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低頭想了一下,問道“田見秀在哪可曾開口”
“押在營帳中,尚沒有開口。殿下要見他嗎”吳甡回道。
“不。”朱慈烺搖頭“令田見秀去勸降李來亨,告訴他,這是他活命的唯一機會,如果他不愿意去,立刻斬首。如果勸降不了李來亨,回來也是斬首如何做,讓他自己考慮。”
吳甡微有驚疑,不明白太子為什么對那三百個娃娃賊兵這么在意居然還派出闖營的大掌盤田見秀去勸降另外,田見秀一直默默頑抗,好像并不想投降,太子何以口氣篤定,認定“斬首”的命令一出,田見秀就會乖乖地去當勸降的使者呢
不過吳甡并沒有問,太子為君,他是臣。君臣之禮,無論何時都要謹守。除非是太子主動說,否則他絕不能詢問。
“田見秀,你聽明白沒有”
太子車駕剛走,被押在營帳中的田見秀就見了左營副將吳學禮的中軍官。中軍官全身甲胄,殺氣騰騰,宣讀完命令,就面色冷冷的望著他,右手扶在腰間的刀把上,顯然,如果他不同意,那么,將他斬首的命令立刻就會生效。
田見秀在心中長嘆。
其實他早就軟了,賈魯河兵敗,二十萬大軍被殺的潰不成軍,血流成河之時,他就被嚇到了,被官軍俘虜之后,只所以遲遲不說話,裝模作樣,乃是為了保留一點討價還價的尊嚴,想著要給我歸順,你朝廷怎么都得給一定的優厚條件吧不想優厚條件沒有等來,等來的卻是鋼刀。現在鋼刀已經架到了他脖子上,他再是緘默,怕就是小命不保了。
不過田見秀還是不想輕易低頭,他還要找一個臺階。
“要我去勸降可以,不過總得給我一個身份,賜我一身干凈的袍子吧”田見秀道。
中軍官報給侯恂和吳學禮,
侯恂聽了大笑“給他”
杞縣距離中牟縣大約兩百里,離開中牟縣后,朱慈烺連續疾馳,第二天下午時分趕到了杞縣。
此時,羅汝才被困在杞縣西北十五里之處,已經有兩日了。而官軍的各路大軍,除了追擊李自成的騎兵部隊、尋找袁宗第部蹤跡的楊文岳部,看守降兵的一萬左營,所有參加了郭佛陀村決戰的大軍都陸續抵達,尤其是神機營,在賈魯河和郭佛陀村只有便捷的輕型火炮趕上了決戰,這一次,神機營所有的重炮在教導官焦勖的帶領下都趕到了,各式大小火炮一共將近兩百門,一旦開炮,必能對羅汝才部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太子駕到,文官武將列隊出迎。
朱慈烺第一次見到了山東總兵尤世威、河南總兵陳永福。
尤世威已經白發蒼蒼,陳永福卻正在壯年。
尤世威是將門世家,世世代代為大明駐守西北邊疆,天啟年,就已經是二品武官,擔任山海關總兵了,左良玉曾經在他麾下擔任小小的守備。崇禎十六年,在李自成席卷陜西,所有人都投降之時,唯有老將尤世威率眾歃血為盟,誓死守衛榆林城,面對李自成大兵壓境,堅決不降,血戰三天三夜,城破后,尤氏一門幾乎全部戰死。
這樣的人,才是大明忠烈。
陳永福在歷史上雖然有投降李自成的污點,但那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而在這之前,無論是擔任副將還是總兵,陳永福都盡忠職守,更不用說兩次開封保衛戰他都立下了赫赫功勞,還射瞎了李自成的一只眼,若非陳永福英勇善守。說不定開封城早就被流賊攻破了。
因此朱慈烺對他最后失節的小污點毫不在意。
這一世,陳永福絕對不會被逼迫到投降李自成。
得太子爺親自接見和攙扶,尤世威和陳永福都是受寵若驚。對于太子,他們已經聽到了很多傳說,今日相見,才發現太子比他們想象中更年輕、笑容更親和,但眼神卻是睿智的,仿佛能看穿人的心底。說話舉止,完全不像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
果然是天家之子啊。
