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朱慈烺是不知道那日松的這些情況的。
而那日松也非常狡猾,那日在被生擒之前,他換了衣服,假裝成了一名普通的蒙古士兵,身邊的人也為他遮掩,若不是明軍嚴厲審訊每一個蒙古俘虜,令其交代身份和知道的軍情,說不得就被他蒙混過去了。而后參謀司李紀澤翻閱蒙古俘虜的供詞,發現了那日松的特殊身份,如獲至寶,立刻來見朱慈烺。
關于長城的防御,朱慈烺和參謀司商議過無數次,大家一致認為,長城只所以難以防御,關鍵就在于塞外蒙古已經全數倒向了建虜,大明失去了緩沖和耳目,建虜大軍隨時都可以悄無聲息的出現在長城邊關之下,除非在每一段長城都布置重兵,否則被動防守,左支右絀,終究是守不住的。
因此,離間蒙古和建虜的關系,成了參謀司共同的建議,縱使不能將蒙古人拉回來,只要能令蒙古人首鼠兩端,不全心全意配合建虜,在建虜大軍有所動靜的時候,提前通知一聲大明,那么大明在長城的防御,就不會像今日這么的被動。
但想要離間蒙古和建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歷史上,為了控制蒙古,建虜使出了各種手段拉攏蒙古各部落,通過大規模的聯姻將蒙古貴族捆綁到了建虜的戰車上,并大力倡導滿漢一家。內蒙古各部被改制成了八旗是一個標志性事件,意味著建虜對內蒙古各部的控制力得到了進一步的加強,從此后,蒙古貴族再不能像過去那樣,隨心所欲的指揮部眾了。
八旗之后建立的盟旗制度,更是將蒙古各部落固定在了各自的區域中,各旗互不統屬,互不來往,自己在自己的地盤上放牧,嚴禁跨界,即便是饑荒年也不能逾越,只能等中央政府的救援,否則會遭到中央政府的嚴厲處罰,這阻礙了蒙古內部的交流,使蒙古人很難再統一。
更絕的是,滿清入主中原,統治穩定之后,在蒙古大力推廣藏傳佛教也就是黃教,財政給予巨大補助,入黃教的不能婚育,但是社會地位和經濟地位非常高,在兩百多年的時間里,蒙古黃教繁盛異常,僧侶遍布,加上瘟疫和漢商的高利貸,蒙古苦不堪言,總人口從清初的500萬銳減至民國初的120到150萬,而同期中國人口從8000萬增長到了4億。
比起金國當年對蒙古人的屠殺減丁,激起蒙古人的沖天仇恨,滿清做的不但聰明,而且非常有效。
一句話,憑借盟旗分制與藏傳佛教的“雙管齊下”,清代蒙古實現了長城的“長治久安”,蒙古再不是中原王朝的邊患。
此時是崇禎十五年,建虜對蒙古八旗的控制,尚沒有到后世那種如臂使指的地步,有大明這個龐然大物的存在,蒙古各部雖然臣服于建虜,但遠還沒有到心悅誠服的地步,他們跟隨建虜,只不過是因為利益。跟著建虜,他們取得一次又一次的勝利,不停的入關搶劫,一旦沒有了勝利,搶不到錢糧棉布,而大明實行貿易封鎖,各部衣食難以著落,建虜又無法提供支援之后,蒙古各部對建虜的向心力,自然就會減弱。
朱慈烺等待的,或者說圖謀的就是這樣的機會。
古人云,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雖然大明現在還沒有把建虜打怕打痛,貿易封鎖也剛剛開始,蒙古各部仍有存糧,短時間之內還感覺不到貿易封鎖的劇痛,不過朱慈烺相信,只要長期堅持,大明按部就班的嚴查走私,最遲今年秋冬,蒙古人就會支撐不住,到時不管黃太吉愿意不愿意,他都必須組織大軍,再次入塞,不然他就無法解決蒙古人的吃穿問題,朱慈烺現在要做的,就是早準備,放長線,釣大魚。一旦再次擊敗黃太吉的入塞,收攬蒙古各部的機會就會來到。
