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北老家,陰天下雨最適合燉一鍋熱乎的菜,燙一壺溫熱的酒。
拉著老哥們兒盤腿坐在炕上,一邊吃一邊喝,神仙的日子也不過如此。
耳邊轟隆隆的雷聲和淅瀝瀝的雨聲不斷,江北的心情卻和天氣截然相反,反倒是不錯。
隨著殺豬菜也端了上來,江北和吳雅兩人便拿起筷子開動。
“大哥,坐下一起吃點吧?”江北喝了一小口兒白酒,轉過身對服務區的東北廚師說道。
東北老哥兒看樣子也饞的不輕,抿了抿嘴,但還是拒絕道:“不行啊兄弟,我這兒還上著班呢,不能給人耽誤事兒不是?……”
他這人炒菜、干活都挺好,前提是別沾酒……
好在他自己深知這點,不論江北如何熱情,都沒突破他的防線。
江北也沒再強求,看著那廚師大哥嘆著氣返回了點餐臺后的椅子上,拿出手機看起了鄉村愛情。
“嘿,這東西配蒜醬才好吃。”見吳雅對五花肉有些抵觸,江北拿起筷子打了個樣。
顏色泛白的五花肉在沁入蒜醬之中后,掛上了一片深黑色,伴隨著一抹蒜香,江北大口一張,吃了下去。
一旁的吳雅也有樣學樣,蘸了點兒蒜醬,不僅如此,她還在江北的基礎上進行了改良。
筷子上不僅夾著五花肉片,還有幾條酸菜絲,再果包起三兩根粉條兒。
吳雅這豪華版的五花肉便入了口。
“干杯”吳雅一邊回味著嘴里酸菜、五花肉、蒜香、醬香糅雜出的獨特味道,一邊舉起了自己的酒杯。
“干杯!”
兩只玻璃酒杯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叮當聲音。
這頓飯可能是江北和吳雅出行以來,吃的最慢最細的一頓。
江北一邊為吳雅講著陳樹和自己的合作,一邊小口小口的喝著。
微醺之時,門外的天色以黑,但雨仍在淅瀝的下著。
一股涼風吹入,卷起幾張單薄的餐巾紙,也讓江北和吳雅感覺到了一絲涼意。
推門而入的,是一個孤零零的婦女,她的臉上布滿了自頭發上低落的雨水,表情木然到沒有表情一般。
“大叔……”吳雅的角度剛好能看到那婦女的樣子,便用手推了推還在酸菜里翻找五花肉片兒的江北。
和吳雅不同,江北此時已經喝了兩杯多,腦子早已暈暈乎乎的,回過頭雖然看到了那個婦女,卻沒能看清她具體的表情。
婦女大概四十多歲的樣子,走近之后吳雅才看到她的手里還捏著一部手機。
她失魂落魄的走到點餐臺前,看著仍在玩著手機的東北廚師開口道:“別玩了。”
“你咋來啦?”東北廚師抬起頭一看是自己媳婦兒,趕緊放下手機,皺著眉問道。
這時候江北才感受到婦女身上帶著的頹廢氣息,不由得也把目光轉移了過去。
“一天天就知道玩,你兒子惹禍了你知不知道?”
婦女身材不高,體型也相對瘦弱,但這一聲歇斯底里的怒吼,還是把江北和吳雅嚇了一跳。
伴隨吼聲一道的,是她的啜泣聲。
江北和吳雅面面相覷,在一旁不敢出聲。
“怎么了?”東北廚師又問了一句。
那婦女啪的一下把手機摔在了點餐臺上,一邊哭一邊說:“他在網上借了十多萬貸款,人家把電話打到我這兒來了!這日子,沒法過了……嗚……嗚……”
只見那魁梧的東北廚師騰的一下站了起來,臉上的橫肉都跟著顫了顫。
但面對眼前的結發妻子,他還是忍住了即將爆發的脾氣。
他先輕輕的把哭的不輕的老婆扶到了座位上,然后才轉過身撥通了一個電話。
十幾秒之后,電話似乎接通了。
“你在哪呢?”
