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竇大春前馬之鑒,后面的騎士不敢賣騷了,都老老實實下馬。
王七麟打眼一看都是熟人,副捕頭楊大嘴、后來的皂隸班頭邊緣,他一只手抓住一個人的肩膀,笑道:“你們怎么來了?”
他們分離不過兩個月,可是這兩個月卻發生了許多事。
時光荏苒。
舊友還在。
甚好。
最后一匹馬趕到,一個老頭從馬上跳了下來笑道:“王大人,還記得老夫嗎?”
王七麟看向他,老頭瘸了一條腿,手里撐著一根拐杖,雪地光滑,可是他如履平地,走的比健全人還要穩當。
見此他便笑了,道:“我怎能忘記舊日朋友?虎瞪眼楊大俠!”
老頭正是楊大嘴的叔叔楊大眼,當初王七麟查章如晦失蹤案的時候去過元元書院,當時楊大眼便在元元書院做護院。
楊大眼搖頭笑道:“當不得、當不得,我一介殘廢算什么大俠?”
王七麟問道:“楊大叔你們怎么突然來了?走走走,快跟我去對門酒館暖和暖和。”
竇大春呲牙咧嘴的說道:“七爺,我!你得問我!這都是我給你搞來的援兵啊!”
“援兵?”
竇大春說道:“你不是來平陽府調查書生失蹤案嗎?我聽說你查到了武氏頭上,以我老竇對你性子的了解,你是火眼金睛容不得沙子,肯定會捉拿武氏歸案。”
“我知道你手頭上人手不夠,于是就點了能用的弟兄一起過來了!”
楊大嘴叫道:“七爺,你別看我們弟兄身手不行,可身子骨都結實的很,關鍵時候不能幫你砍兩刀但能幫你擋兩刀!”
王七麟高興的想笑,可是他聽到楊大嘴特意強調了‘身子骨結實’這倆詞后,心里有點不得勁。
這話沒有別的意思吧?
徐大愕然問道:“等等,你們從哪里聽到的消息,說我們要對武氏動手?”
竇大春說道:“吉祥縣新來了一個大印,是他說的。”
“他什么時候說的?”
“昨天啊!”竇大春道,“怎么了,你們這消息還要保密嗎?”
王七麟苦笑道:“保密個屁,我們沒有打算沖武氏動手,我們是沖劉博大人動手了!”
竇大春打了個哆嗦,一時之間呆如木雞:“吾草,造、又造反?”
他被他堂妹牽扯造反的事給弄怕了。
王七麟說道:“咱們去酒館說話,放心,沒有造反,七爺我立下了大功,你們來的正好,咱們一起共飲慶功酒!”
這年頭信息流通不便,加上他當初聯合武氏抓劉博的時候并郡多地已經開始下雪,雪后各地道路泥濘,交通封堵、信息更是無法流通。
所以,關于他偵破了書生失蹤案的消息傳出去的很晚,竇大春他們知道的更晚!
不過無論如何,這情誼王七麟記在心里。
反而如果消息傳出去的早,他這人情可就欠不起了。
送命的人情啊!
竇大春可以不懂事,但他得懂事。
雪花飄蕩,第五味的招牌被擋住了,一行人以為就是普通酒館,結果進去后綏綏娘子抬頭嫵媚的笑,竇大春當場就倒在了徐大懷里。
徐大警惕的說道:“你整啥玩意兒?往大爺懷里鉆什么鉆?”
竇大春指著眼前麗人叫道:“是綏綏娘子啊!她、她怎么在這里?”
徐大嚴肅的說道:“要叫七嫂的。”
竇大春和楊大嘴對視一眼,紛紛恍然。
邊緣笑道:“美人歸英雄,般配!”
綏綏娘子自然記得這一伙鳥人,她笑著上來打招呼:“喲,竇大人,好久不見,肚腩又大了喲。”
“楊大人,楊大人還欠著小店五枚銀銖呢,你今天上門是來還錢嗎?”
“這位老爺子面生,不過面相之中有股掩不住的英雄氣概,一定是一位縱橫江湖的老英雄!”
她最終看向邊緣,笑的最燦爛:“邊大人也來了?修為有所精進,好厲害。”
邊緣嘴角抽了抽,作沒事人姿態混入人堆。
一行人落座,竇大春屁股被摔的很慘,他屁股跟椅面一碰疼的扶著桌子站起來直扭身體,旁邊的徐大怕他摔倒,只好扶住他。
包大看到后跟著扭了兩下,問道:“這是啥舞嗎?”
