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臣以為,長城不可棄……”
吳甡道。
關于這個問題,朱慈烺事先并沒有同吳甡討論過,不過看起來吳牲和他的意見是一致的。
太子,大司馬,少司馬都是這意思,到此,薊州以東的長城隘口防御爭議,算是落下帷幕,薊州以東的長城仍然要像往年一樣修繕加固,兵力配置也一如既往,戶部撥付錢糧,交由薊州總督趙光抃執行。防虜是頭等大事,開春之后,趙光抃就要立刻督促修繕加固各個長城隘口。
一共八萬兩銀子。內廷六萬,戶部兩萬,比起過去,朝廷已經算是很慷慨了。
因吳甡守衛密云有功,崇禎帝特加太子少師,賞銀賜酒。
下午,眾臣離開皇宮。
“太子黨,太子黨,這個黨怕就是吳甡了吧?”首輔周延儒回到府中,他的親信,吏部文選司郎中吳昌時小聲念叨。
“胡說什么?”
周延儒臉色驟變,將茶碗往桌上一摔:“哪有什么太子黨?”
吳昌時連忙請罪,心里卻知道自己說中了首輔大人的心思。
吳牲和周延儒歷來不和,雖然只是一個兵部侍郎,但吳牲卻屢屢頂撞周延儒,甚至在朝堂上對周延儒也是不假辭色,這是滿朝皆知的事實。如今內閣還缺一個輔臣,吳牲立了大功,又是太子的心腹,登閣拜相是順理成章的事,一旦吳甡入閣,那周延儒的權威勢必受到極大挑戰。吳昌時想周延儒之所想,憂周延儒之所憂,不經意的就說了出來。
“謹言、慎行……”周延儒臉色陰沉:“這四個字我和你說了多少字了,你怎么就是記不住?”
吳昌時再請罪。
周延儒這才放過,冷冷問:“調長沙知府堵錫擔任通州厘金局主事的事,處置的怎樣了?”
“有幾個愣頭提出異議,不過下官都已經處置了,明日之后,吏部的任命就可以發出。”吳昌時道。
“嗯,下去吧。”
喝退了吳昌時,周延儒坐在椅子里臉色陰沉。
滿朝官員中,他最不耐的就是吳甡這個愣頭青。
吳甡如果入閣,他就真的無寧日了。
不過他卻也看出,崇禎帝對吳牲的封賞雖厚,但并沒有要拔吳牲入閣的意思,如果是廷推,他也有辦法將吳牲擋在內閣之外,他真正擔心的是,太子在中間插手,將吳牲推到內閣中。那恐怕就不是他能擋住的了……
初六日。
少詹事黃道周為太子講課,一開始還能平靜,后來就忍不住激動起來,借古論今,對太子一些“不檢點”的行為,提出嚴厲批評和勸誡。朱慈烺假裝不知,但卻又非常嚴肅的傾聽,并適時點頭,以表示對老師的贊成。
講課完畢,黃道周眼眶微紅:“歷來儲君都以守德為重,殿下切不可忘記啊。”
初七,所有京營將士都返回了京師,朱慈烺勉勵勇者,探望傷者,祭奠犧牲者,又特準放假,每個士兵都是三天假期,而一應的犒賞和撫恤,也都在三天之內,由各部思想教導官,發放完畢因為有張家口的臟銀,這次大勝的各項犒賞都是如約發放,官兵士氣都是大振。
朱慈烺心中卻清楚,今年是一個特殊的年,如果來年國家財政收入得不到保證,內廷銀子用盡,可再沒有第二個張家口讓他去抄了,所以今年他一定要緊盯戶部和厘金局。
在官兵待遇和獎賞得到保證的同時,城外難民營和城中的幾個養濟院,今年過年也得到了比往年更多的糧米。
養濟院,明代福利機關,主要收留鰥寡孤獨之人。
同一天,吏部調長沙知府堵錫為通州厘金局主事的命令,發往長沙。
長沙知府和厘金局主事,都是五品,等于是平調,但堵錫擔任長沙知府不足三年,忽然調任通州,且吏部沒有能提出一個說服眾人的理由,在官員中還是引起了一片非議,不過吏部堅持,且有周延儒做后臺,這道調令還是無可阻擋的發了出去。
初八日。
