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四年臘月十一,奉大明遼南經略兼朝鮮事務大臣高斗樞的命令,遼東總兵官周遇吉率騎兵兩千五,步兵五千,登上旅順水師的船艦,大大小小一百余艘,迎著初升的朝陽,浩浩蕩蕩,往朝鮮而去。
駐軍金州的時候,明軍將士還不怎么覺得,等出了金州灣,航行到大海之上,他們立刻就發現了旅順金州不凍、微凍港的天然優勢了,金州灣以里和以東的海面都是波濤洶涌,海水浩蕩,但緊鄰金州,距離不過十幾里的周邊遼東海岸,卻都是冰封一片,難以航行。
若不是有這個優勢,即便他們想救也是救不了朝鮮的。
這個時代風帆戰船的航速,比一般的民船或者商船快一些,大約六到十節左右的速度。遇上順風又順水的時候,偶爾能夠達到十節以上,一旦無風,基本就是七節左右。
注:節是海船航行速度的專用單位,指的是每小時海船航行的海里數,一節等于每小時航行一海里。一海里,大約等于兩千米不到,即兩公里。
七節的航速,意味著每小時航行七海里,即十四公里。
從金州到朝鮮海岸,一路要經過眾多的島嶼廣鹿島,大小長山島,石城島,過去東江鎮還在的時候,大明在這些島嶼都是有經營的,不但有水師駐守,漁民打漁,島上也會種植一些農作物,但現在這些地方都已經荒廢無人煙,遠遠望去,冰封的島嶼海岸邊,除了偶爾飛起的孤鳥,再沒有任何聲息。
經過三天兩夜的航行,旅順水師船艦已經航行到了皮島,也就是東江鎮過去所在。
和其他島嶼一樣,在東江鎮覆滅之后,皮島也已經是荒廢,不復有人居住,眾將在船頭遙望,都是感慨痛惜。
過了皮島,鄰近朝鮮之后,海面上漸漸就出了許多一堆堆、一道道層層疊疊的凝固冰凌。還有大大小小的浮冰,飄蕩在海面上,隨著風浪不停地撞擊船體。所幸此次救援朝鮮的都是堅固的大船,因此不懼冰凌。
但近海都已經如此了,朝鮮各處港口肯定是冰封一片,這種情況下,如何登陸,又從哪里登陸?
更重要的是,朝鮮情況現在如何?南漢山城是否還在堅守?預定設定的幾處登陸點,是否有朝鮮兵接應?這些都是計劃成敗的關鍵,需要立刻探明。
“總鎮放心,此處雖然有冰凌,但仁川港乃是一個海灣,雖然比不上咱們的金州和旅順,但卻也能遮擋不少的風寒,末將派去探查的小船,已經回返,他們說,白天有陽光的時候,冰凌減少,伴隨著早晚各有一次的潮汐,仁川港是可以登陸的。”
鄭森始終堅定。
周遇吉點頭,對于鄭森,對于這個年輕的水師提督的判斷,他還是有相當信心的,不唯和鄭森在旅順處事,有一定的了解,更因為他相信陛下的眼光不會錯,鄭森一定不會讓他失望。
接下來的航行,鄭森下令放慢速度,等待消息,同時也是掐著時間點,做好明日清晨抵達仁川港,借著早上的潮汐,登陸仁川的準備。同時的,兩名朝鮮使者乘坐一艘快船,先行去往仁川,向朝鮮軍民報告大明援兵已到的好消息,令仁川的朝鮮兵做好迎接的準備,也振奮朝鮮上下的民心士氣。
這一夜,氣溫極冷,是為今冬以來最冷的一夜。圍在戰船周圍的,不再是冰冷,而是大片大片的浮冰了。
鄭森站在船頭,眼神焦急憂慮。
第二日清晨,旅順水師的百余艘戰艦,按計劃抵達了仁川外海。但眼前的景象,卻讓所有人都是心中發沉。
天色灰蒙,眼前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海面凍成了冰,海岸已經被冰封,這種情況下,他們要如何登陸?
南漢山城。
“大明援兵不可能來了,各處海岸,除了東岸靠近建虜的羅津和先鋒,其他地方都已經冰封,船艦根本無法登陸!”
