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隆武帝一錘定音,應對此次寧遠危機的策略,就算是定下來了。殿中群臣的心里雖然還有一些不同看法,但都默默收起來了。
這其中,最黯然的就是軍機陳奇瑜了,原本他摩拳擦掌,想要趁此機會重新掌兵,做出一番功績,以雪前恥的,但不想陛下竟然沒有從山海關出兵的意思,這樣一來,他就失去了施展的機會,即便日后再有,怕也輪不到他了……
想到此,他的情緒不禁低沉下去。
定下了遼西之策后,朱慈烺望著眾臣,繼續說道:“詐計只能疑兵,但不能決定勝負,我大明雖然不宜在遼西出兵,但另一個地方,卻是可以一試的。”
“經過四年的渡海攻擊,我大明水師已經重新掌握了遼東海岸,并熟悉了往來的航線,建虜雖然在海岸邊廣修炮臺,設置要塞,但海岸漫長,處處地破綻,
建虜無力抗拒我們的渡海攻擊。只能緊守旅順金州復州等幾個大城。”
“不同于遼西的平坦,遼南之地多山多海,利于步戰和水師的發揮,這正是我大明的優勢。”
“原本朕還猶豫,今年渡海攻擊的策略,是否要從騷擾戰術改成實質占領?但從多鐸不顧傷亡、攻打中右所、又不顧兵家大忌,孤軍深入,多爾袞卻沒有阻止來看,建虜已經是黔驢技窮了,王佐的密報,更給了朕信心。”
“即如此,朕決定將計就計,以出兵山海關為掩護,調集錢糧,征調五萬精銳,準備妥當之后,大軍出海,奪下金州和旅順,轉守為攻,在建虜的腰間插上一刀,卿等以為如何?”
說完,朱慈烺深深望著群臣。
群臣相互一看,似驚訝又似乎很平靜,陛下出兵,從來都是避實就虛,不走尋常路。
“陛下英明”
對于攻取金州和旅順,去年的時候,軍機處就提出過詳細的計劃,認為大明現在已經有實力攻取并守衛金州和旅順了,但隆武帝考慮再三,謹慎起見,最后還是放棄了,今年再提,疊加去年的大勝和全國性的大豐收,軍機處自然不會反對。
朱慈烺點頭,目光看向蔣德璟:“大軍過海,最難的不是兵馬,而是糧草輜重和后勤補給,還請內閣、戶部、兵部立刻統籌,五月之前,將五萬大軍所需的糧草輜重和作戰所需,全部運到登萊或者是天津大沽口。”
“如果大軍順利攻克金州和旅順,十一月末海面冰封之前,為防建虜猛烈反撲,更是要將五萬人六個月的口糧,以及五萬大軍冬季作戰所需的各種物資和火器,準備齊當之后,全部運送過海,以為冬季備戰。”
“任務艱巨,內閣戶部兵部要早做準備。”
蔣德璟拱手,肅然道:“臣明白,內閣必完成。”
兵部李邦華和戶部倪元璐也拱手。
朱慈烺點頭,再看向群臣:“雖然建虜已經露出疲乏,但其在遼東海岸設置的要塞眾多,旅順更是堅固,想要攻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攻取之后,如何面對建虜的反撲,堅守城池,在建虜后方釘下這顆釘子,更是一個艱巨的挑戰。”
“如此重任,非一重臣承擔不可!”
