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色白凈,八字胡須,四十歲左右的年紀,一身嶄新的藍色棉甲,頭上戴著高高的尖盔,坐在凳子里,表情冷酷,正仔細翻看被圈圍在馬市里的人員名冊,翻動紙冊之間,他手指纖細,手指上的玉扳指清楚可見。
不用問,這眾人簇擁之中的就是老漢奸李永芳的次子,一直被建虜器重,現在在建虜刑部任職,還擔著梅勒章京的李率泰。
照秦師爺所說,李率泰忽然到錦州,就是為查奸而來。
譚川心中更加警惕。
“小的譚川,見過大人。”
被帶到前面之后,譚川不敢怠慢,左右拍了拍不存在的馬蹄袖,急忙向李率泰單膝行禮。
也就在下跪之間,譚川眼光一掃,發現站在李率泰身邊的,除了一干挎刀的戈什哈,還有一個穿馬褂、戴涼帽的中年人,看起來像是師爺一類的人物。
在他前行下跪的途中,中年人摸著下巴的山羊胡,一直在若有所思的觀察他。
聽到譚川行禮,李率泰抬起頭,目光犀利,上上下下的打量著譚川。
譚川大氣不敢喘。
“我見過你。”半晌,李率泰忽然說道:“六年前,就在盛京城外的那達慕大會上。那一次,你得了第二。”
“是是,小的僥幸,蒙大人記得。”譚川道。
“可不是僥幸,漢人之中,摔跤能練到你這般地步的,實在是不多。”李率泰盯著譚川,話中似乎有深意。
譚川假裝惶恐低頭。
“我聽說,英親王將三貝子,四貝子都交給了你,令你傳授他們跤術,這么重的擔子,你也有時間來逛馬市嗎?”李率泰盯著他。
“這個……小的,小的是來看馬的……”譚川低頭,支支吾吾的回答。
“真的嗎?”李率泰聲音忽然又冷。
譚川像是膽虛,慌忙又磕頭:“回大人,其實,其實……”
“其實你是找姑娘來的,對嗎?”李率泰替他回答。
譚川急忙叩頭:“是。小的不該來,以后再也不敢了,大人責罰。”
然后,忽然就沉默了下去。
李率泰忽然不再問了。
譚川微微抬頭,偷眼瞧去,發現那個山羊胡師爺正在李率泰耳邊低語。
雖然聽不見,但譚川卻能意識到,他們兩人低語的內容,一定是和自己剛才的回答有關。
看了一眼之后,譚川迅速低下頭,以免被李率泰起疑。
“如實回話就不是罪。起來吧。”
李率泰終于又說話。
“謝大人。”
譚川起身。
抬頭時,正迎上李率泰炯炯的目光,急忙又低下。
李率泰盯著譚川,一字一句的說道:“但如果有所隱瞞,哪怕一點,那就是罪了!”
譚川急忙再下跪,惶恐道:“絕無隱瞞,絕無隱瞞。”
“我會查。”
李率泰聲音不大,但說的自有威懾。
這時,腳步聲響起,一個戈什哈疾步匆匆的來到,悄聲在師爺身邊說了兩句,師爺聽完大喜,立刻附耳在李率泰身邊進言。
李率泰驚喜轉頭:“確定?”
“絕不會錯。”師爺回答。
李率泰立刻跳起:“走!”
李率泰帶人急匆匆的去了。
只留譚川和幾個看守軍士在原地。
譚川抬起頭,看向李率泰離開的背影雖然只是簡單的幾句交鋒,但他已經明白,李率泰怪不得能得多爾袞器重,看起來還是有些能力,不容易對付的。而李率泰臨走前的那一臉喜色,讓他心里涌起了一股不祥的感覺。
難道是出事了?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但搜查和身份的查緝,依然沒有終止,周邊的肅殺之氣也越來越凝重,兵馬越來越多,看樣子好像是在馬市里面搜出了什么?
譚川被帶回馬廄。
李顯文等人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的問。
譚川苦笑的將經過簡單講述。
眾人聽了都是嘆。
有人說,早知道,該早點走就好了,又有人哭,早知道今天就不來了。
李顯文卻很硬,他不滿的嘟囔道:“李率泰只是刑部參政,咱正藍旗的一個梅勒,就算是查奸,也應該是佟都統查,哪輪到他?”
又給眾人鼓勁:“怕個鳥?逛窯子又不犯法。咱是佟都統的人,就不信他能怎樣?”
