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療的過程是痛苦的,這種痛苦常人難以想象。
它會讓吳雅喪失對肢體的控制能力,但意識卻十分清醒。
她能感覺到生命在流逝,一點一滴的流逝。
她回想起曾經寫歌,寫到死亡的時候,她都會避而遠之。
因為她不懂,所以她沒有那種體會。
而現在,她懂了,可似乎已經沒機會繼續寫歌了。
母親伏在她的病床邊,眼圈已經熬得發青,頭發也不似平時那般整潔。
“小雅,怎么哭了?”她坐直身子,伸出手擦去自己女兒臉上的淚痕,柔聲問道。
吳雅搖了搖頭,聲音虛弱:“媽,我想給他寫封信,行嗎?”
“行,怎么不行,這樣,你來說,媽媽給你記錄。”她從包里拿出了隨身帶著的小記事本和圓珠筆。
女兒變成了這樣,她還有什么不答應的?
吳雅深呼了一口氣,娓娓道來。
“大叔,我是吳雅,那個喜歡你的吳雅。原諒我那么絕情的和你斷了聯系,是我的自私讓你迷茫了。”
“今天這封信,是我心里全部想對你說的話。”吳雅頓了頓,眨了眨眼然后又抿著嘴唇,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帶著哭腔。
她是堅強的,哪怕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是成功的忍住了心底的情緒。繼續說道:“哦,不對,一封信怎么也寫不完想和你說的話,一百封信還差不多。”
“可時間總是不等人的,對嗎?所以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你一定要藏好,不要弄丟了。”
她略作思考,和老媽對視了一眼,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這是她在忍著疼硬擠出的笑:“從哪兒開始說呢?從阿爾山?那里真是個漂亮的地方,偷偷告訴你,我曾經幻想過,等我們在一起后,就拼命賺錢,然后把那間客棧買下來,然后我們一生一世都和山川小鹿為伴。”
老媽在一旁低聲說道:“小雅長大了,真的長大了。”
“媽,你別哭,我都沒哭,今天我真的挺開心的,不許哭啦!”吳雅說完這些,便繼續敘述著說道:“大叔,我說的那個畫面真的是太浪漫了,比我寫的歌還要浪漫,對不對?”
話鋒一轉,她語氣里帶著小女孩兒的羞憤:“可就是在那里,你拒絕了一個女孩子一生中的第一次表白。我真是太丟人了!”
“你還傻乎乎的要給我講那么多道理,說那么多人生。你難道不知道女孩子不喜歡聽這些嗎?”想起江北直男的樣子,吳雅又忍不住笑了。
“你肯定是真的不知道,不然怎么說你是傻大叔呢?哈哈!”吳雅的笑聲遠沒有老媽文字記錄下的那種大笑的感覺,此時的她根本沒有力氣發出這樣的笑聲。
老媽記錄下了吳雅書的話,然后幫腔道:“他肯定是個傻子,我姑娘這么優秀,他還不喜歡!”
“大叔,你看,我媽都說你傻,我這么好的姑娘你決絕一次也就算了,還一連拒絕了我三次,唉,可你明明那么喜歡我,怎么就那么膽小呢?”吳雅用老媽的話調侃似的問向江北,只不過這間紐約的病房里,除了母女二人,便只余下空氣。
她實在對自己心里的人說話,她靠著想象力憑空“捏造”了一個江北,她這樣已經維持了一個多月。
到今天為止,吳雅已經分不清自己是靠著想象力在維持著對江北的思念,還是因為江北,她才能在喪失肢體行動能力的情況下,還能保留如此強大的精神力。
“其實我知道你來了美國的事情,也知道你在柯蒂斯門口傻等了那么久,難道你感覺不到是我在故意不見你嗎?”說到此處,吳雅的聲音微微提高了一些,情緒也變得有些激動。
眼中才被她自己忍住的眼淚,再一次開始在眼眶中打轉。
黑框眼鏡下,是那對漂亮的眸子,淚汪汪的,看了只會讓人心疼:“雖然我很想見你,很像讓你抱抱我,但不見你或許才是最好的選擇吧?見了你,我肯定舍不得你走,更不想自己給你留下一個虛弱不堪,樣子狼狽的印象。”
此時她的表情突然變得無比痛苦,眼淚在她痛苦的皺眉閉眼時流了下來。
心臟處傳來的巨大痛感,像是子彈穿過身體時帶起的氣旋一樣,似是絞碎了她的全部內臟,自心臟處開始,一直蔓延到全身。
痛,痛徹心扉的痛。
相較于這種痛,四肢傳來的抽筋般的感覺其實更讓她趕到害怕。
那是一種胳膊和腿仿佛被人抽出肌肉的感覺,疼的同時,帶著一種空洞的、蒼白的消亡感。
讓她不由得想起了兒時看過的動畫片《哪吒傳奇》里面的龍三太子被哪吒抽筋時的畫面。
雖然皮肉不曾被破壞,但自血管和骨頭上傳來的機體功能消退感,讓向來堅強如鐵的吳雅,忍不住哭泣道:“我好疼啊,大叔,我真的好疼,可能我就要死了吧?”