東北廚師極力的壓抑著自己的怒火,以至于握成拳的左手在顫抖著。
江北的酒不知怎地醒了大半,目光一直留在那東北廚師的身上。
他也聽到了婦女的哭訴,十多萬的網絡貸款,對于這樣一個普通人家來說,的確和晴天霹靂無異。
江北又隱約聽到電話里傳來一陣哭聲,似乎在喊著什么“我不活了”“你們都逼我”一類的話。
“我問你在哪呢?”東北廚師剛問出這句話,電話里便隨即傳來了一陣忙音。
盛怒之下,他差些背過氣去,換了好一陣兒才順過這口氣。
吳雅緊鎖眉頭,她在桌子底下握住了江北的手,猶豫的看向江北,小聲問道:“大叔,要不我們走吧?”
江北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點了點頭,別人家的家事,他還是不攙和的好。
“大哥,既然你這兒有事兒,我們就先走了,麻煩幫我們算一下多少錢。”江北走到東北廚師身前說道。
“不好意思啊兄弟,讓你看笑話了,一共113。”
用微信掃碼支付了餐費,江北便帶著吳雅朝門外走去。
不等他們推開餐廳的大門,身后婦女便猛地撞開了他們兩個,率先沖了出去。
不明所以的江北和吳雅剛回過神,那東北廚師又從兩人身側擦肩而過。
半敞開的餐廳大門上濺滿了雨水,房檐上低落的水簾模糊了夫妻倆的身影。
瓢潑大雨中,江北和吳雅都依稀聽到了那婦女的哭訴聲。
“兒子,你別犯傻啊,你這樣讓媽怎么活啊!……”
江北聯想起剛才東北廚師電話里傳出的聲音“我不活了”“你們都逼我”,看樣子他們的孩子似乎要走極端!
空蕩的服務區餐廳內,江北和吳雅相視了三秒,他們從彼此的眼神中都看出了發自內心的擔憂。
去與不去,不用再商量了。
兩人頂著大雨追上了還在路邊打車的東北廚師兩口子,直接把自己的車鑰匙拋給了他:“大哥,開我車,我們兩個都喝酒了,只能你開了。”
東北廚師沒說廢話,直接在江北的帶領下找到了停車場里的房車。
東北廚師開車,江北坐副駕駛,吳雅和廚師妻子坐在了房車的車廂之中。
按常理說,行駛中的房車車廂,是不許搭載乘客的,不過在這種關頭,他們也著實顧不上了。
不幸中的萬幸是,大雨在房車駛出服務區后小了不少,這也讓行駛速度得以提升。
下了高速之后,房車七拐八拐的來到了類似郊區的地方,十幾棟不超過六層的居民樓組成了一個破落的小區。
東北廚師踩下了剎車,看樣子他們到達了目的地。
江北跳下車,第一時間打開了房車車廂門。
廚師妻子下車時一不小心滑倒在地,卻又忙不迭的爬了起來,完全顧不上磕破一大塊的膝蓋。
獻血順著她的褲腳伴著雨水淌了下來,很快又被新一輪的雨水沖刷干凈。
看著夫妻倆背影,江北和吳雅也追了過去。
“兒子,兒子!你tm的別犯傻,你欠的那點錢,你爹我給你還!”
不等看到東北廚師的身影,江北和吳雅便聽到了從前面樓房拐角處傳來的呼喊聲和女人的哭泣聲。
繞過墻角,江北看到了跌坐在積水地面上的婦女和抬著頭看著樓頂的魁梧男人。
江北從側面能清晰的看到,哪怕天上不住的下著雨,但他的眼睛竟是一眨不眨,哪怕已經有不少雨滴砸在了他的眼眶之上。
“對你之前說的都對,我是個廢物,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廢物,你們以后也都不用逼我了,我欠的債,我自己還!”
樓頂上,一個削瘦如江北的男孩似是自嘲似的大喊著。
“119!”江北偷偷給吳雅比了個口型,然后緩緩走到了距離東北廚師不遠處。
“十幾萬算什么?你爸我兩年都用不上就能賺來,之前罵你是我錯啦,兒子聽話,趕緊下來!”東北廚師說著四十多年來從未說過的軟話,眼里滿是焦急。
此時他的妻子已經接近崩潰,苦苦哀求著:“兒子!啊……兒子!,你別這樣啊……”
轟隆隆
伴隨著一陣悶響雷聲而來的,還有一道掛滿半邊天的蛟龍似的閃電。
站在樓頂邊緣處的男孩在一哆嗦之下,左腿一軟,直接貼著六層高的樓外墻滑了下來。
“兒……”廚師妻子在看到這一幕的同時,直接昏了過去,連“兒子”兩個字都沒能完全喊出口。
江北的瞳孔也是在這一瞬間放大了幾倍,又猛的低下了頭,閉上了眼睛。
他不愿看到這種慘劇的發生。
一秒、兩秒、三秒……江北從沒覺得時間可以過的如此艱難,原本預料中的重物落地聲沒有出現。
“兒子……千萬別松手,千萬別松手,爸去救你!!!”
