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山,云鹿書院。
常年籠罩浩然正氣的書院里,楊恭眼皮微微顫抖,接著睜開眼睛。
他首先感受到的是錐心徹骨的疼,渾身肌肉撕裂,經脈俱斷。接著是肺部火燒火燎,口干舌燥,每一次呼吸都會牽扯傷勢。
不過,他的精神狀態很好,念頭通達,一道道微不可察的清光蘊藏在他每一寸血肉,每一個細胞。
手腳動彈有些吃力,楊恭嘗試坐起身無果后,沉聲道:
“茶來!”
桌上的茶壺自行飛起,移到他嘴唇上方,然后傾斜壺口,以一種不快不慢的速度倒茶。
咕嚕,咕嚕........楊恭張開嘴接茶水,喝了個半飽,肺部的火燒火燎和口干舌燥這才消退許多。
緩解了口渴后,楊恭打量著房間,發現這是自己在書院里的居所。
我的帶回書院來了,也不知道雍州保沒保住,隨我退回來的將士們還有幾個活著楊恭一想到戰況,心里就沉甸甸的。
大難不死的喜悅也隨之減少。。
我昏睡了多久?北境戰事結束了嗎?國師有沒有以雍州目前的兵力,死守的話,沒多少人能活下來.楊恭越想越著急,竭力掙扎片刻,終于坐起身。
他吐出一口氣,沉聲道:
“衣冠整齊!”
掛在衣架上的袍子自行飛起,原本穿起來會比較麻煩的儒袍,一個眨眼便穿好,頭發自動挽起,玉簪飛來,插入發髻。
接著,楊恭念道:
“吾所在之處是后山竹舍。”
楊恭眼前景物一花,知道自己在進行空間挪移,視線里,他看見院長趙守的竹舍從模糊到清晰,即將抵達時,突然,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
“不,你不在竹舍,你在我這里。”
近在咫尺的竹舍變的模糊,另一幅景象出現在楊恭眼前——雅致敞亮的茶室里,寬袍大袖的李慕白和陳泰飲茶對弈,距離兩人不遠處的桌邊,張慎站在桌案邊,指導著許新年深度掌控儒生境的能力。
這一幕既悠閑又和諧,讓楊恭愣在當場,懷疑自己出現幻覺。
張慎側頭看他一眼,道:
“院長在內閣辦差,不在書院。”
說完,繼續教導得意學生。
“你們........”楊恭深吸一口氣,壓著情緒,試探道:“我昏迷了多久,現在戰況如何,雍州守住了嗎,北境渡劫戰可有結果?”
“你昏迷半個月了。”李慕白捻著棋子,啪的落子,頭也不抬的說道。
“云州叛亂已經平息,許平峰死了,戚廣伯等一干叛軍將領,三日后菜市口斬首示眾。”陳泰惋惜道:“院長讓我留在書院看家,半點軍功都沒撈到。”
許二郎抬頭,看向紫陽居士,補充道:
“我大哥,
“一品了。”
楊恭腦子“嗡嗡”直響,雖然看到他們優哉游哉的模樣,心里隱約有了猜測,但楊恭出于保守心思,只猜測北境渡劫戰順利完成,大奉扳回優勢,與云州叛軍陷入對峙。
沒想到,一切都已經結束。
這就像一個什么都沒有的年輕人,原本只考慮娶一個媳婦,結果成親當天,豪宅有了,馬車有了,嬌妻有了,連孩子都有了,不要太圓滿。
種種現實中,最讓楊恭難以置信的是,許七安,一品了?!
一品武夫?
沒記錯的話,許寧宴是在監正被封印之后的晉升的二品,多久啊,這才多久,就成為一品武夫了?
