他本人也很樂意,畢竟魏淵復生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并不足以讓他放下手頭的煉金實驗。
魏淵放下茶杯,道:
“許七安沒來,說明大奉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處境。監正這老東西被誰封印了?”
從未向他吐露過半點情報的懷慶,看了一眼鬢角斑白的男人,喟嘆道:
“魏公,您是不是出征前,就已經算到自己會復生?
“大奉現在確實到了岌岌可危的處境,懷慶正想向您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