竇大春沒好氣的說道:“滾蛋,老子是屁股疼!”
綏綏娘子詫異的看向徐大,然后若有所思的離開:“小別勝新婚?難怪剛才摟在一起進來,好火熱的感情,真是讓人羨慕。”
徐大傻眼。
爐子上正好溫著一大壺酒,綏綏娘子送上來后一人一大碗,酒氣沸騰,王七麟的心情也在沸騰。
他舉起碗說道:“幾位爺們一起舉杯,沒想到咱們在隔著吉祥縣千里之外的平陽府又能相聚而且又能在一起喝酒,痛快!這是真的痛快!”
老漢楊大眼一碗酒燜下,他問道:“看樣子我們來晚了?”
王七麟笑道:“不晚,來的正好。”
他沖徐大說道:“徐爺,你把事情給大家伙仔細說說。”
徐大有說書的本領,嗓門大、邏輯清晰而且還能胡編亂造,最適合用來講解案情。
綏綏娘子沖他招手,讓他將一個銅鍋端了上去。
橙紅的炭火燃燒的旺盛,鍋子里頭是雪白的骨頭湯,湯水咕嚕嚕的滾動,霧氣徐徐的升騰。
這一幕情景是有熱度的。
正好外面大雪飄零,這種天最適合吃古董羹。
綏綏娘子送來凍豆腐、羊肉片,又說道:“奴家讓胡涂給你們做手搟面,大家伙先吃肉,待會再吃面。”
徐大擼起袖子道:“對,大家先吃肉,待會我親自給你們下面吃。”
湯水中猶有碎骨和香菇,王七麟抓了一把小蔥和香菜碎放進去,白色中多了點點綠色,肉香中帶上了縷縷清新滋味兒。
凍豆腐進入鍋子中后便開始膨脹,王七麟要來小盤,一人盤中放上芝麻醬、韭花醬、醬油和香油,略一攪拌加上點骨頭湯便是一份醬料。
他等凍豆腐吸飽了湯汁,拿出來在醬料盤中滾上一圈,這時候的凍豆腐變成滾燙豆腐,吹一吹、含一含,滿嘴松軟。
徐大聲情并茂的講解了整個案子,竇大春等人聽的滿臉震驚,不斷驚嘆:
“臥槽,原來是這樣?”
“日哦,難以置信!”
“娘來,這都行?”
“牛逼,這是真牛逼!”
“咦,肉呢?”
王七麟抹了抹嘴巴,八喵和九六學著用爪子也抹了一把,發現毛上有油水,它們便去徐大身上擦了擦。
等到徐大將案情講解完畢,一行人吃的也差不多了,竇大春頗為郁悶,道:“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咱們沒幫上七爺。”
王七麟笑道:“你們幫到我了,首先你們讓我知道,我老七混到今天不是只混出了個官位,還混到了你們這幫弟兄。”
“其次,你們這次來了平陽府就別回去了,春爺,我與武景湛大人說一聲,將你的官職掉到平陽府來,繼續做你的捕頭,怎么樣?”
竇大春有些遲疑。
他在吉祥縣是地頭蛇,來了平陽府可就是蚯蚓丁丁了。
楊大嘴倒是樂意,他嘿嘿笑道:“頭兒咱留下吧,留在這里的衙門呼應七爺,七爺徐爺初來乍到,肯定是方方面面需要幫手。”
都是捕頭,府城捕頭與縣城捕頭怎么能一樣?
他在吉祥縣任職只能算是個吏,不能算是官,如果能在平陽府做副捕頭,那就屬于官員了。
楊大眼也勸說道:“竇大人,老話說的好,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既然有機會來到府城任職,為何不留在這里呢?能看看這更廣闊的風景也好呀。”
幾個衙役跟班紛紛點頭。
竇大春苦笑道:“我這人吧,其實真沒什么出息……”
徐大一拍桌子:“春爺我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吧,你留在吉祥縣有啥意思?里面姑娘被你睡得跟你左手右手差不多熟悉了,這府城里頭呢?每天都有新姑娘到來……”
“別說了,徐爺,再說就見外了,”竇大春決然說道:“成,弟兄們都留下,咱們在衙門照應七爺!”