她的聲音壓抑的顫抖著:“死就死吧,可為什么偏偏要讓我遇到你呢?”
自從病情惡化后,她便不止一次的在心里問過自己,為什么會是自己?
這種在一聲嘴里都罕見到百萬分之一的病例,怎么會這么巧的落在自己的身上?
終于,在忍耐了近20分鐘后,可怕的陣痛消退了,她的身上布滿了一層細密的汗珠,打濕了藍白相間的病號服。
信寫到這里,不得不告一段落。
吳雅的媽媽為她換上了一身干爽潔凈的新病號服,然后又喂她喝了幾勺稀粥。
這是她除了營養液之外,唯一能進食的食物,與其說是食物,不如用濃稠一些的水來形容更貼切。
一個小時過去了,吳雅才繼續讓老媽拿出本子幫她完成給江北的這封信。
她輕聲說道:“剛才說到哪兒了?哦對,為什么要讓我遇到你?或許不認識你,我只會舍不得我媽和我爸,現在多了一個傻乎乎的大叔,我更不想走了。”
吳雅媽媽記錄到這兒,已經忍不住開始落淚,倒是吳雅表情坦然,靜靜地望著天花板。
她想幫老媽拭去眼淚,但努力了半天卻發現根本抬不起手,最后只能做吧,繼續說道:“江北,大江南北,好好聽的名字,其實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想問你了,是不是你還有個弟弟叫江南。”
“沒想到,你還真的有……”頓了一下,然后她擠出了一個艱難的笑容。
她還記得江南第一次見自己的時候,稱呼自己為嫂子,那個時候她的心里別提有多開心了:“江北,我真的好喜歡你啊,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喜歡你,其實你真的不是很帥,而且還離過婚,而且年齡也不小了,而且還那么直男……總之,在別人的眼里你很普通,可我還是莫名其妙的喜歡上了你,并且鼓足勇氣和你表白了,沒想到你會接二連三的拒絕我那么多次。“
她露出了一個經典的狡黠表情,盡管此時已經不能做的那么標準,但神韻依舊:“還好我臉皮厚,換別的女孩子,肯定就不喜歡你了。”
說到這兒,吳雅第二次深呼吸了一口氣,第二次忍住情緒。
她的語速越來越慢,語氣越來越認真:“或許世界上每個人都是馴獸師吧?而那匹猛獸,就是每人各自的性情。我的脾氣其實真的不小的!你不信去問問老董和媛媛,在圈兒里誰不都得讓我三分?可能說的太重了,我也沒有那么夸張,只是想說,我在你的面前還是很收斂了的……”
“之前看“人生一世,草長一春”這種的詞語,總覺得無感,是文人在無病呻吟,是大叔這樣的人用來提升逼格的。”她眼睛不在盯著天花板,閉著眼在腦海里想著江北的樣子:“原來,這些話都是真的。”
病房里,中年女人伏在床邊,奮筆記錄,少女躺在病床上喃喃自語:“你總說你老了,其實你的心依舊年輕,隨時都能狂跳不止,終歸是我不夠好,不能第一時間走入你的心坎,不能讓你似我這樣徹頭徹尾的喜歡上我。”
吳雅的呢喃聲愈發小了,她老媽也從床尾緩緩挪至了床中間的位置。
她繼續說著:“你知道什么是喜歡嗎?我對你的喜歡,就像巧克力愛曬太陽,冰棍人愛打盹兒,暖暖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每次我疼的時候,冷的時候,只要想到你,心里就會暖和很多,我不明白為什么,也找不到這里面的原因。所以我想靠近你,想再靠近一點兒,那樣我就不會太難過,也不會太疼了。”
“可我不敢吶,我膽子太小了。我怕看到你為了我傷心的樣子,更怕和你道別,怕閉上眼就是終點。”她睜開眼看向老媽,問道:“媽,你說與其這樣,是不是還不如不見?”