但如果許七安真的晉升一品,配合國師這位陸地神仙,確實是有可能在極短時間內平定云州叛亂的。
李慕白笑道:
“我們能在這里悠閑的下棋,便是最好的證明。”
楊恭吐出一口氣,勉強消化了這些震撼人心的消息。
陳泰審視著楊恭:
“浩然正氣盈體,洗滌肉身,你即將踏入三品境。”
說完,他和李慕白還有張慎,都酸了。
楊恭笑了笑:
“這是朝廷、將士們、百姓對我的回饋。”
自云州起事,楊恭一直站在抵抗叛軍的第一線,從青州到雍州,殫精竭慮,險些戰死。
他終于借此迎來突破,觸摸到了三品的門檻。
陳泰酸溜溜道:
“院長說,陛下打算提拔你為京兆府尹,待圣旨下來,金口玉言,你便能順勢晉升超凡。張慎和李慕白撈取了不少軍功,同樣獲益匪淺,只等朝廷授予官職,修為必能更上一層。”
好在懷慶登基后,朝廷已經不再抵觸云鹿書院的讀書人。
此前有皇帝、監正和諸公壓著云鹿書院的讀書人,限制了儒家的發展。
而今中原動蕩,朝廷重新洗牌,官場不再抗拒云鹿書院,甚至抱著一種歡迎的心態。
畢竟階級利益是要在個人利益之上的,先有階級,再有個人,階級要是沒了,談何個人利益?
云鹿書院的讀書人,在諸公看來,便是能穩階級利益的存在。
楊恭喟嘆道:
“與許寧宴相比,這便不算什么了。
“許寧宴不愧是我的學生,楊某教書育人二十載,桃李滿天下,唯獨許寧宴這個學生,尤為喜歡。”
李慕白一口茶噴出來:
“厚顏無恥!”
陳泰冷笑道:
“讀了一輩子的圣賢書,就讀出“臭不要臉”四個字?”
“可惜沒有機會讓你記錄法術,實戰才是熟練儒生境能力最好的方式。
”張慎一邊教導弟子,一邊扭頭啐一口:
“呸!”
眼下不是有機會嗎許新年想了想,道:
“老師,如今我在翰林院做事,將來修史的時候,可以添上這么一筆:許氏兄弟年少時,皆在張慎坐下求學!”
話音落下,茶室內一片寂靜。
“快,快出去看好戲,幾位大儒又打起來了。”
“這次是為什么打起來的?難道許銀鑼來了?”
“走走走,去看熱鬧。”
“啊這,院長不在書院,他們會不會把書院給拆了?”
清云山頂的浩然正氣陷入紊亂,清氣沖蕩云霄。
一名名學子奔出學堂,興致勃勃的看著四位大儒在空中你來我往,學子們發現幾位大儒今天特別上頭,恨不得弄死對方。
許新年抓住機會,記錄了許多品級不算高,但極為實用的法術,然后把“魔法書”揣進懷里,心情不錯的離開清云山。
“老師說的對,實戰才是熟練儒生境最好的機會,收獲還不錯。”
許新年騎上馬匹,沿著筆直寬闊的官道,返回京城。
他情緒很好,因為終于踏入六品,成為一名“儒生”,儒家體系中,唯有到了六品才算擁有不俗的戰力。
而到了六品,才算是儒家真正的中流砥柱。
“雖然趕不上大哥了,但也不能落太多,現在我多少也算一個高手。在許家,我的修行天賦排第二,爹也不如我。”許新年暗道。
至于鈴音,她只是個小娃娃,而且離京的時候才九品。
許府。
許玲月坐在亭子里,素手托腮,看著小白狐在花圃里鉆來鉆去,娘和慕南梔蹲在花圃邊,栽種奇花異草。
“娘,大哥和臨安公主的婚事將近,要不要把鈴音接回來?”
許玲月想起了被丟在南疆野蠻生長的妹妹。
嬸嬸一聽,頓時也想起自己還有一個幼女,忙點一下頭:
“你不說我都忘了,確實要接回來,等你大哥回來了,我再跟他說。”
花圃里歡快奔跑的白姬,頓時停了下來,一臉的警惕。
“它怎么了?”
嬸嬸注意到白姬的異常。
“想起了你女兒想吃它的事吧。”慕南梔見怪不怪。
她們把花草種好之后,慕南梔小嘴輕輕一吹,整片花圃頓時綻放出一朵朵妍態各異的鮮花,嬸嬸看的星星眼直冒。
慕南梔說道:
“你養花的手法更偏向南方,而且是大戶人家慣用的,但京城更偏北,所以很多花都養不好。”
嬸嬸無奈道:
“是寧宴他娘教我的,當年許平志在山海關打仗,我一個人在家悶的慌,就跟她學習養花種花,打發時間。”
慕南梔心里一動,問道:
“許寧宴的娘是什么樣的人?”