“不不不,是呼應、是呼應,要照應也是七爺照應咱們。”楊大嘴是竇大春的小老弟。
王七麟笑著擺手:“自己兄弟,沒有照應,就是呼應。”
他看向楊大眼,楊大眼灑脫的笑道:“老頭自己再回書院,待在書院挺好。”
王七麟說道:“楊大俠在書院是屈才了,你到我們聽天監來吧,游星、力士的職位你自己選。”
楊大眼搖頭道:“那可不行,老頭大字不識一籮筐,做不了游星。我一個瘸腿老頭做力士,只會讓人笑話七爺你徇私,若七爺看得起老頭,那讓老頭給你看個門吧。”
他笑著看向左右:“老頭在書院看門多年,倒是有些經驗了。”
王七麟說道:“好,你來負責看門。”
門房是很重要的位置,任何一個衙門、一戶豪門,看門負責人都是主人家的心腹。
這事急不得,竇大春的檔案資料得調動過來,楊大嘴和幾個衙役得把家人帶過來,現在大雪封路一切不方便,王七麟將他們暫時安置在驛所。
雪花斷斷續續持續兩天才停下,他們牽上馬出發了。
這種路況騎馬并不方便,他們試了試后改成用大青騾拉爬犁。
大青騾雖然速度比駿馬慢許多,可它腿有勁、耐力強,這點很適合走雪地。
坐在爬犁上還有個好處,九六自在了。
它終于不用被掛在馬鞍上或者騎在徐大頭上了。
平陽府七個鎮、七個縣,這七個縣都以俞字開頭,俞寧、俞水、俞蔭等等,其中隔著最近的一個縣叫俞馬縣,尋常日子里騎馬只要半天功夫就能趕到。
王七麟去過最遠的俞水縣,也去過最險的俞寧縣,他就是沒來過俞馬縣。
因為俞馬縣隔著主城太近,平日里天武門弟子沒什么事甩兩馬鞭就能趕到,所以俞馬縣治安是七縣中最好的一個,壓根用不著聽天監來管。
同樣,俞馬縣的聽天監就是沉一的腦袋,僅僅是個擺設罷了。
大雪天不好走,他們早上出門到了傍晚也沒有看到俞馬縣縣城的影子。
還好官路路口上有客棧,客棧是正經客棧,叫做‘歇歇腳’,名字簡潔明了。
大雪天出行的人還不少,三人進去訂房間,結果只剩下兩間房了。
王七麟失望的問道:“只有兩間了?”
胖墩墩黑乎乎的老板娘笑道:“客官你是誰家的公子爺嗎?你們三人兩間房還不夠?須知這里許多人都是四五個人湊錢睡一個房間哩。”
旁邊幾個圍著火爐吃烤黃豆的漢子哄笑道:“就是,大雪天出來還講究啥啊?湊活著住唄。”
“我們五個兄弟就才一間房,你們三人住兩間房,這還真是哪里的公子哥,有錢呀。”
王七麟交錢,定下了這兩間房。
他說道:“咱們分一下房間……”
徐大懶洋洋的說道:“隨便給大爺一間就行,另外大爺腳臭,你們誰愛跟大爺一個房間就來,還有你們也知道大爺的呼嚕聲向來很響,所以要是跟大爺一個房間睡不好可別怨大爺。”
王七麟怒道:“你什么意思?威脅我們兩個?”
謝蛤蟆厲聲道:“不錯,七爺脾氣你不清楚嗎?他最恨被人威脅,所以七爺今晚就不信邪了,一定要與你睡一間房!”
王七麟趕緊說道:“等等,為什么我要跟他睡一間房?”
謝蛤蟆語重心長的說道:“七爺,他威脅您吶,這口氣您能咽下?反正老道士看得開無所謂……”
“那你跟他一起睡!”
謝蛤蟆沉默了,他想了想說道:“算了,七爺,咱們還是猜拳吧,誰贏了誰自己一個房間。”
王七麟皺眉道:“猜拳做什么?朝廷有律法規矩,為官者不得參賭,你想讓本官犯錯誤嗎?”
謝蛤蟆頓時猛翻白眼:“無量天尊!”
王七麟說道:“別說我以官威壓人,這樣,咱們講道理的來分配房間,行吧?”
“好,講道理這里老道士年紀最大……”
“睡個覺還管年紀大小?年紀小的就不睡覺了?”王七麟搖頭,“咱們按頭來分房間。你看,這里一共五個頭,沒法平分,那就三個頭一間房和兩個頭一間房,行吧?”