最后對譚川說道:“老譚,你是英親王的人,他們也敢這么對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啊。”
譚川不說話,腦子里面只是想一個問題:李率泰為什么親到馬市?這其中,是哪里出了紕漏?
大約半個時辰后,一大隊的軍士出現,將譚川李顯文等人都提了出來,全部
往馬市里面趕,除了李顯文還假裝剛硬外,其他眾人皆是心驚膽戰,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什么?
還沒有到馬市中央,遠遠就聽見了一陣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走近了,在火把的照耀下,看見在一邊的拴馬石上,倒綁了幾個蒙古商人,也不知道他們犯了什么事,此時正在被嚴刑拷打,皮鞭帶起血肉,一聲聲地慘叫如殺豬一般。
再往前走,火把更明亮,場景也就更是恐怖,十幾個女子跪在中間,哭哭啼啼,一個血肉模糊,已經是看不出死活的蒙古商人,耷拉著頭,被捆在拴馬柱上,旁邊爐火熊熊,兩個漢軍旗的戈什哈撥弄炭火,將通紅的烙鐵夾出來看,隨即又塞回爐火中,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強烈的皮膚被燒焦的氣味,聞之令人欲嘔。
不用問,拴馬柱上的人剛剛經歷了一場烙鐵酷刑。
眾人驚駭,李顯文臉色也發白,譚川臉上“驚恐”,但內心里卻是劇烈的顫抖了起來。
是軍情司索爾科!
竟然真的是被李率泰搜出來了!
怎么可能?是哪里出了紕漏?
如此酷刑之下,索爾科大約是撐不住了,說不得會將他這個接頭人說出來……
一瞬間,譚川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和有了就義的覺悟。
在戈什哈的驅趕和命令之下,譚川李顯文等人在索爾科面前一字排開。
望著血肉模糊的索爾科,眾人都是驚恐。
“澆醒他,讓他指認!”
黑暗中,有人在命令。
不是李率泰,而是李率泰身邊那個山羊胡師爺的聲音。
譚川這才發現,李率泰和山羊胡師爺一直都站在黑暗中,正在觀察他們每一個人的表情。
“啪!”
一桶涼水潑了下來。
那個像是死了一般的人,微微顫抖,慢慢抬起頭來。
火把光亮下,他滿臉是血,右邊眼珠子都快要被打出來了,整體模樣看起來十分恐怖。
一個戈什哈站在他面前,“溫和”的勸道:“何苦呢?你再這么撐著,又有什么意義呢?你死了,功勞都是別人的,連名字都不會留下。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啊,招了吧,這些人中間,誰是你的接頭人?說了,你不但可以免死,而且宅子、女子,榮華富貴任你選,逍遙快活的過一輩子,何樂而不為,又何苦受這樣的罪呢?”
戈什哈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清楚送到譚川的耳朵里,他知道,酷刑之后的這種柔軟,最能說動人的心腸,一念之間,最堅定的信念,也可能會化成茍且偷生的虛弱。
譚川靜靜等著。
看著那張模糊的人臉。
如果索爾科說出他的名字,指向他,他立刻就會好不猶豫的跳起。
無論如何,他也不能落入敵手!
“說吧,你只要點點頭,指出那個人即可,然后就有榮華富貴等著你。”戈什哈繼續道。
索爾科慢慢的抬著頭,眼神虛空的看著面前的戈什哈,就在戈什哈以為有希望的時候,他忽然“呸”的一聲,口中猛地吐出一口血水,正唾在了戈什哈的臉上。
這一下猝不及防,戈什哈竟然沒有能躲開,被唾了一個正著。
“哈哈哈……”索爾科隨即大笑了起來,他笑聲震動空曠,充滿了嘲笑,表情更是不屑。
譚川的表情,和眾人一樣,同樣都是驚慌和疑惑,但內心里卻是風起云涌,大海咆哮……
索爾科終究是不會屈服。
大明軍情司不會派一個軟骨頭來做他的接頭人。
和他一樣,索爾科自從邁出長城,來到錦州,就已經是抱持了必死之心,雖然不知道為什么會暴露,但卻絕不會向建虜屈服,更不會出賣軍情司的情報……
如果不是強自抑制,譚川一定會熱烈盈眶。
譚川不知道索爾科的真名,但卻知道,索爾科是一個大明好男兒。
“娘的,不識好歹!”
那個戈什哈擦了一把臉上的血水,大怒,不過他卻也不敢私自處置,只轉身看向黑暗處。
“動刑!”