嬸嬸努力回憶片刻,搖頭道:
“記不太清楚了,反正是很好的人,她在的時候,我什么都不用管,可輕松了。”
畢竟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嬸嬸記不得那么久遠的事。
這時,她聽見亭子里的女兒驚喜的喊了一聲:
“大哥........”
呼聲戛然而止。
嬸嬸和慕南梔聽出異常,扭頭看去,首先看見平定叛亂后第一次回府的許七安,接著,兩人的目光同時落在許七安身后,那個雍容溫婉,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的婦人身上。
嬸嬸愣住了,這一瞬間,塵封的記憶像是開閘的洪水,洶涌的沖刷她的大腦。
慕南梔皺了皺眉,她本能的排斥許七安身邊的任何女性。
“小茹。”
姬白晴面帶笑容,緩步走到嬸嬸面前,柔聲道:
“二十二年沒見,你一點都沒變。”
嬸嬸面孔呆滯,嘴唇囁嚅了一下,道:
“大嫂?”
女人微笑點頭。
許七安在旁解釋道:
“我把她從云州接回來了。”
慕南梔“哦”一聲,那點小敵意便沒了,倒也沒有“丑媳婦見婆婆”的窘迫,她又不喜歡許七安,大家清清白白的
嬸嬸表情復雜,既有故人重逢的喜悅,也有不知該如何問候、相處的窘迫。
“玲月見過伯母。”
好在家里還有一個柔弱可欺的女兒,適時站出來,替她緩解了尷尬。
嬸嬸忙說:
“大嫂,這是我女兒玲月,你當年離開的太匆忙,都沒見過我的孩子”
說著說著,眼圈突然一紅。
許七安知道,嬸嬸對生母的印象是很好的,以前逢著聊起她,嬸嬸就說是個頂好的人。
姬白晴審視著許玲月,笑容溫和:
“真漂亮!
“可有許配人家?”
嬸嬸聞言,無奈道:
“還沒呢,玲月就是眼光高,京中貴公子她一概看不上。
“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我今年一定要把她嫁出去。”
姬白晴笑道:
“倒也不急,這世間有情郎最難求,父母之命固然重要,可也得她自己看對眼,我瞧著玲月是個有主見的姑娘。”
許玲月微微一笑,對這位陌生的伯母頓生幾分好感。
嬸嬸哼哼道:
“她能有什么主見,就是個軟趴趴的性格,誰都能欺負,一點都不像我。”
確實和你不像許七安在邊上吐了個槽,他有些驚嘆生母的敏銳,從嬸嬸的無奈上,看出當媽的做不了主,推測玲月極有主見。
短暫敘舊后,久別重逢的陌生感漸漸淡化,嬸嬸當即說道:
“玲月,帶伯母去內廳坐,讓下人們奉茶。”
她悄悄給了許七安一個眼色。
等許玲月領著大嫂走入內廳,嬸嬸拽著許七安的袖子,蹙眉道:
“她是怎么回事?”
許七安看她一眼,明白了嬸嬸的意思,小聲道:
“此事說來話長,當年要不是她偷偷逃回京城生下我,我多半早死了。”
嬸嬸這才徹底放心。
她雖然對這位大嫂觀感極好,可也怕大嫂和許平峰是一個路子的。
嬸嬸對銀子和孩子兩件事上,特別敏感。
安撫了嬸嬸,許七安扭頭看向慕南梔,小聲道:
“你怎么會在這里?”
他明明是把慕南梔留在觀星樓的。
“不是你通過懷慶讓我來許府的嗎。”慕南梔蹙眉反問。
........許七安不問了。
三人進入內廳,許玲月已經沏好茶,嬸嬸挽著慕南梔的手臂,熱情道:
“大嫂,她是慕南梔,我義結金蘭的姐姐。”
女人還未說話,許七安陡然拔高聲音: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