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沒有用處,隆武帝納諫但卻不從諫,對于圣人之學,始終提不起精神,上課就是打瞌睡,反倒是對西洋學說,什么數學物理化學,論起來卻是頭頭是道,精神煥發,常常令臣子們目瞪口呆,也不知道他是從哪里學的?又為何會講的這么熟練?
因此,就某一方面來講,倪元璐對馬嘉植奏疏中的一些觀點,并不是完全反對。
他反對的是,馬嘉植對陛下的完全否認,陛下還年輕,或許有小毛病,作為臣子,應該孜孜勸諫,而不是行此辱罵,博人眼球,以邀直名!
更何況,陛下繼位不過四年,但卻已經平息了賊亂,大刀闊斧進行宗室改革,革新除弊,內外有治,天下已經漸漸恢復了生機,這就是陛下的英明神武啊,身為御史,馬嘉植你難道都看不見嗎?
對馬嘉植的奏疏,倪元璐是極度不贊同的,但同時的,他對馬嘉植卻又有些同情,想著無論如何,也要保馬嘉植一命。
就在這種糾結中,保定生變了。
內閣面見陛下之時,陛下拿出徐標的奏疏和軍情司的密報,很是生氣的拍在桌上。
五個輔臣看完,就知道事情嚴重保定并不是簡單的鬧事,而是有人在暗中鼓動,試圖破壞攤丁入畝的試行,從陛下的表情就知道,陛下這一次是真的動怒了,這一年來,攤丁入畝是陛下最重視的一項國策,幾乎每日都會詢問,十幾天前,還是一切順利,但現在卻是形勢突變,陛下顯然是不能容忍的,疊加馬嘉植的奏疏,內閣五臣都清楚的感覺到,陛下好像已經是動了殺機,起了殺心,那些暗中鼓動的人,怕是一個也活不了……
于是,倪元璐主動請纓,親到保定安撫,不為別的,只為少一些人命傷亡。
陛下同意了。
于是倪元璐奉命出京,不想剛走到半路,就聽說鬧出了人命,事情更加危急,于是他快馬加鞭,急速趕到保定,先令徐標撤兵,緩解了局勢,這三日的時間里,他不止是緩解情勢,也是暗中調查,找取更多的證據……
今日時間到了,保定士紳齊聚一堂,看起來很是齊全,但倪元璐卻知道,幾個關鍵的人物卻都是缺席了……
因此,倪元璐心中忍不住搖頭:你們暗中挑事,攪動風云,惹的保定大亂,自己不敢在都察院出現,卻指使其他人來擋槍,真是卑鄙之徒!
院子里,見倪閣老面色不善,態度冰冷之后,地主士紳們臉上的諂媚笑容也漸漸凝結,尤其是保定巡撫徐標跟在倪元璐之后,也從后堂走出后,現場的氣氛頓時就壓到了最低點。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你徐標為保定巡撫,別人沒有事,偏偏你要提出什么攤丁入畝,多田多交,沒田不交,并要在保定試行,難道你是故意來禍害我保定士紳來了嗎?
這是士紳們對徐標的心里想法,平常時候,他們不敢表現,今日就更是不敢表現了,因為他們隱隱意識到不對,徐標不是要被召回京師了嗎,今日怎么還跟在倪閣老的后面呢?
倪元璐和徐標坐定。
眾士紳本待近前再見禮,但卻被軍士們所阻攔。
“稍安勿躁,時候到了,閣老自會召各位上前。”為首的百總冷冷說道。
沒辦法,眾人只能等。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倪元璐和徐標坐在堂中,小聲的議論,軍士不停的進出,向他們稟報。
隨著時間的推移,眾士紳終于是感覺到事情不對了,他們議論紛紛,幾個膽大的再次上前詢問,一些膽小的則是悄悄后退,想要溜走,但卻被軍士攔了回來。
這一下,士紳們就更是惶恐了,不明白倪閣老什么意思?
終于。
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挎著腰刀的把總進到大堂,向倪元璐和徐標稟報。
倪元璐點頭。
隨即就見到把總走到大堂門口,高喊一聲:“押上來!”
“走!”
只見一隊兵丁押著十幾個人走進了大院。
都是青布衣衫,看起來像是管家或者是仆役一類的人,一個個哭哭啼啼,很多人都鼻青臉腫,看起來都受到了責打。
而走在最后,被雙手反捆的卻是保定府的幾個大流氓,他們尤其慘,走路一瘸一拐,儼然是受過大型。
現場的士紳們都驚呆了。
這是怎么回事?