那日松是一個合適的目標。
那日松是林格爾部大汗寶利德的長子,寶利德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其他幾個兒子又年幼,未來必然是那日松繼承汗位,但使能說動那日松,朱慈烺的蒙古戰略,就算是起了一個好頭。
林格爾部雖然不大,只有壯丁騎兵兩千余人,但放牧的區域恰好在張家口邊關之外,若說貿易封鎖影響最大的蒙古部落,估計就是他們了,加上他們是原察哈爾蒙古,原本屬于林丹汗,數次和建虜和科爾沁蒙古血戰,心中的芥蒂短時間之內絕對不會消除,只要安排得宜,大明顯示出實力,能給建虜不給給的利益,將那日松的部落拉回來,成為張家口之外的藩籬,并非不可能。
當然了,這是朱慈烺的謀劃,能不能成功,他并不能保證。
“那日松。”看守軍士出現在門口,冷冷喊。
那日松站起來,雖然他假裝不懂漢語,但對自己的名字,他還是能聽出來的。
四名軍士嚴密看守,將他領入了隔壁房間。
一個四十多歲,護著長須的明朝官員正坐在堂中。
雖然是蒙古人,但那日松從官服的顏色上卻也知道,眼前這官員品級并不高。
官員之后,站著兩個挎著長刀的錦衣衛,正冷冷看著他。
“這是李大人,還不快拜見?”
軍士呵斥那日松,并且推搡了他一把。
那日松臉色漲成了醬紫,但依然梗著脖子,不向明官低頭,不過一雙小眼睛卻咕嚕嚕地亂轉,顯然是在想著應對的策略。
那明官并不在意,一揚手,示意軍士們退下,等軍士退下,關上房門,官員威嚴的說道:“本官叫李紀澤,乃是大明京營參謀司照磨,今日見你,乃是為了你和你林格爾部的前途。”
那日松裝傻,咕嚕道:“聽不懂。”
李紀澤身后的錦衣衛用蒙古語翻譯。
這一下,那日松不能裝傻了,只能低頭默默。
“先說你,”李紀澤盯著那日松:“你犯我大明邊關,殺我邊民,論律是死罪!”
那日松哼一聲,一副不屑的樣子。
“而你林格爾部,跟隨建虜,助紂為虐,亦為天理所不容,為示懲罰,我大明將嚴禁和林格爾部貿易,一粒糧,一匹布,也休想從我大明得到,不但你林格爾部,所以犯我大明邊關的蒙古部落都是如此。”李紀澤道。
那日松又哼了一聲。
李紀澤繼續道:“過去或許有山西商人為你們走私糧食布匹醫藥,但現在不會有了,去年草原大旱,今年水草不繼,最遲到秋天,你部就斷糧,醫藥布匹會大量短缺,林格爾部本就人丁稀薄,經此一次,必然是雪上加霜,等到明年的春天,你林格爾部還有多少男人能騎馬射箭,恐怕就是一個未知數了。”
那日松又哼了一聲,不過這一次明顯比前兩次心虛了許多,因為李紀澤說的都是實話。糧食布匹和醫藥,都是蒙古人不可或缺的,這三種物資都需要從大明
進口,一旦大明封鎖邊關,破關搶劫又失敗,今年蒙古草原必然會陷入困境。
“你心里也許在想,虜酋黃太吉會支援你們,”李紀澤盯著那日松,繼續道:“但建虜的敗局你也看到了,不說宣化,只說墻子嶺之戰,建虜偏師全軍覆沒,連黃太吉的哥哥阿巴泰都被我大明生擒,前后兩個月,耗費錢糧無數,卻什么也沒有從我大明搶到,你覺得,建虜的物資還會充裕嗎?支援你們?他們自己能夠用就不錯了。”
“再者,就算是支援,建虜也會優先支持和他們關系最近的科爾沁蒙古,而你們這些察哈爾蒙古,從始至終,黃太吉都不信任你們,也因此從要你們遷到張家口邊關之外,你覺得,黃太吉會有多余的物資,支援你們嗎?”