“就算能登陸,在大清已經包圍南漢山城,聲威巨大,明國援兵也未必敢來救援南漢山城。就如上一次丙之胡亂一樣。”
“一旦拖延下去,終究是巢傾卵覆,悔之晚矣!”
“豫親王說了,只要王上悔過自新,全數答應他提出的條件,大清便可以原諒了王上這一次,保證王上繼續為我朝鮮之主。”
“王上,不要再猶豫了,請下決斷吧,豫親王只給了一天一夜的時間。一點都容不得耽擱啊……”
一間灰暗的宮殿里,親清派官員金自點跪在李倧面前,哭拜懇求。
李倧呆坐在案后,滿臉是淚,目光呆滯的像是一個失去靈魂的軀殼,嘴里呢喃道:“每年上好的糧米,一共三十五萬石,棉布三萬,鐵三萬,親自出城,對多鐸行叩拜之禮,多鐸一個王,何以敢令本王拜?……這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老臣無能,無能啊老臣費勁口舌,在多鐸面前哭求,說明王上的懺悔之心,但多鐸終不肯讓步,老臣對不起王上啊。”金自點跪在地上,連連叩頭,亦是哭的老淚縱橫。
“這些也就罷了,為什么還要求本王屠戮大臣?史筆春秋,將來如何記載本王?”李倧抬起目光,呆滯虛弱的看向金自點。
“王上”
金自點大哭:“非如此,不能取信于大清,王上忽然歸明,在大清看來,都是朝中親明派官員在作祟,大清要求清除親明派官員,以為誠意,也是情理之中。”
“什么誠意?”李倧忽然扔了手中的議和書,仰天大哭了起來:“奇恥大辱,奇恥大辱啊
金自點同自大哭:“王上,不唯如此,難以保存我朝鮮啊時間緊迫,請你速下決斷啊……”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金尚憲沈器遠柳林等人都是本王的肱骨,本王如何下的手?”
李倧已經是泣不成聲。
金尚憲,文臣,亦是朝鮮文壇泰斗,沈器遠武將,這一文一武,正是朝鮮國內最堅定的尊明派。
南漢山城城頭。
沈器遠正在巡視城防,督促軍士嚴守城池。
雖然建虜沒有攻城,但城外日夜嚎哭的朝鮮百姓,極大的摧毀了城中軍士的堅守之心,想要用弓箭射殺,但因為建虜用棚板遮擋,效果十分有效,而李之龍出戰失敗,幾乎全軍覆沒之后,軍中膽氣喪盡,再無人敢出城,沈器遠能做的,就是日夜巡視,鼓舞督促,極盡全力,堅守南漢山城。
風霜映著沈器遠的臉,他臉色十分憔悴,眼神里都是擔心,他憔悴是因為守城,但擔心卻是來自城中忽然竄起的一股流言昨日,王上忽然釋放金自點,并派金自點出城和建虜談判,歷經一日,金自點今日已經回來了,身為南漢山城防御使,也是現在朝鮮軍最高指揮官,掌管城防和城門,沈器遠對金自點出城談判之事,第一時間就知道了,王上李倧也清楚的告訴他,派金自點和建虜談判,不過是拖延戰術,以待大明援軍,他心志堅定,寧可玉碎,不為瓦全,無論如何,他都絕對不會再向建虜屈膝!
沈器遠當時聽的十分感動,高呼圣明。
但今日,當金自點回城之后,流言卻紛紛而起,說金自點已經和建虜達成了協議,朝鮮又要倒向建虜了。
這些流言令沈器遠心神不定,憂慮萬分,時不時的,他的目光就會看向城外原野。
他看的不是建虜包圍的營帳,而是期盼大明援軍的到來。
只有大明援兵到來,才能堅定王上的心志,也才有大明援兵的到來,才能解除眼下的困局,不然王上即便現在不動搖,時間長了,也終究是會動搖的。
“防御使,王上召你進宮。”宮中忽然來人,
“稍等,待下官回府換過衣裳。”沈器遠領命。
“不必了,王上令你立刻進宮。”傳旨的太監緊緊盯著。
沈器遠眉角跳動了一下,但還是躬身領命,然后進到城樓,簡單洗手。
太監等在城樓口,目光盯著沈器遠
這中間,沈器遠的弟弟沈器長悄悄進到城樓中,到了沈器遠身邊,表情激動的說道:“哥,不可進宮啊,一定是金自點那個奸賊和建虜達成協議了……”
“休得胡說!”