吳雅在前幾天聽著老媽給她讀了《煙波藍》,她覺得簡媜說的真好。兩個人的相處,正由于一個人太晴朗了,另一個人才情愿把自己縮至卑微的地步,如一枚蠶繭化石,埋入永不見天日的冰原底層。
雖然她并不卑微,但卻因為病痛,陷入了病原底層。
老媽沒接茬,示意吳雅省些力氣,多說說心里話。
吳雅微微點頭,繼續說道:“大叔,估計你看到這兒,肯定會說,丫頭!你才是晴朗的呀!是不是被我猜對了?其實從一開始,我們就是同等質地的兩個人,只不過你被生活的污垢隱去了自身的光輝,又被自己深埋入泥,再如何晴朗奪目,也難以讓人發現。”
“你的人生或許坎坷,但絕對會是明媚的,相信我一次吧,女人的直覺很準的。婆婆媽媽的話說了一大堆,你會不會煩呀?嘿嘿,那就說點兒別的。”
她的嘿嘿一笑幾乎微不可聞,其實說到現在,她的聲音已經小的可怕。
若非此時她的老媽已經伏在了床頭,耳朵幾乎貼近了她的臉,絕不會清楚的聽到她嘴里說的話。
她仍在呢喃著:“大白兔糖真的好好吃!冰棍兒和巧克力怎么樣啦?是不是又胖了?林楠和博文,快要結婚了吧?老董和媛媛聽說很幸福,可惜我參加不了他們的婚禮了。”
猛地,吳雅又一次突然的提高了聲音,表情又似之前那樣,痛苦不堪的呼喊著:“大叔,我好疼啊,它又開始折磨我了。估計……我……上輩子肯定不是什么好人,要這輩子用這種方式去償還。這封信寫到這里就差不多了,其實這封信,我不會寄出去的,我不能再自私的耽誤你了。”
吳雅老媽此時已經放下了筆記本,連忙跑去喊來了醫生。
穿著潔白大褂的洋大夫為吳雅注射了鎮痛藥物,隨著吳雅昏昏沉沉睡去,洋大夫才搖著頭離開。
他是一個音樂愛好者,自從得知了病人是柯蒂斯的學員,便一直感慨命運的不公。
可他也知道,這次的手術,的確很不樂觀。
吳雅老媽看著病床上的女兒,心都要碎了,她輕輕握著吳雅的一只手,眼睛看著由她記錄了一半的信箋,陷入沉思。
大夫曾說,吳雅的病情很不樂觀的一部分原因,來源于心態的失落。
這樣并不利于治療,甚至會影響手術的成功幾率,雖然不是主要因素,但一個良好的心態是十分重要的。
當吳雅說自己疼的時候,做母親的她可謂痛徹心扉。
可治療還要繼續,哪怕只有千萬分之一的希望,她都不會放棄。
之前她忽略了愛情對一個年輕女孩的影響力,而這次,她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也許江北就是點燃吳雅求生欲望的那根稻草。
盡管吳雅自己并不想面對江北,但這個時候,做母親的已經顧不了那么多了。
她將這封手抄的信拍成了照片,然后聯系到了張媛媛。
讓她務必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江北,并要江北和自己取得聯系。
張媛媛在接到她的電話后,再一次聯系到了江北。
當她和董長久在大興一條不知名路段找到江北時,江北已經頹廢如灰土。
滿眼蕭索,面帶悲風。
此時已經是凌晨兩點,他已經如孤魂野鬼般在大街上游蕩了數個小時。
沒有目的地,沒有方向,什么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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