應天府關于兵科給事中張縉彥在南京街頭被打之案的奏疏送到京師。
當聽說只抓到兩個地痞流氓,而且還是認錯了人,并不是受人指使之后,御史言官們都怒了,今年他們還要繼續到南京追逮,而且正月十六之后就要陸續離京,每個人心里都擔心會不會被江南的官紳暗算?現在張縉彥的偵辦結果等于是坐實了他們心中的擔心,他們的怒火瞬間就爆發了。雖然還沒有過完年,但彈劾應天府和南京刑部的奏疏,如雪片般的飛入皇城。
崇禎帝也是大怒,對應天府和南京刑部嚴加斥責,然后派出刑部侍郎孟兆祥,親往南京調查。
作為太子,又是一個四百年后的穿越者,朱慈烺對南京那一些混蛋勛貴和官員比任何人都清楚,孟兆祥雖然剛直,但只是一個侍郎,能不能鎮住南京官場,調查出張縉彥被打的真相,還是一個未知數。
如果可以,他真想親自到南京調查,以借機敲打南京那些軟骨的勛貴,并重整南京官場和京營,但不行,他是太子,不可能到南京的。
現階段,他只能坐觀,暗地里想辦法幫助孟兆祥,但如果到最后孟兆祥追查不出案件的真相,南京勛貴猖獗,江南追逮之事受到影響,就算朝里朝外都反對,他也要想辦法到江南走一趟。
初九日
順天府衙門前忽然出現了一隊全身甲胄,手持長槍的武襄左衛的軍士,將衙前衙后,嚴密的看守起來,順天府周堪庚,同知郝晉帶著順天府官員在衙門前迎接,很快,太子的馬隊出現在衙門時,軍士向兩邊一邊,頭戴善翼冠,披著紅色披風,玉面朱唇的年輕太子出現在他們面前,眾人參見行禮,太子微笑點頭,唐亮佛塵一甩,眾人平身,太子下得馬來,邁步進入順天府衙。
太子今日到順天衙門,并非是為了京師的衛生事務,從初一到今日,京師衛生情況得到了極大的改善,對順天府的工作,太子還是滿意的,他今日到順天府衙,主要是為了見關押在順天府衙大牢的幾個俘虜,當然了,也順便督促勉勵周堪庚和郝晉。
大明的監獄有五種:刑部大監、大理寺監、地方監、詔獄和高墻。詔獄是高級官員專用,高墻則是宗室罪人和皇親貴胄專用。
這一次抗虜大勝,擒獲了阿巴泰和一干建虜八旗,人數在六百人左右,漢軍旗則有兩千人左右,除了放回的祖澤潤,其他低級別,包括五百個建虜在內,都被關在京營。期間照太子的命令,京營對俘虜們分別審訊,每一個俘虜都得寫出或者口述他所知道的遼東事物,比如他們屬于哪個旗,旗中多少人,多少強兵,多少老弱,駐地在哪里,有多少田地,收成牲畜如何,都得一一寫明,但有頑抗或者謊報者,立刻斬。
阿巴泰在內的有身份的俘虜,則是被秘密關押在順天府衙大牢,由重兵看守。
當日,當墻子嶺大勝,捷報傳來之后,京師一片歡騰,接著三日后,押解著建虜俘虜的獻俘隊伍就出現在了京師街頭,消息傳來,地動山搖,全城轟動,所有人都涌上了街頭。
自萬歷四十年,遼東戰事爆發以來,大明從來沒有一次酣暢淋漓的勝利,自然也就不會有大規模的獻俘,偶有送到京師的丑陋人頭,也都是十幾二十幾,很少超過百個。人頭都沒有,活人就更是難見了,但今日,太子帶兵出征,在墻子嶺大勝建虜,現在押回來的,可都是活生生的建虜啊。
當押解著阿巴泰的囚車出現時,雖然官兵拼命阻止和遮擋,但還是有很多的小石頭和臭雞蛋,砸在了囚車和阿巴泰的身上,嚇的阿巴泰臉色發白崇禎二年,建虜兵臨京師城下,京師百姓受傷遇難的不知道有多少,此番見到留著辮子的建虜俘虜,新仇舊恨立刻就涌上心頭,根本就彈壓不住。
此時此刻,阿巴泰忽然有點后悔了,早知道就死在明軍刀下,也免了今日的羞辱。
眼中所望,這巨大的城池和城中瘋狂的、情緒激動,目露兇光的百姓,這真是孱弱不堪一擊的南人嗎?
