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楚了。”李晃點頭,聲音淡淡:“確實是太子在背后指使的。駙馬都尉參股小煤窯之事,兩個月前就被太子查到了,不過太子卻隱忍不發,反倒是命令駙馬都尉暗中查核,收集各個勛貴枉法的證據。勛貴們再是聰明也想不到駙馬都尉會胳膊肘往外拐,眾人都沒有防備,以至于讓他輕松的拿到了證據,今日朝議,朝廷苦無糧餉,駙馬都尉的出現正是時候。若是往常,陛下未必會這么決絕的處理勛貴。所以兒子以為,一切都是太子和駙馬商議好的。”
勛貴中,英國公張世澤的爺爺張維賢當年是擁立崇禎帝的大功臣,若不是張維賢帶兵擁著崇禎帝進宮,崇禎當年繼位未必會那么順利,也因此,崇禎帝對英國公府多有一份感激,但今日連英國府都沒有免罪,可想皇帝的決絕。
“果然不出所料……”
王德化臉色發青。
太子的能量越來越大了,不但帶天出征,而且已經能夠影響到皇帝的態度,像西山小煤窯之事,若不是太子進言,皇帝絕不會擔著驚擾皇陵的大責,令煤窯續開的。
想到自己和太子沒來由的恩怨,他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慌。
“干爹也不必太過擔心,開封可不是必勝之局,一旦有什么閃失,陛下滿心的期望,怕全部都會變成失望。”看出了王德化的惶恐,李晃聲音淡淡的開解。
王德化掃了干兒一眼,琢磨著這句話,心情竟然安定了不少。
服侍崇禎帝這么多年,他對崇禎帝的脾性太了解了,崇禎帝是一個溫暖如春和冷冽如冰的混合體。如果太子讓他失望了,即便是兒子,恐怕他也不會有什么好臉色。
一時間,王德化由衷希望太子在開封能遇上一次大挫敗。
“還有,太子好像從澳門找來了幾個佛郎機醫生,為長公主診斷了一番之后,長公主的病情竟然大為好轉。這也是駙馬爺敢離開京師,到太子軍中戴罪立功的原因。”李晃道。
“有這事?”王德化吃了一驚。
長公主可不是隨便什么醫生都能醫的,非太醫不可,本朝規制,除非是有圣命,民間醫生是不能為長公主診病的,更遑論什么佛郎機醫生了。但有違反者,不但醫生本人,連牽線的宮女仆役都會受到嚴厲責罰。
李晃點頭。
王德化眼睛一亮,隨即又黯然,搖頭道:“不行,其他事情可以參一本,但事關陛下的姐姐,陛下絕不會為此降罪鞏永固的。”
李晃淡然的眼神里閃過一絲嘲諷的光芒,不過很快就消逝,鄭重無比的道:“不,干爹,不是讓您參他,是讓您將此事稟告陛下……”
“你是說……田貴妃!?”
王德化一拍大腿,明白了。
田貴妃正在病重,那幾個佛郎機醫生既然能看好長公主,說不定對田貴妃也會有一些醫治呢,一旦田貴妃病情好轉,陛下龍顏大悅,對提出建議的他肯定會增加榮寵。
王德化跳起來:“咱家這就進宮!”
迫不及待的往外走。
“送干爹。”李晃尊敬的躬身,但王德化急吼吼地走了,他慢慢直起腰,面無表情返回后院的住處,關上門,剛提起茶壺倒了一杯茶,窗欞一開一閉,一個人從后窗跳了進來,卻是坤寧宮主管太監沈沾。
沈沾面色凝重,開口就道:“太子要代天出征了。”
李晃點頭,心中卻嘆息,我這個師兄還是沉不住氣啊,稍有點風吹草動就心浮氣躁了。慢慢喝著杯中的冷茶,問:“那美人還沒見陛下嗎?”
沈沾搖頭:“娘娘說,時機還未到……”
李晃唇邊閃過苦笑,還等什么時機?再等下去,怕是娘娘性命都不保了,只盼那幾個佛郎機醫生真有奇術,能為娘娘續命。抬眼看向沈沾:“大白天的你不在坤寧宮,跑我這里干什么?是有急事嗎?”