更有人認出了十幾個管家仆役的身份,一時臉色大變。
“閣老饒命啊!”
來到堂前,這些人呼啦啦地全部都跪倒了。
“是我們老爺的命令,我們不敢不從啊……”
幾個流氓則事大喊:“我們拿銀子鬧事,但人真不是我么殺的啊……”
大院里一下就炸開了鍋。
士紳們都是聰明人,立刻就都明白這些人所說的是什么事了。
倪元璐和徐標根本沒有起身,兩人坐在堂中,只是冷冷看著院中的士紳。
士紳們開始惶恐,他們這才醒悟,今日根本不是倪閣老聽取他們的意見,要撤換徐標,而是要調查前番鬧事的真相!
雖然他們中間的絕大部分人都沒有參與其中,但小道消息,卻是聽到一些的,現在見管家仆役連同當日的幾個流氓都被抓獲,立刻就知道情況不妙。
“都跪到一邊去!”
把總揮手。
這些人都被拖起,扔到了兩邊的墻根處、
隨即。又有幾個人被帶入了院中。
見到這幾人,院中爆發出了更大的騷動聲。
因為這幾人不是一般,都是保定府地產極多,也十分有影響力的大士紳,其中尤其以原太仆寺卿何九元的地位最為尊崇,何九元年近七十,已經是花白的頭顱,但想不到現在,他居然帶著鐐銬,被押解著,踉踉蹌蹌的來到了堂前。
怎么回事
難道陛下有圣旨,或者是倪閣老調查出了何九元的什么重大罪行?
“閣老開恩啊。”
何九元等幾人拖著鐐銬,來到堂前,艱難跪下,其他幾人大聲哭訴:“我等一時糊涂,鬼迷了心竅,望閣老看在我等真心悔過的份上,饒我們這一次吧。”
“我等再也不敢了,攤丁入畝之事,我等愿全力配合!”
何九元卻是一言不發。
聽到他們的哭喊,院中的士紳們更驚,很多人都已經是臉色發白,站都站不穩了再沒有任何僥幸了,所有的事情都已經被倪元璐查出來了,可恨啊,倪元璐為當朝閣老,居然也玩這種請君入甕、假道伐虢的詭計。另外,倪元璐是怎么調查出來的,怎么會這么快?一個上午的時間,居然就把所有人都抓了起來?他的消息從而來,為什么能一擊而中?
眼見何九元等人懺悔的差不多了,已經起到了警醒示范的作用,倪元璐起身來到堂前。
現場頓時肅靜,所有人都望著倪元璐,等待這一位當朝閣老說話。
倪元璐先掃了一眼跪在堂下的何九元,聲音沉痛的說道:“何九元,如果本閣沒有記錯,你是萬歷四十四年的進士,當年的三甲榜眼。”
“是。”何九元終于是說話了,他老臉枯槁的點頭:“老朽是萬歷四十四年的進士,閣老記得一點都沒有錯。”
“所以我就不明白了,你也是熟讀圣賢之書,深諳圣賢之道之人,又已經是耄耋之年,垂垂老矣,為何要做出如此膽大妄為、喪心病狂之事?”倪元璐問。
何九元又不說話了。
倪元璐盯著他:“只因為徐標這個后生晚輩,不聽你的勸阻,執意在保定試行攤丁入畝,你就惱羞成怒,為了你家中的千畝田地,免去分攤的丁稅,你竟然暗中謀劃鼓動,勾結這些不法士紳,煽風點火,推高沖突,制造了前幾天的慘案,造成兩死幾十傷,幾乎是導致民變!”
“何九元,這就是圣賢教給你的濟世之道,這就是你忠于朝廷的方式嗎?”
倪元璐聲音嚴厲。
何九元聽的滿頭冷汗,但依舊是咬牙不說話。
倪元璐也不再理他,從袖子里取出一份供詞,望向其他幾人:“這是你們交代的,參與或者是知曉你們計劃,共同商議,想要將徐撫臺趕出保定的名單,不知道可有遺漏?”
