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年少。
孟友木的母親在生他的時候難產而去,父親身體不佳,故而自幼家貧。
為了以后有個活命的本事,他父親送他去了臨縣云天鄉一家木工房去跟師傅學手藝。
“就像茶樓說書的故事一樣,師傅家里有個小女兒叫靜娘,她是個好姑娘,漂亮、溫柔、懂事。月老爺對我真好,他讓靜娘看上了我;但月老爺對靜娘真不好,他竟然讓靜娘看上我。”
“師傅也是個好師傅,師傅說我能吃苦、老實,那讓家里準備下彩禮,就把靜娘嫁給我。”
“可我家,嗨呀,哪有彩禮?”說到這里老爺子苦笑一聲,“我來學工的錢都是爹跟族老借的,爹有消渴癥,連買鮮地黃來煎藥的錢都沒有,只能天天去找馬齒莧泡水當草藥。”
“靜娘跟師傅說,就要嫁給木頭。師傅就說,那不要彩禮啦,木頭回家請個轎子把媳婦抬回去吧。沒有轎子的話,那找一輛馬車也行呀,總得把新娘子接回去。”
老爺子說到這里凄然的閉上眼睛:“月老爺對我好,天老爺對我卻不咋樣,我回家想跟爹商量,爹實在沒有錢能去雇個馬車,他本來身子就不好,又著急又難受,沒兩天過世了!”
“我爹過世是族老和長輩幫忙操持的,人家沒找我要錢,族老還舍了一副棺材給我爹,你說我還能再找他們來出錢幫我娶媳婦嗎?有那個臉嗎?”
“給爹守孝之后,我托人捎了一封書信給師傅和靜娘送去。我沒有福氣娶她,跟著我,她只能受苦受累……”
王七麟問道:“或許她不怕吃苦受累。”
老爺子黯然道:“這話騙的了外人,能騙的了自己嗎?誰不怕吃苦受累?大人要是喜歡個姑娘,舍得讓她跟著自己來吃苦受累?”
徐大道:“可是孟家老爺子,別怪我說話難聽,你要是真心喜歡那好姑娘又不想讓她吃苦受累,那怎么不去拼了命的干活賺工錢?”
老爺子想抽手臂,卻身體虛弱抽不動。
竇過年幫他將被子掀開挽起袖子,右手齊腕而斷!
“去拼命了,可命不好啊,怎么也拼不過天老爺的安排。”老爺子眼角逐漸濕潤,“這下子連田都種不了了,幸虧竇府招花匠,靜娘又喜歡花草曾經教過我伺候花,于是我就在竇府待了下來。”
“我不要工錢,不嫌棄我殘疾能管個飽飯就行。我沒福氣娶靜娘,但有福氣跟靜娘最稀罕的花花草草在一起,也算是了卻個念想。”
王七麟問道:“那你后來再沒有去看你師傅?”
老爺子輕輕搖頭道:“還回去做什么?我跟靜娘有緣無分,既然做不成夫妻,我就不去打攪她的日子了。師傅手藝好、認識人多,總會給靜娘找一戶好人家的。我不能再去人家眼前晃了,否則那不是喜歡她,是想害她。”
徐大嘟囔道:“老爺子您是純爺們,徐某一生沒幾個佩服的人,您算一個。若有來生,相信您肯定能跟靜娘再結好合。”
老爺子慘然一笑:“多謝大人祝愿。可是算了吧,人間很好,有山有水,有風有月。但若有來生,我不想再來啦。”
屋子里沉默下來。
好一會,王七麟說道:“你應該回去找找她的,她一直在找你,找了你至少三十年。”
老爺子苦笑道:“怎么可能?我每年回家都打聽過,師傅一家沒有來村里找過我。”
“她找過你,一直在找你,只是她沒法去村里跟人打聽。”王七麟說道,“她變成鬼了。”
朱顏陰車里頭的新娘子,應該就是靜娘。
孟友木連雇個馬車去接親的錢都沒有,于是她自己駕著馬車來找他了。
無論如何,我都愿意嫁給你呀。
只是孟友木說錯了,月老對他也不好。
陰差陽錯。
陰陽相隔。
他將朱顏陰車說給孟友木聽,然后問道:“如果你不怕,我將陰車叫來見你,行嗎?”
孟友木渾濁的眼睛亮了幾分,道:“我怕什么?你帶我回去,我去見她。”
王七麟看看他這身體狀況,還真不敢帶他出門。
從縣城到東孟村又是鄉路又是過河,一路顛簸,孟友木很可能熬不過去。
一旦他提前去世,陰魂定然會被陰差帶走。
那么到時候讓鬼新娘知道了這回事,會不會遷怒于他?
王七麟已經惹上秦晉劫了,可不敢再惹鬼新娘。
孟友木又說道:“我不成了,我知道。所以你們把我帶回去吧,我不能死在府上,活著凈給人府上添麻煩了,不能死了還給人家添麻煩。”
竇過年是個好人,安慰道:“老木頭你別這么說,老爺要是怕你死在府上,還會一直留你嗎?早把你趕走啦。”
孟友木堅持道:“那我去門外,我不能留在府里!”
此時天色已經晚了。
王七麟讓徐大和竇過年來安置孟友木,他帶上謝蛤蟆回東孟村等陰車。
孟友木叫住他道:“大人,你拿上我腰上掛的這塊牌子,車里的娘子若是靜娘,那看了后她會跟你來的,否則您就不必費心了。”
竇過年從他腰上結下來一塊巴掌大小的木牌,上面雕刻有繁密漂亮的花紋,中間是孟友木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謝蛤蟆要過去翻來覆去的看了一會又還給王七麟。
離開竇府他嘆道:“陰車里的鬼新娘就是靜娘,難怪她有如此神通,孟友木拜的師傅不簡單,那是魯班術傳人。”
木工干的是苦力、賺的是苦錢,無權無勢,憑的就是賣力氣、賣手藝吃飯。他們被分派在五行八作,經常為人所輕賤、欺辱。
祖師爺魯班深知此中門道,于是留下魯班術一道,里面的方術自成一脈,威力不可小覷。
兩人踏著夜色趕到東孟村,剛剛歇了不多會,遠處村路上出現一盞朦朧白光。
昨夜將雨下完了,但已經是月底,夜空只有一弦殘月。
月色依然不佳。
王七麟猜到是陰車到來了,卻依然看不清車馬的樣子。
隨著車馬走近,天地之間又飄蕩起了霧氣。
模模糊糊。
朦朦朧朧。
事到臨頭,王七麟忽然想到一個關鍵:“呃,道長,我們跟鬼新娘怎么交流?”
謝蛤蟆笑道:“這交給老道即可,老道還能連這點本事都沒有?”
白紙燈籠光芒微弱,王七麟不知道鬼新娘待在車里怎么能看到孟友木拜師時候的腰牌,便用刀鞘挑著腰牌線將它舉了起來。
今夜無風,腰牌卻搖晃不停。
有森寒陰氣滾滾而來。
陰氣倒卷成陰風,將腰牌給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