“最后,如果林格爾部不死心,聯合其他蒙古部落,今年進犯我大明邊關,我保證,你們的下場會比阿巴泰更慘。”
這一次,那日松終于不再哼了,但依然咬著牙。
李紀澤察言觀色,目光始終緊盯著那日松,見那日松的態度有所松動,知道那日松不是鐵板一塊,心中頓時就放下心來,繼續道:“所以我才說,你和你的林格爾部,都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間。”
“蒙古人都是草原上的雄鷹,再大的困難也休想封死我們!”那日松終于說話了,不過是口號式的言語。
李紀澤淡淡道:“沒有食物,雄鷹是飛不起來的,再者,飛再高的雄鷹,終究也是要落地的,你林格爾部的地就是張家口之外,不為自己,難道你不為自己的族人想想嗎?”
那日松不說話,只是咬牙冷笑。
羅馬非是一日建成的,李紀澤也沒想一次就能說服那日松,今日到這也就差不多,于是淡淡說道:“你回去想一想吧,如果想通了,愿意悔罪,我大明未必不可以放你一條生路。”
聽到此,那日松眼睛一亮,不管表面怎么強硬,內心他都是想活的。
“對了,有一個物件送給你。”
李紀澤向身后錦衣衛點點頭。
那錦衣衛抱起桌上的一個方盒,送到那日松的面前。
那日松一臉疑惑。
錦衣衛打開了方盒。
那日松吃了一驚,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方盒中,居然是一顆用石灰泡過的、呲牙咧嘴的人頭!
退步之中,那日松已經認出來了,正是蒙古正白旗旗主伊拜的人頭。
潮白河之戰中,伊拜想要從山上突圍,結果一腳踩進陷阱坑,被明軍斬殺。
那日松和伊拜是仇人,當日弟弟戰死之時,他曾經指天發誓,一定要殺了伊拜,為弟弟報仇,但后來迫于形勢,他不得不隨著部落投降了建虜,伊拜是正白旗的旗主,他想要殺伊拜報仇,已然是不可能了,夜深人靜,想起弟弟,心中不免升起愧疚,今日忽然見到伊拜的人頭,他心情極為復雜,一來伊拜死了,他弟弟可以安息了,二來他和伊拜是同一伙的,都在“清”字旗號之下,見到伊拜的人頭,不免又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覺。
“令弟的仇,我大明幫你報了。”李紀澤道。
那日松哼了一聲,什么也不說,不過心志明顯沒有剛才那么高昂了。
李紀澤點點頭,錦衣衛喊一聲來人,門外的四個軍士進入,將那日松押回。
那日松一走,李紀澤立刻起身,朝著右邊的屏風拱手行禮:“殿下。”
一個頭戴善翼冠,穿大紅龍紋便服的少年從屏風后面轉了出來。
后面跟著一個小太監和一個英武的軍官。
原來,朱慈烺一直就在屏風后,注視、傾聽著李紀澤和那日松的對答。
“你以為如何?”
朱慈烺在椅中坐下,問。
“色厲內荏,雖然表面強硬,但臣以為,那日松還是知道一些事理的,只要因勢利導,令其知道我大明的厲害,將其拉攏過來,還是很有希望的。”李紀澤回。
朱慈烺點頭,他仔細觀察那日松,覺得那日松雖然表面粗獷,但卻絕不是一個粗心之人,對事情也有一定的判斷,如果能加以利用,未來或許能有大用。
“不過只言語怕是難以說動他。”朱慈烺沉思了一下,淡淡道:“下一次,神機營操練之時,將其拉到軍中,讓他見識一下我大明軍隊的真正威力。相信以他的聰明,應該能夠明白,長期下去,建虜終究不會是我大明的對手。”
“是。”李紀澤拱手。
“可以派人了,”朱慈烺起身:“去通知林格爾部,告訴寶利德,拿一千戰馬贖回他兒子,他族中的其他兵士,一人兩馬,戰馬送到之日,就是他兒子獲釋之時。”
不止是那日松和林格爾部,其他俘獲的蒙古士兵,大明都派人去通知他們的部落,令他們用戰馬來換,并且嚴令,只能由他們部落自己的人來接洽,如果是他部落的人,或者是建虜,那交易就終止,所換俘虜,立刻斬首建虜不是要收攏各部落的權力嗎?朱慈烺反其道行之,偏偏要給各部落自主權和換俘權,長期下去,建虜想要控制蒙古的如意算盤自然就會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