“因此,朕決定設置遼南經略。卿等有合適的人選,可以推薦,也可以毛遂自薦。”
聽到此,陳奇瑜眼光里露出喜色
不能總督薊遼,但如果能經略遼南,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當然了,和薊遼總督相比,遼南經略的風險要高很多,薊遼總督背靠山海關,指揮大軍,以寧遠為界,可戰可退,遼南經略卻是孤軍渡海,勝了好說,一旦敗了,海面冰凍,有什么差池,怕就會不來了。
但陳奇瑜依然認為遼南經略是他實現雄心抱負的一個大機會,有猛將周遇吉,鄭森施瑯,再從京營調遣精兵,奪取金州旅順,并不是一件太難的事情……
“此為朝廷的最高機密,決不可泄露,各部注意防諜,朕已經令錦衣衛提高警惕,嚴防建虜細作。”
最后,朱慈烺臉色嚴肅的再次強調。
軍事之外,另一件民政大事,也正壓在內閣,需要立刻執行,那就是攤丁入畝在全國的推行。
去年,保定地區試行攤丁入畝,效果良好,應繳丁稅,一厘沒少,年底全部納入國庫,窮民百姓的負擔因此大為減少,對朝廷感恩戴德,士紳們雖然多繳了丁稅,私下里十分不滿,但在朝廷嚴厲處置了何九元等人,重申攤丁入畝的決心和詔令之下,卻也沒有人敢公開反對。
照規劃,今年要在全國推行攤丁入畝,在保定之外,使天下的窮民都減輕負擔,都享受到攤丁入畝的好處
但朝堂仍然有一些雜音,而江南各地的士紳,也漸漸有所聯絡,紛紛到各地督撫衙門之前請愿,用各種理由,要求暫緩“攤丁入畝”在本地的實施,督撫面對壓力,隱隱地,不但有人在猶豫、在觀望、在消極對待,更有人私下里抱持反對的態度。
而在這之間,發生了一件小插曲。
山東孫之獬上疏,支持朝廷施行“攤丁入畝”,并且向朝廷獻言獻策,認為攤丁入畝一定難以施行,原因就是因為有一些朝廷官員和地方督撫各有私心,陽奉陰違,對陛下的旨意不能盡心盡力的完成,因此建請陛下恢復東廠錦衣衛的權限,效仿成祖皇帝,全面監視、收集京師官員和地方督撫的情資,但有陽奉陰違,暗中拖朝廷后退的官員,一律拿下。
只要清除了那些懈怠的官員,攤丁入畝以及朝廷其他的政策自然就能在天下順利施行。
孫之獬,字龍拂,山東省淄川縣人。天啟二年舉進士,為庶吉士,繼為翰林院檢討。天啟七年充順天鄉試正考宮。崇禎初年,廷臣請毀《三朝要典》,獨哭爭,遂被列入閹黨逆案,革職回鄉。
建虜入關后,召他入京,授官禮部右侍郎。
被大明革職十幾年,忽然又能當官,孫之獬感恩戴德,為得建虜歡心,有心“標異而示親”,孫之獬不但剃了發,留了辮,還改穿了滿族官吏的服裝。當時,朝臣分滿漢兩班,上朝的時候,滿班大臣說他是漢人,不許他入班;漢班大臣說他是滿人打扮,也不要他。徘徊于兩班之間的孫之獬進退不得,狼狽萬狀。
一怒之下,孫之獬上疏提議全面剃發,在這之前,只剃兵不剃民,官員也不強迫,孫之獬上疏道:“陛下平定中國,萬事鼎新,而衣冠束發之制,獨存漢舊,此乃陛下從中國,非中國從陛下也!”
而多爾袞早就操了此心,孫之獬的上疏正和他的心意,于是立刻推行。
命令一出,江南血流成河。
順治三年秋,山東百姓起義,這時孫之獬正巧還鄉,農民軍攻入淄川,將其斬首市曹,暴尸通衢。
消息傳到北京,清廷沒有給孫之獬任何旌表和撫恤,大約也是鄙視他的為人吧。
這一世,建虜沒有入關,孫之獬也就失去了這樣表演的機會,但因為隆武帝繼位之后,一方面打壓言官,將言官們從權力中樞架離,使其“言而不官”,降低他們在朝廷中樞的影響力,一方面又廣開言路,對地方意見十分重視,尤其是關于國計民生的議題,在各省都察院之外,又設有專門的機構,傾聽地方意見,像是孫之獬這樣有功名的地方人士,也是有上疏權力的。
一般來說,這些閑散進士舉人的奏疏,隆武帝都是看不到的,內閣、都察院,通政使司,自會處理,但孫之獬的奏疏,隆武帝卻是看到了,原因很簡單,孫之獬所提的乃是大事、重事,關系每一個官員,從都察院,通政使司到司禮監,不敢輕易決定,只能面報于他。
當看到孫之獬三個字,朱慈烺心中先是驚訝,這人還在啊?繼而明白了,這天下太大了,投降建虜的無恥文人也太多了,而他更是國事繁忙,除非是那些無恥之徒蹦跶著,在他面前主動出現,否則他還真是想不起來。
就像孫之獬。
如果不是孫之獬主動上疏,朱慈烺怕是永遠也想不起他來。
這樣的無恥之徒,上一世為閹黨,從頭到尾都是齷齪,這一世居然又不甘寂寞……
而從內閣慎重的表情看,朱慈烺就知道,孫之獬提議恢復東廠錦衣衛的權限,擴大偵搜,是碰觸到了朝堂的敏感神經,關乎皇權,因此內閣不敢決斷。
如果朱慈烺是前世里的多爾袞,此時正為攤丁入畝的拖拖拉拉而煩惱,心中存了恢復東廠錦衣衛過往權限的念頭,那么,在見到孫之獬的奏疏后,一定會大喜過望,不但照著實施,也會將孫之獬拔擢到朝中,高官厚祿以待。
孫之獬想的,應該就是這樣的心思吧?