沈器遠壓著聲音呵斥,然后小聲道:“王上心志堅定,豈會動搖?召我進宮,一定是商議防御大事。”
“哥,不可不防啊。”沈器長眼睛紅了。
沈器遠瞟了城樓口的那個太監一言,小聲說道:“聽著,如果我天黑之后,還不回來,你立刻出城,去和林指揮使匯合,助他接應王師登陸!”
林指揮使,就是林慶業,李倧反正歸明之后,全面啟用尊明派官員和將領,原本有罪藏匿的林慶業自然就無罪了,在沈器遠的舉薦下,重新成為了朝鮮水師指揮使,統領朝鮮剩下為數不多的水軍,而林慶業眼下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接應大明援兵登陸。
“哥……”沈器長還是勸。
“照我說的做!”沈器遠呵斥。
沈器長只能聽令。
沈器遠下了城,跟在太監的身后,在幾個親兵的護衛下,騎馬急急往李倧的臨時行宮而去。
此時日漸黃昏,山城街道上擁擠不堪,到處都是逃難的朝鮮百姓,行進速度有點緩慢,那一位傳旨的太監十分著急,連聲呵斥,命令軍士開路。
他不呵斥還好,呵斥之下,隊伍竟然是停住了。
原來是一個僧人擋在了街心。
“貧僧釋能。敢問可是沈器遠沈守御使?”僧人擋在街心,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高聲而問。
太監雖然猖狂,但對僧人卻不敢唐突。因為誰都知道,王上一心禮佛,對僧人十分尊敬,只王家寺院,就修了好幾座,加上這里是南漢山城,誰知道僧人是哪一位大師,又或者是哪一位大師的徒弟?
沈器遠聽的卻是心頭一震。
因為他已經聽出來了,攔路的僧人正是他和大明的秘密聯絡人崔英一!
崔英一以僧侶為掩護,和他一直都是秘密見面,今日卻忽然擋在街心,公開和他見面,顯然是有緊急事務。
沈器遠撥馬向前,目光和崔英一對視。
崔英一臉色凝重無比。
只一眼,沈器遠就知道,自己所猜沒有錯,果然是有緊急的大事。
但是什么大事呢?莫非是和他即將入宮有關?
沈器遠翻身下馬,上前兩步,雙手合十向崔英一行禮,恭敬的說道:“是我,不知高僧有何見教?”
“我瞧守御使印堂發黑,前途恐有不測啊。正是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
崔英一仔細的看著他,忽然大笑吟唱,一邊唱,一邊轉身離去。
譯:剛直不阿象弓弦一樣的人,結果只落得慘遭殺害,暴尸路邊,曲意逢迎,在權勢面前彎腰如鉤的人,反而升官發財,被封為王侯。
出自《后漢書·五行志》。
沈器遠臉色變了,他知道,這是崔英一再明顯不過的警告了,這一次入宮,果然是兇多吉少!
軍情司顯然是得到了準確的情報,但來不及通過舊有的通路告知,因此,崔英一才會冒險出現警告他。
那一個傳旨的太監雖然沒有讀過多少書,不明白后一句話的意思?但前面的話,他卻是聽明白了,急忙抬手大喝道:“哪里來的妖僧?在這里胡言亂語,來呀,將他拿下!”
軍士們向前。
但崔英一早消失在人群中了。
太監氣急敗壞,但也無可奈何,轉頭看沈器遠,發現沈器遠發白,眼神中都是黯然。
“守御使……”太監擔心沈器遠變卦,不去宮中,那他的差事就辦砸了。
不想沈器遠還是上馬,面無表情的隨他進宮。
如此,太監算是放心了。
不管接下來如何,都不是他的責任了。
“吱吱呀呀”
“咣!”
宮門開啟又關閉落鎖。
沈器遠臉色更白,但他腳步卻不停止,在太監的引路下,大步往正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