伴隨著東北廚師的呼喊,江北趕緊又睜開了眼睛。
抬頭望去,那瘦弱的男孩竟然在下落的過程中抓住了五樓廚房處凸出來的鋼結構儲物籃。
正是這慌亂中的一抓,給了在場所有人一次機會。
吳雅此時剛打完119,并且按照導航將定位報給了消防部隊,剛回來就看到了著令人害怕的一幕。
“這……”她來到江北身邊,死死的攥住了江北的手掌。
她自己瀕臨過死亡,體驗過接近死亡時的滋味,便更知道生命的可貴。
這樣一條鮮活的、年輕的、未來無限的生命,如果就這樣摔碎在大雨中,實在太可惜了。
東北廚師此時已經爬上了五樓,但任他怎么砸門也無濟于事,看樣子五樓這戶人家并沒有人。
繼續砸隔壁的門,仍是毫無動靜。
爬上六樓又一通瘋狂砸門,這家終于有人了。
“誰啊,門找你惹你了?不會輕點兒啊?”
不等那個睡眼惺忪應是還沒睡醒的中年男人反應過來,一言不發的東北廚師已經沖到了屋子里的廚房,并且直接拉開了廚房的窗戶,探出頭向下看去。
他的兒子就在下面,抓著方形鋼管的那只手已經泛白,似乎就要堅持不住。
六樓的房主儼然被嚇了一跳,但卻礙于東北廚師的高大身材,沒敢多問,從次臥的窗戶斜著瞥下去,這才知道,在他睡覺的功夫,竟然有個人從自己頭頂的天臺上掉了下去。
他原本還以為這個一臉橫肉的大漢是什么歹人,如今才明白,這個家伙應該是那個男孩的家長。
原本被吵醒的怒氣瞬間煙消云散,轉而便為眼前這個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壯漢揪心。
“用床單!”揪心之余,他當機立斷,把自己兩個臥室的床單都抽了出來,遞給了東北廚師,隨即又從柜子里拿出了兩套新的還未用過床單。
這是這間房子里唯一能做為繩子用的東西。
兩人將四張床單牢牢的系在了一起,一條近七米的繩子便做成了。
一端拴在東北廚師的皮帶上,另一頭在暖氣管道上繞了一圈之后綁在了暖氣上。
一個簡易版的下降繩索便形成了。
整個過程看似繁瑣,實則連兩分鐘分鐘都沒用到。
從未接受過訓練的東北爺們兒,為了自己的兒子就這么頭朝下的、緩緩的爬出了六樓廚房窗戶。
他貼著墻面,一點點兒的接近了自己的兒子。
一米、八十公分、六十公分……十公分……
終于,他的大手牢牢的抓住了兒子那瘦弱的胳膊。
“爸!!!”男孩本來已經堅持不住就要松手了,沒想到自己那個只會在廚房里掂勺的老爸宛如救世主一樣抓住了他的胳膊。
“臭小子別亂動,一定要抓住了!一會兒消防員就來了!”東北廚師知道,自己和兒子的重量太大,六樓那個熱心腸老哥肯定無法拉動,而床單系的繩子又只有七米不到,根本不夠把他們放到樓下。
目前唯一的辦法,就是等待救援,任何多余的動作都會徒增危險。
他大頭沖下的看著自己的兒子,心中除了擔心兒子的安慰,沒有一絲其他的想法。
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在這一刻都不如他那個不聽話的兒子。
這一切都被樓下的江北和吳雅以及剛從昏迷中醒來的廚師妻子所看到,原本心里懸著的那塊大石頭,似乎就要落地。
可事情并沒有這么快完結。
不知是因為這個小區太過老舊,還是當年的房產商偷工減料。
窗臺上被床單繩子摩擦之處,開始出現道道清晰可見的裂紋。
隨著幾塊兒墻體保溫棉的掉落,窗臺的邊緣露出了混凝土的結構。
在父子倆的重力作用下,已經被雨水浸濕床單繩子和堅硬的混凝土不斷摩擦。
沒過三分鐘,一道格外刺耳的“撕拉”聲便響徹在在場所有人的耳畔。
江北等人的心,再一次緊緊的揪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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