太子駕到。官軍中軍立刻升起了太子“代天巡狩”的大纛。烈日陽光下,如一條巨龍在翻滾。
進到中軍帳,朱慈烺升帳議事,他對丁啟睿在杞縣的表現非常滿意,連聲夸贊,對方國安和楊德政也給予獎勵,三人都是感激惶恐。勉勵完眾將之后,朱慈烺請眾人諫言殲滅羅汝才之策。官軍在連戰連勝之下,士氣已經達到了最高點,而羅汝才則是前途末路,所以文官武將們眾口一詞,認為明日齊攻,將羅汝才殲滅在雌水之畔,完全不是問題。
對眾將高昂的斗志,朱慈烺暗暗欣慰,明末最大的問題就是官軍沒有戰心,除了幾個勇猛的忠臣,如曹文詔曹變蛟虎大威猛如虎之外,其他將領都是能躲則躲,鮮有主動請戰者。
開封之戰的勝利,使將官們低迷的戰心,得到了極大的提升。
軍議快要結束時,中軍來報,說羅汝才派出了使者,表示愿意投降,并帶了投降書。
丁啟睿立刻起身祝賀道“殿下到來,曹賊就心膽俱喪,立刻請降,實乃殿下之威啊。”
朱慈烺笑一笑,對丁啟睿的馬屁不在意。為上位者,不應該害怕手下有善拍馬屁者,只要君心不亂,不被這些人包圍就可以了。再者,馬屁也分兩種,一種善意無害、錦上添花的。另一種則是顛倒黑白、指鹿為馬者,后一種尤其要防備。
羅汝才派來的是他一名親信副將,進賬在太子面前跪下,說話哆哆嗦嗦,自稱罪民。說是投降,但卻提出了一大堆的條件,什么保持獨立編制,給闖營一個地方修整,五萬撫軍銀
一如崇禎十一年,他們在窮途末路時,歸順朝廷一樣。
但太子不是五省經略熊文燦,現在的朝廷也不是彼時了。
對于流賊的降而復叛,朝廷上下都是深惡痛絕。
不等使者說完,賬內眾文武就都怒了。
尤其吳甡更是怒不可遏,若非太子在場,他早就令人將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拉出去斬了。
“告訴羅汝才,他不配跟本宮提條件,如果他想投降,只能無條件的投降,本宮能給他的承諾只能有一個,那就是留他性命。給他一天的考慮時間,明日清晨之前,如果他不舉白旗,率眾出營投降,他就等著被梟首吧。”
太子冷冷道。
那使者還想說話,朱慈烺一揮手,中軍武士就將他趕了出去。
這一夜,朱慈烺睡的很晚,他同吳甡、參謀司的三位參謀討論軍略幾乎是到天亮,闖賊雖然潰了,羅汝才的覆滅也只在旦夕,但大明內外的情勢卻依然危急,容不得一點大意
暗夜。
隨著朱家太子的駕到,升起代天巡狩的大纛,曹營上下陷入了徹底的恐慌,連日激戰,沒有能突破官軍的包圍,反而越陷越深,如今被困在這方圓十幾里之內,動彈不得,糧草更是幾近斷絕,等待他們的,除了投降,好像再沒有第二條路了。
但羅汝才的請降卻被朱家太子拒絕了。
消息傳開,營中恐慌情緒越發彌漫。
后營一座小帳內,一個老兵正在燈下擦拭手中的長刀,燈光下,他一臉憂慮,嘴角似乎帶著無聲的嘆息。一名穿著黑衣、身材纖細的小兵挑簾而進,不安的道“黎叔,營中流言四起,羅汝才多半是有投降的心思了。”
老兵放下長刀,臉色凝重“不意外,內無糧草,外無救兵,被困在這方寸之地,以羅汝才的尿性,遲早是要投降的可恨羅汝才沒有聽從吉硅的建議,白白地在陳留浪費了半日時間,錯過了突圍的最佳時機,不然說不定大軍此時已經突圍成功了”
小兵撇嘴,清秀白皙的面容上滿是鄙視,聲音清脆的道“說不定這都是李自成的陰謀,故意歸還家眷,讓羅汝才在陳留多等待半日,以為他吸引官軍的注意力。哼,羅汝才在意的豈是大家的家眷我瞧他是舍不得那幾個美麗的小妾吧”
“鼠目寸光,這一次他怕是在劫難逃。”黎叔嘆口氣。
“那下一步怎么辦”小兵問。
黎叔取出兩套破爛的百姓衣衫“我料羅汝才在投降之前,肯定還會組織一次大突圍,不是明早就是明晚,到時我們隱藏在曹營家眷之中,伺機而逃吧。”
“突圍不能成功嗎”小兵不甘心。