沈沾近前一步,壓低聲音:“太子帶天出征,從京師到開封,這一趟最少得三個月,弄不好就得半年。中宮憂思,一定神不守舍,我以為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中宮,就是皇后。
李晃放下茶碗,面色肅然:“能否揭開三年前的真相,為五皇子討得公道,關鍵不在中宮,更不在太子,而在于陛下。如今太子出征,陛下心氣正盛,這個時候任何人提出對中宮和太子不利的言辭,都必然會惹惱陛下,我等死不足惜,但如果牽扯到貴妃娘娘,那就萬死莫恕了,所以絕不可妄動,一切都等開封之戰后再說吧。”
“但如果太子勝了,中宮圣眷更隆,五皇子被害的真相,豈不是永遠也不能揭開了嗎?”沈沾微微有點激動。
李晃冷笑:“你以為中宮現在的圣眷就不隆嗎?”
沈沾啞然。
“師兄你是坤寧宮主管,一定要謹言慎行,除非是驚天的大事,否則白天絕不可以再來我這里。”李晃冷冷望著沈沾:“望師兄切記!”
沈沾雖有點不忿,但還是朝李晃一拱手,轉身推開窗欞,翻身跳了出去。
房間恢復了寧靜。
李晃望著桌上的茶碗,靜靜出神,一向心靜如水、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他,此時竟然也有些心煩意亂的感覺。三年的隱忍謀劃,原本一切順利,五皇子被害的真相,原本很快就可以大白于天下,貴妃娘娘的委屈也可以讓世人知道,但不想皇太子忽然像是變了一個人,從懵懂的少年,一下就變成了英武的太子,先是撫軍京營,現在又要代天出征。
雖然沈沾有點魯莽,但有一點說的是對的,一旦太子擊潰闖賊,聲震天下,連帶著中宮聲望更隆,即便將五皇子被害的證據呈現到陛下面前,陛下也未必會為五皇子伸冤……
李晃越想心情越亂,拉開抽屜,熟練地從書冊里翻出了幾張紙,再一次仔細的讀。
這是太子身邊的暗探送來的情報匯總,太子最近三天的行程清楚的記載,最近三天里,太子一直待在城外大校場,沒見過任何人,所以李晃就有點不明白了,身在城外大校場,又是怎么策動朝堂上的這場風波的?駙馬都尉的檢舉也就算了,可能是早有謀劃,但太子又是怎么和凌義渠勾上的?難道太子早知道流賊會圍攻開封?
猛然間,李晃像是想到了什么,心頭一驚,難道……暗探已經暴露了?
黃昏時,太子即將帶天出征的消息傳遍了京師。整個京師都轟動了,大明自立國以來,除了首任太子朱標曾經有過領軍出征的先例,煌煌二百七十年,再沒有這樣的大事發生,何況當年朱標出征,完全就是勝局已定之后的鍍金之旅,說是親征,其實就跟旅游差不多,又有開國猛將的輔佐,一點危險都沒有。現在局勢可不同,闖賊在中原可是聚集了五十萬大軍,整個中原已經糜爛不堪,太子在這種時刻出征,簡直是不要命了啊。
“太子英武啊!”
京師之內,有不少都是陜西河南人,對于中原的糜爛,他們最是憂心,現在太子代天親征,他們仿佛是看到了家鄉安寧的希望
更多的人卻是憂心。
流賊勢力居然這么龐大了,龐大到逼得太子都要親征了,這京畿還能安寧嗎?太子在京營練兵練的好,一旦太子把京營兵都帶走了,京師不就空了嗎?
接著又有消息傳出,太子此次親征,需要大量的騾馬,不但市面上的騾馬被購買一空,連宮中御馬監和南海子的養馬場也都被搜刮的干凈,而會制作馬車的匠人這半個多月來一直都沒有閑著,一直都在為京營打造馬車,這么說來,太子對帶兵出征好像早有準備啊。
一連幾天,京師街頭巷尾,各大茶館,所有人都在議論太子親征,或興奮或憂慮,有不同意見便爭論起來,一時鬧得不可開交。如此驚天大事之下,英國公等勛貴在西山私開煤窯,被皇帝重處的新聞,反倒是變成小事了,只有英國公繳納罰銀的那一日,人們熱烈的議論了一番,但很快就又回歸到太子代天親征的大事上。
至于被殃及的那些倒霉鬼,比如在西山挖煤的那些商人,百姓們連提都沒有人提。大象打架,還管的了螞蟻?