八喵和九六點頭,它們跟左右護法一樣一左一右蹲在王七麟身邊,三個頭湊齊了。
謝蛤蟆怒道:“七爺你過分了,這樣為什么不把那四頭大青騾也算進來?”
王七麟說道:“大青騾已經有房間了,它們不用跟咱一起搶房間。”
此地已經進入俞馬縣轄內,距離縣城已然不遠,他們分了房間回去用熱水洗了把臉后來到大廳聽店家和客人們聊天。
天氣寒冷又有大雪蓋地,客棧里的客人卻很多,這些人都是車把式。
平陽府算是北方的苦寒之地,到了冬季就很少有蔬菜了,這樣每到入冬的時候便有人去收購白菜、蘿卜和秋后干野菜。
等到大雪一落,他們便化作車把式,趕著車四處去鄉間做買賣,賺一點辛苦錢。
車把式們走南闖北,知道的消息多,當初陰差靜娘尋找丈夫的時候便特意找他們幫忙。
王七麟這次也得靠車把式幫忙了,他要從車把式口中打探消息。
這種事徐大擅長。
他使了個眼色,徐大便去找老板娘問道:“你們這里有什么酒?”
老板娘說道:“有三樣酒,分別是今年新釀的高粱燒、兩年高粱燒和五年高粱燒。”
徐大一拍桌子道:“今年新釀的高粱燒給我可了勁的上,今天這里的伙計有一個算一個,大爺請喝酒!”
車把式們多是窮苦漢子,點一碗酒只敢用嘴唇嘬,一碗酒能對付一晚上,這樣聽到有人要請酒頓時興奮的喝彩起來。
里面有明白人,笑道:“大兄弟是有什么事需要咱老伙計幫忙吧?”
徐大說道:“大爺有啥需要你們幫忙的?咱就是怕無聊,喊上大家伙一起喝酒聊天罷了。”
“真的假的?”一個老漢狐疑的問道。
徐大說道:“大爺要是找你們幫忙,那大爺是小娘養的!”
糙漢子們紛紛笑了起來。
店里有腌黃豆、腌豆腐干、各式腌咸菜等下酒小菜,這些菜肴便宜,徐大給每桌都點了一份,這更引得車把式們拍手叫好。
也有車把式豪爽,他站起來說道:“我車上有從齊魯大地運來的好粉條,誰有大白菜獻出來兩棵,今晚一起吃個大白菜燉粉條!”
立馬有一名老漢起身道:“我恰好要去府城賣白菜,那我出兩棵白菜。”
徐大笑道:“店家有沒有豬肉?”
“有!”
“那片上十斤豬肉進去燉,咱們湊一頓熱鬧的,吃豬肉白菜燉粉條!”
“好嘞!”老板娘高興的沖后廚喊了一聲,后廚立馬收拾出半掛豬肉剁了起來。
這下子徐大成了全場最靚的崽,眾人紛紛起身敬他的酒,他表現的也很豪爽,杯到酒干。
一邊喝酒,徐大一邊切入正題:“諸位老哥都是跑江湖的老手,你們對這俞馬縣應該熟悉,這俞馬縣里當官的怎么樣?”
先前給白菜的老漢撫須笑道:“俞馬縣的官老爺多數出自武氏,都是武家的子弟,他們很愛惜羽毛,對待轄內百姓很好,名聲也很好。”
“對,這不最近連天大雪嗎?知縣老爺親自號令大戶人家們四處設粥鋪,四方百姓至少能吃一碗熱飯。”
圍繞著俞馬縣內吏治話題,眾人熱熱鬧鬧的聊了起來。
徐大巧妙的引了一下,話題脫離俞馬縣轉移向其他六個縣城。
讓王七麟挺詫異的,車把式們對七個縣的縣官們都挺滿意,好評居多、差評很少,提到的差評頂多是說哪個知縣好色娶了八房小妾、哪個知縣好美酒美食,并沒有說知縣們為人品行上的問題。
他們熱聊了一陣,后廚開始一盆一盆的上白菜豬肉燉粉條,這時候徐大趁機問道:“聽老哥們意思,你們對七縣很熟啊,不知道這七縣有沒有什么神秘詭事能說來聽聽?”
聽到這里,眾人笑了:“這可就多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