黎叔搖頭“絕不可能。你沒見官軍陣中已經升起朱家太子的大旗了嗎有他在,官軍將官絕不敢退卻縱敵,何況連日激戰,曹營損失慘重,已經是強弩之末,豈是連戰連勝的官軍的對手”
小兵滿臉不甘心,想一下,忽然又問“黎叔,如果曹營敗了,這些曹營家眷是會被遣散呢,還是送到官軍營中”
“你問這個干什么”黎叔警惕。
小兵撒嬌“你回答我的問題嘛。”
“短時間之內,肯定是要被官軍看管。長時間的話,則一定會被遣散。”黎叔回答。
“哦”小兵微微點頭,眼珠子亂轉。
“湘云”黎叔意識她可能是想到了什么鬼心思,臉色一沉“此番我等到河南來,唯一的任務就是說服羅汝才轉進湖廣、南直隸,既然羅汝才扶不起來,存亡旦夕間,我等也不必再為他費心了,安全返回獻營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不管你有什么心思,都不可胡來。不然下一次再有這樣的機會,我絕不會再帶你出來了”
小兵狡黠的笑了“放心了黎叔,我怎么會胡來我只是覺得,既然咱們想要隱身在曹營家眷之中,就應該早做準備,比如應該更像一點,嗯,我認識曹營的一個大媽,人非常和氣,我這就去找她。認她做干媽。”說完,不管黎叔同不同意,轉身就跑出去了。
黎叔皺著眉頭,心頭滿是不安,隱隱覺得丫頭肯定有什么事瞞著他。
中軍賬內,羅汝才臉色鐵青,軍師吉硅愁眉苦臉,捻著胡須,束手無策,大將楊承祖倒是慷慨激昂,不停的請戰,想要率軍夜襲官軍,和官軍決戰到底。
羅汝才聽的煩躁,他何嘗不想和官軍血戰到底但沒有糧草,也沒有救兵,如何能戰僵持下去,必然是全軍覆沒的下場,現在請降,還有討價還價的機會,如果等到兵敗,必然是身首分離的結果。
但今日派人請降,朱家太子的態度太過苛刻,除了保他性命,再不愿給他其他承諾。
羅汝才縱橫十幾年,殺官無數,曾降過一次,結果又反叛,如果沒有朝廷不追究前罪的承諾,他實在不敢投降。
不敢降,又無路逃,糧草也見底,現在的羅汝才心中充滿了無比的懊惱。
懊惱不該在陳留停留半日,剛才盛怒之下,他把那幾個誤事的小妾全殺了。
可惜于事無補。
又懊悔或許不該和李闖分兵。
羅汝才綽號曹操,意為狡詐多變,足智多謀,在流賊之中,也素以智謀擅長,但今日身處絕地,他腦子竟然和漿糊一樣,毫無辦法。又或者不能怪他,只能怪官軍行動太過迅速,丁啟睿那個狗賊又跟打了雞血似的,他曹營猛攻了兩天,竟然都沒有攻下。進退無據之中,羅汝才有一種又回到了崇禎十一年,被官軍追的到處亂跑,那里也停不住、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惶恐感。
商議到深夜,羅汝才終于下定了決心。
楊承祖的夜襲雖然勝算不高,但總勝過坐以待斃,萬一上天眷顧,給曹營開出一條生路呢
于是羅汝才將營中精銳分成兩部,一部交給了楊承祖,向西南方向殺,他親率另一部分主力向東北方向殺,目標仍舊是蘭陽縣,只要過了蘭陽縣,到了黃河邊,大股的部隊無船渡河,但他本人和身邊的親信卻不愁找到幾條擺渡的小船危急時刻,羅汝才和李自成一樣,都選擇拋棄大部隊,自己脫險。
不止他們,明末的農民軍首領,大部分都是這德性。
臨出營之前,羅汝才細細叮囑楊承祖暗夜之中,火攻為優先,但凡遇見官軍的營寨,多放火箭,給官軍制造混亂。
楊承祖一一聽從。
凌晨,當東方現出第一絲魚肚白,天色將亮,但卻是人最困最酣睡之時,曹營發動了突圍。
“殺啊沖”
號角聲響起,曹營分成兩部,各自突圍。
但很快,他們就意識到了情況的不妙,因為在他們突圍的必經之路上,官軍早已經嚴陣以待,并布置了大量的陷阱。而最讓他們恐懼的是,他們聽到了巨大的一聲又一聲的火炮轟擊聲。四磅,六磅,甚至有八磅的大鐵彈子從天而降,砸到了他們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