“絕無遺漏。”
幾個罪紳一邊叩頭一邊回答。
聽到此言,尤其是看到倪元璐手中的名單有三四張,最少也有四五十個名字,院中的士紳們就更是驚慌了,原來,不止是跪在堂前的那幾人,倪元璐居然已經掌握了更多更全的名單。如此一來,他們中間的一些人怕是也要被揪出去,按在堂前了……
眾人的恐懼中,倪元璐忽然下了臺階,來到院中士紳們的面前。
眾士紳慌忙行禮。
倪元璐環視他們,表情無比威嚴,然后向北拱手,說道:“這一次本閣到保定來,乃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專門來處置保定之事的,對于保定,對于攤丁入畝,陛下一直都在關注,本閣出京前,陛下細細叮囑,對保定的情勢極其關心。”
說到此,倪元璐放下手,目光忽然變的嚴厲:“勝眷如此,然保定士紳又是怎么做的呢?為了阻擾攤丁入畝的試行,陽奉陰違,在何九元這樣陰謀家的鼓動下,制造混亂,挑戰法紀,甚至是損傷性命也在所不惜,為的只是趕走徐撫臺,令攤丁入畝中途夭折,其居心險惡,喪心病狂,為我大明兩百七十年來少見!”
“更令本閣痛心的是,此次保定之亂,參與者不在少數,除了何九元等幾個主謀,在場之人,亦多有參與!”
說完,攤開手中的名單,就要宣讀。
而周邊的軍士抖抖鐵鏈,已經做好了拿人的準備。
一陣驚呼。
一些士紳嚇的雙膝發軟,幾乎都要跪下去了。
他們很多人并沒有參與作亂,但卻參與了將徐標趕出保定的密議,論起來,也是有罪的。
即便有一些不知情,完全沒有參與其中的士紳,也都是驚慌忐忑誰知道何九元等人會不會亂亂攀扯,將他們也拉下水呢?
“閣老且慢!”
保定巡撫徐標忽然跟了出來,疾步到了倪元璐面前,先拱手深輯,起身后,兩眼微紅,聲音誠懇的說道:“閣老,下官為保定巡撫,乃是保定的父母官,士紳百姓有過,下官責任難逃,加上這一次的事變,下官的確有考慮不周、處置魯莽的過失,因此,所有的罪責,下官愿一肩承擔,只懇請閣老高抬貴手,給保定士紳們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
說完,深深地又拜了下去。
在場的士紳都被驚住了,沒有想到他們一心想要趕走的徐標,此時竟然跳出來保他們,一時都是感動。
保定巡撫都深輯了,在場的保定士紳們當然不能在站著了,于是不管參與的還是沒有參與的,也都紛紛深輯到底,異口同聲的說道:“撫臺大人實乃青天啊。”也有人道:“攤丁入畝,我等沒有異議,愿意支持。”
倪元璐站立不動,只等士紳們的聲音漸漸平息下去,他才緩緩說道:“既然徐中丞求情,那這份名單,本閣就暫時保留,望爾等改過從新,安分守己,配合朝廷的國策,切莫再惹是生非,不然兩罪并罰,絕不輕饒!”
聽到此言,那些恐懼膽顫的士紳們方才長長的松了一口氣,隨即此起彼伏的向倪元璐行禮:“謝閣老,謝閣老”
接著又都向徐標行禮:“謝撫臺大人,謝撫臺大人”
徐標拱手還禮。
經此一次,保定士紳對徐標和攤丁入畝之策,再不敢有任何抗拒。
倪元璐的目光看向仍然跪在堂前的何九元等人,冷冷說道:“脅從不問,首惡必辦!即刻將何九元等人押入囚車,送往京師,交由刑部審理!”
“是!”
軍士們一擁而上,老鷹捉小雞一般的將何九元等人提了起來。
“倪閣老,老朽有話說!”
和其他人嚇的大哭,屁滾尿流不同,何九元這個老家伙一直都很剛硬,眼見自己要被逮捕入京,這一條老命怕是要交代在京師,再難還鄉,于是,何九元忽然大喊了起來。
倪元璐抬起右手。
軍士們會意,放開何九元,任他講話。
何九元先是仰天一陣慘笑,花白的胡須亂顫,然后看向倪元璐,慘然道:“剛才閣老問老朽,為何行此之事,圣賢書都讀到哪里去了?現在老朽就回答閣老,老朽這一次所為,正是踐行圣賢之書,圣賢之道!”
眾人吃驚。
倪元璐更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