有人在黑暗處叫。
是李率泰的聲音。
立刻,站在爐火前的另一個戈什哈立刻用鐵鉗夾起那塊通紅的烙鐵,兩步來到索爾科面前,臉上帶著獰笑,在索爾科眼前揚了一下,用烙鐵通紅的溫度,將索爾科提醒,然后手臂下沉,猛地就將通紅的烙鐵壓在了索爾科的肩膀上。
“啊”
皮肉焦糊的味道直沖耳鼻,索爾科痛叫一聲,登時就暈死了過去。
現場雅雀無聲,所有人都是驚駭,那一些跪在地上的女子,更是拼命捂著自己的口鼻,只恐發出一點聲音,但她們眼中驚恐的淚水,卻是忍不住的滾滾而下。
“讓她們指認!”
黑暗中又傳出李率泰的聲音。
隨即,跪在地上的那十幾個女子被拖了起來,就譚川李顯文等人,一一進行指認。
她們都是索爾科的人,跟隨索爾科而來,但她們都是索爾科從其他蒙古商人手中買來的,并不知道索爾科的底細。李率泰派人問了半天,也沒有問出什么。
一番指認,李顯文是她們最大的恩客,光顧的次數最多。
譚川一次也沒有。
李顯文驚的臉色發白,連連解釋:“我是玩的最多,但我就是玩,沒有做其他事情,青天明察啊。”
這一夜,譚川李顯文等人都被關進了錦州大牢,一直審問到天明。
主審官正是李率泰的師爺。
其人姓錢,原本是大明永平府的一個秀才,屢試不中,家道敗落,己巳之變時,被建虜擄到了遼東,分派到撫順李家為奴,因為識得幾個字,被李家高看,還賞給他一個老婆,從此就死心塌地為李家出謀劃策,為建虜效力。
李永芳死后,李率泰為李家的家主,錢秀才就更是賣力表現了。
“你去過索爾科那里幾次?你和索爾科關系怎么樣?你們交談過幾次?那里的姑娘,你最喜歡哪一個?你還知道軍官們誰去過索爾科那里?
錢師爺的問題,一個接一個。
最后更是追問譚川的身份來歷。
譚川小心回答,一個字也不敢錯。
錢師爺之后,李率泰身邊的戈什哈進入,和錢師爺不同,他們上來喝問:“別裝了,說,為什么做南朝的奸細,誰是你的同黨?”
沒有答案之后就是辱罵責打、動用皮鞭。
譚川能聽見,隔壁的李顯文正在扯著啞皮嗓子叫嚷:“兄弟,都是正藍旗的,在同一個鍋里吃飯,何必這樣嚇唬我呢?”
忽然又大罵:“草擬奶奶的,老子是佟都統的人,你們敢打老子,哎呦,哎呦啊……”
“二少爺,此人最是可疑!”
錢師爺向李率泰匯報,然后將手指向了一個名字。
李率泰臉色微微一變:“事關重大,你可不能搞錯了。”
“絕不會錯,小的敢拿腦袋擔保!”
天亮了。
鞭打的人終于是累了。
譚川也終于可以歇息一會了。不過他的腦子卻沒有停止轉動。
他清楚的意識到,雖然索爾科沒有屈服,未來也不會屈服,但李率泰卻好像已經斷定,索爾科的接頭人,就在他們幾人中間。因此,對他們審問不會停止,只會加劇。
在審訊他們的同時,他們幾人的住處,一定會被挖地三尺的搜查,所有他們認識、認識他們的人,都有可能被盤問。
其他的,譚川都不擔心。
他只擔心一個人。
迷迷糊糊,疲憊不堪的譚川終于是瞇了過去。
但感覺剛睡著,忽然就又被提了起來。
兩個戈什哈正在捉他。
“這是干什么?”譚川假裝驚慌的問。
“還能干什么?過堂!”
兩個戈什哈兇狠無比,他們拖著譚川離開牢房,穿過走廊,來到了一間半開放的審訊室。
各種刑具森然排列。
一個人正負手站在刑具前,悠然徘徊。
正是錢師爺。
兩個戈什哈押著譚川進入,將他按在地上。
譚川沒有掙扎,平靜的任他們施為,目光望向錢師爺,哭道:“冤枉啊,小的不是奸細啊。”
錢師爺轉過身,望著譚川,冷笑說道:“譚川,或者你根本不叫譚川,你瞞得過別人,但瞞不過我。我知道,你就是南朝隱藏在錦州,一直為南朝輸送情報的奸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