夜晚,順天府大牢。
山西商人田生蘭被提出了牢房。
自從女婿魏藻德被朝廷免職下獄之后,田生蘭就自感失去了保護傘,風向有變,京畿之地可能不適合再待了,于是最近這段時間以來,他一直在處理生意,全部脫手后,他就要離開京師,返回山西,不想還沒等完成,順天府衙的兵丁就破門而入,將他按倒在地上了。
被關了一天之后,田生蘭終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為保性命,他愿意繳納三倍的罰銀,只求官府能高抬貴手,饒他一命,不想主審的刑部官員卻不置可否,今夜忽然被提審,不知是不是官老爺們發了慈悲?
進到審訊室,見到堂上坐著的主官,田生蘭噗通跪倒:“駙馬爺,救命啊!”
審訊的主官居然是駙馬都尉鞏永固。
田生蘭在京師的時間不短,平常熱衷于結交權貴,所以當然認識駙馬爺。
不過田生蘭想錯了,駙馬并沒有參與刑案的權力,鞏永固夜探順天府衙牢,并非是要審訊他,而是有另外的目的。
鞏永固使一個眼色,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剩下他和田生蘭兩人。
“田生蘭,你可知罪?”鞏永固冷冷喝問。
“草民知罪!”田生蘭連連叩首:“草民愿意繳納罰銀,求駙馬為草民做主,放草民出去吧。”作為一名腰纏萬貫、養尊處優的富商,田生蘭何曾受過這種的牢獄之苦?僅僅一天,就快讓他崩潰了。
“你真知道你犯了何罪嗎?”鞏永固拍桌子。
“草民勾結定國公徐允禎,在西山私挖煤窯,定國公事發之后,草民銷毀證據,試圖掩蓋,不過草民和徐允禎剛剛合作一年,草民并沒有賺到多少銀子,還請駙馬明察啊……”田生蘭連連叩頭,既自首也自清。
“勾結徐允禎當然有罪,不過這不是你的主要罪過。”鞏永固冷冷。
“草民缺斤短兩,以次充好……”為了逃脫牢獄之災,田生蘭將過去做過的缺德事都說出來了。
鞏永固搖頭:“本都尉就提醒你一下,自遼東之變以來,本朝有嚴律,凡我大明境內百姓,絕不可和建虜通商,否則以謀逆論處!”
聽到此,田生蘭臉色大變,額頭冒出細密冷汗,不管是私挖煤窯,或者是以次充好,都不是死罪,都可以用銀子搞定,但私通建虜可不行,那是夷族的大罪。雖然因為年紀的關系,田生蘭不再出塞,而且是交給了弟弟田生義,但其間的黑暗和兇險,他卻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事發,他田家男子都得死,女子都得
降入娼籍。
“你們山西商人,尤其是范永斗、王登庫、靳良玉、王大宇、梁嘉賓、翟堂、黃云發,加上你田生蘭,你們八大家最是猖獗,視朝廷禁令如無物,多年來,不但販賣糧食生鐵,甚至還敢賣甲胄給建虜蒙古人。有多少百姓死于你們供給的鐵器長刀之下?又有多少沾染百姓血淚的金銀珠寶回流到他們的口袋中,繼而再購買我大明的糧食鐵器,繼續販賣給建虜?甚至還出賣邊塞情報?你們的罪行罄竹難書,人神共憤!”說到激動處,鞏永固忍不住拍了桌子。
田生蘭已經嚇得癱軟在了地上。
原本他還心有僥幸,想著死不承認,但駙馬的話卻讓他明白,朝廷早已經掌握了一切,連他們八大家的名字都知道了,想到被夷家滅族的悲慘,田生蘭哇哇大哭:“駙馬爺饒命,饒命啊,我田家絕沒有販賣過生鐵,更沒有賣過甲胄……”
“將你所知道的全部交代出來,朝廷或可留你和你子女一命,否則一律棄市!”
當夜,田生蘭就被提出順天大牢,秘密關押,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因為徐允禎之案被牽連,不管是京畿商人,還是山西八大家,都不會想到,這將是大明商界地震,山西商人被連根拔起的前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