但朱慈烺不是多爾袞,他心里壓根就沒有恢復東廠錦衣衛過往權限的念頭,攤丁入畝雖然有絆阻,但他自信有其他的辦法可以選擇,完全不必使用這種有失光明的特務手段。
孫之獬的馬屁拍到馬腿上了。
老實說,朱慈烺真恨不得立刻傳旨,將孫之獬這個無恥奸賊押赴京師問斬。
但他不能。
孫之獬的大罪惡是前世里的,這一世,他什么也沒有做,只是一個閑坐家中,急于想要復出做官的卑鄙小人而已。
言者無罪,即便孫之獬說的再是不對,他也不能責罰。
而在不聽從孫之獬的奏疏之外,朱慈烺也需要向內閣釋疑,令他們敢于做事,不必再為這種宵小煩惱,于是說道:“唐太宗李世民剛繼位時,有閑散的士子上疏求官,請他遠佞臣,近賢臣,唐太宗對上書的人說:“朕任用的人,朕都認為他是賢臣,你知道佞臣是誰嗎?”
那人回答說:“臣住在民間,的確不知道誰是佞臣。請陛下假裝發怒,來試一試身邊的大臣們,如果誰不怕雷霆之怒,直言進諫,那就是正直的賢臣。如果誰一味依順陛下,不分曲直地迎合皇上的意見,那就是佞邪的人。當初三國魏明帝就是這么做的。”
唐太宗不以為然,說道,“流水是否清濁,關鍵在于源頭。君主是源頭,臣民就好比流水,君主施行陰謀詭計,卻要臣子行為正直,那就好比是水源渾濁,卻希望流水清澈,這是根本辦不到的。”
“上行下效。君主是小人,又怎能期待臣子們都是賢臣呢?”
“朕治理天下,用的是誠信,不需要使用這種詐術試探臣子,破壞彼此的信任,損壞社會的風氣,魏明帝的辦法雖然有效,但朕不會采納!”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用了,朕就不會輕易懷疑臣子的操行。”
“明君治國,當如日月經天照臨大地,行的是關明正大之道,用的也都是光明正大之臣,陰謀詭計,斷斷不能用,即便短時有益,也必然會貽害萬年。”
“卿等記著了。”
當日,講完唐太宗的典故,并借機說了一番自己的看法,朱慈烺就退朝了。
內閣和殿中的百官卻是明白他的心志,都跪拜山呼,心中都感動不已。
而經此一事,朝臣們都徹底放心,陛下是不會恢復司禮監,以及東廠錦衣衛舊有的,可以左右朝局的大權了。
也就是說,陛下踐行自己的諾言,信任內閣、信任朝臣,將天下交給他們治理。
雖然沒有同意孫之獬的齷齪馬屁,但隆武帝對攤丁入畝的國策,卻是非常堅持,圣旨非常明確,哪個督撫不執行,哪個督撫就下臺,六部九卿的堂官也一樣。士紳敢有鬧事、反對國策者,一律不姑息。
今日趁著內閣軍機重臣都在,朱慈烺再一次重申了自己的態度。
內閣五輔臉色嚴肅的領命。
商議而定,內閣和軍機處迅速就行動了起來,兵馬車和糧草車在官道上大批出現,京畿周邊的總兵也紛紛授命,整軍備戰,大張旗鼓的要救寧遠,一時,京畿到山海關附近的氣氛都緊張了起來,百姓們惶惶不安,以為朝廷又要大戰了,而在京畿繁忙的掩護下,渡海大軍亟需的糧草火藥軍械,秘密地、源源不斷的運往登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