阿巴泰還好,處在明軍的重點保護中,后面的那些被繩子串起來、腳上還拷著鐵鏈的普通建虜俘虜就倒了大霉,一個個被砸的東倒西歪,甚至是有頭破血流的。若非是有官兵護衛,瘋狂的京師百姓非把他們撕了不可。
那日進城的恐怖景象,把阿巴泰嚇的夠嗆,其后他被帶到午門前,咸魚般的被曬了一個中午照大明過往的脾氣和慣例,像阿巴泰這樣的虜酋,被送到京師,押到午門外,最后等待他的只有一個結果,那就是圣旨發下,一番蠻夷訓斥,人頭落地。
但這一次因為太子放出了“換俘”的風聲,并且給崇禎帝寫了詳細的奏疏,從而救了阿巴泰,雖然有獻俘,但阿巴泰沒有被斬首,而是被押往順天府衙大牢進行關押。
到現在,已經關了一個多月了,這一月里,阿巴泰度日如年,感覺都快要瘋了,他知道,自己并沒有度過危機,大明隨時都可能翻臉將他退出牢房斬首,也因此,他對大明官員交代下的任務,絲毫不敢懈怠,他將他知道,關于遼東建虜的軍情和政情,洋洋灑灑的寫了不少,但并不是所有,一些核心的機密,他是不會輕易說的,現在所寫的,只是為了保命。
囚室外腳步聲響,好像是有人來了。
阿巴泰蜷縮著躺在干草中,閉著眼睛,動也不動,但兩只耳朵卻豎了起來,仔細傾聽所有的聲音。
他隱隱覺得,今日和平常不同,不但腳步聲聲,來了很多人,而且每個人都是屏氣凝息,小心伺候著,好像是來了一位大人物。
咣當,牢門開了,有人走了進來。
“阿巴泰!”
那人冷冷喝令。
阿巴泰聽出來了,是他的牢頭,也是明國京營的一個把總。
阿巴泰慢慢坐起來,轉過身。
他手上腳上都有鐵鏈,轉身時叮當作響。
上午的陽光從窗口照進來,正灑在他的臉上,只見他臉色干枯,眼神呆滯,短短一個月,整個人足足瘦了十幾斤。
“太子殿下駕到”
牢門口響起一個高亢悠長的聲音。
所有人都單膝下跪。
阿巴泰也不例外,他的動作稍慢了一點,那個把總就揪住他的后領,猛地將他按倒在地,然后自己才又單膝下跪。
“不必多禮,都起來吧。”
一個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隨即是一個溫和清朗、令人聽了無比舒服的聲音。
但這個聲音傳到阿巴泰的耳朵,卻讓他心中泛起了無比的苦澀。
明國太子,小小少年,我阿巴泰戎馬一生,竟然敗在他的手中,成了明國的階下囚,實在不甘心啊。
慢慢抬起眼,隔著牢門,先是看到一雙黑色的靴尖有寶石的官靴,大紅的龍紋便服,然后便是明國太子那年輕,還帶著一些稚氣,偏偏又英氣十足的面容,配上一雙明亮仿佛能刺透的眼睛,正冷冷注視著他。
所有人都起身了,只有阿巴泰依然拜伏。
雖然已經不是敵手,一個囚,一個王,也不是第一次見面,但阿巴泰仍然拼命的想要看清朱慈烺的臉。
到現在,他依然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會在敗在一個黃口小兒的手下?
阿巴泰抬眼看朱慈烺的同時,朱慈烺也在注視著他。
一別三十多天,比起墻子嶺時的潰敗和跪降,阿巴泰好像更頹廢,更沒有精神了,跪在那里,面無死灰,毫無氣力,哪還有一點虜酋黃太吉哥哥的風采?
不過這并不表示阿巴泰已經徹底屈服,從他交代的那些材料就可以知道,阿巴泰依然保持僥幸,依然沒有把建虜全國的軍國機密都交代出來。
這中間,那把總踢了阿巴泰一腳,阿巴泰這才驚醒過來,拜首道:“罪民阿巴泰,叩見大明皇太子殿下”
“起來吧。”朱慈烺冷冷道。
“謝殿下。”
阿巴泰雙手撐地,慢慢爬起來。
朱慈烺目光在囚室里一掃,淡淡道:“聽說當日洪承疇到沈陽,最初也是在一處囚牢,三日后轉到沈陽城中的一處道觀,最后移到黃太吉的住所,不知道是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