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鑒,孔訥子,圣人五十八世孫,大明建文二年襲封衍圣公爵。
自曲阜縣衙回孔府的這段路上,孔希范一直在想,孔鑒怎么會突然想到要見他?是因為剿匪的事情嗎,那也不至于啊。
孔家的規矩,衍圣公是家主,主內,曲阜令主外,大家各管一攤,一般來說不是特別重大的事,衍圣公是不會隨意插手的。
剿匪的事,前兩日皇帝圣旨剛到曲阜,孔希范就在內部會議上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不可能真的調兵剿匪,孔家人上下也不會愿意,這十幾萬大軍萬一調來跑去都來了曲阜,那還得了?
最終的決議,還是殺勞工來抵命,等轉過年,就把這三千匪寇先送去朝鮮躲一陣,等風頭過了再回來,編成私軍放在曲阜縣內,將來就轉型偽裝成倭寇,沿海擄掠去。
既然都定下來的事,孔鑒還找自己做什么?
“圣公。”
府邸之內,孔希范還是沖著孔鑒規規矩矩的磕了記頭。
后者這會正捧著本先賢古籍看得津津有味,便隨意的一揮手,孔希范就自覺爬起來,坐到了下手的位置。
“敢問圣公突然傳召,有何示下?”
放下書,孔鑒就皺起了眉頭。
“自打前些日子這圣旨下來,孤這心里就一直不踏實。”
非王爵而稱孤道寡,這也是忽必烈做的好事。
當年忽必烈特許衍圣公入朝‘位列蒙古王公貴族之上。’
大明建國,太祖高皇帝給的說法是:‘衍圣公入朝,群臣避道,位居藩王百官之前。’
哪怕是后世明亡滿清,衍圣公也是‘軼超一品,位超八旗王公貴胄。’
漢奸也好、奴才也罷,衍圣公算是將位極人臣這四個字發揮到了極致,是異族統治者最愛的乖寶貝。
都位高親王了,自稱一句孤,又有什么當不起的?
說在直白點,孔鑒就是在這曲阜自稱朕又如何?又沒有錄音設備,就算有人舉報他孔鑒僭越,到了大內,皇帝會因為這件‘捕風捉影’的無稽之談,來懲戒衍圣公嗎?
孔家是圣人之后,飽讀圣人之言,怎么可能僭越無禮呢?
“圣公有何隱憂?”
孔希范還有些不甚明白:“南京傳來的信,那朱榑和楊文確實都已經打進了詔獄,待死之人了。”
“你就不怕朱榑死到臨頭,咬咱們一口?”
孔希范當時就樂了,出言寬慰:“圣公莫慌,皇帝此番拿他兩人問罪,是為剿匪之事,皇帝現在威望日高,宛如雄主,難免驕矜自滿,底下人辦事不利砍兩顆腦袋立威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殺了朱榑,那朱賢烶不還是襲了王爵嗎?說明皇帝并不知曉山東的事,若是朱榑真敢反咬咱們一口,就他干的那些缺德事,足夠誅連滿門的了,為了他自己的孩子,他敢說嗎?”
孔希范有這個底氣,真玩魚死網破,皇帝還能敢殺他孔家上下滿門?
“圣公,他便真的是反咬一口,大不了到時候我站出來把所有的事背下來便是。”
孔希范已經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左右無非自己一顆腦袋,自己死后,自己的兒子會因為自己的‘功勞’得到族內的優渥,將來成熟了,也是可以做曲阜令的。
而且,就算自己站出來,皇帝也未必殺!
當年山東大水,時曲阜令孔希文瞞報災情、吞沒土地,導致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哀鴻遍野,這事孔家捂蓋子護了下來,后面朱元璋知道的時候,不也拿孔希文一點辦法沒有?
“圣人之后,不可問之。”
連太祖高皇帝都拿他們沒轍,小皇帝不過才二十來歲,仗著運氣好立了點微末功勞,還真拿自己當江山主宰了?
“到底是不能想的簡單了啊。”
孔鑒老是感覺自己這段時間有些心血來潮的
“前些日子你給那暴昭書信,暴昭回了一句‘信已閱,安排妥當’。后面就致仕歸鄉,所以孤這心里才一直不踏實啊。”
聽孔鑒說起暴昭的事,孔希范便也沉默下來。
暴昭這個內閣首輔突然辭官,確實為這件事蒙了一層紗霧,讓大家都有點不踏實的感覺。
安排妥當。
暴昭指的安排,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輕動。”
孔鑒閉上眼睛,到底是謹慎占了大頭。
“在這件事沒有徹底摸清楚之前,寧愿放棄這群匪寇,也不能擅殺勞工。”
放棄這群匪寇?孔鑒的意思就是不殺勞工充數,為了全孔家的名聲,真刀真槍的砍死這三千匪寇?
孔希范當時就有些不樂意,這些年,為了養出這群能打能殺的健兒,孔家上下花了多少心血,也是因為這群匪寇的存在,不然孔廟、孔府怎么修出來的?
前后上千萬兩銀子啊!
“現在朝廷開商禁,往來行商如過江之鯽,大海之上,遍地黃金。放棄了他們,咱們孔家上下幾千張嘴拿什么來養活?”
靠著曲阜縣那幾萬農奴嗎?
吃慣了大魚大肉,年年啃饅頭咸菜,孔希范心里是一萬個不愿意的。
“我說再等等!”
孔鑒陡然睜開眼,文雅俊秀的氣質瞬間變得凌厲起來,作為孔家的主宰,他有自己的權威。
眼看孔鑒發火,孔希范還是慫的,馬上低著腦袋不敢多言語,正打算起身告辭,外面有小廝疊指輕彈門樞。
“進來。”
孔鑒的臉色馬上又變的淡然起來,捧起茶碗,靜靜的品著香茗。
“見過圣公、縣尊。”
下人連腦袋都不敢抬,匍匐在地上自懷中取出一封信,高舉過首。
孔希范看了一眼孔鑒,發現后者并沒有打算親自觀瞧的意思,便自己接過,待下人離開后,便拆開來看。
“好!”
孔希范一拍大腿,倒是令孔鑒也嚇了一跳。
“北邊來的信。”
孔希范忙將書信遞到孔鑒大案之上,匯報道:“徐玉和自北平修路的勞工中押解了一批正趕來山東,不是皇帝的圣旨,我想應該是盛任向內閣遞的題本,說山東筑堤工期緩慢請求加派人手,內閣批復一萬人,而徐玉和偷摸押解了一萬兩千人!”
屋子里頓時安靜下來。
孔鑒拿著這封信,沉默了足有半個時辰,方才展顏一笑。
“這就能解釋的通,為什么暴昭要致仕歸鄉了,原來他已經安排好了這件事,打著援建防汛的幌子來秘密多押解一批勞工,等將來咱們這邊的事處理好就行,至于北平那邊少了勞工的事,也是徐玉和背鍋。”
棄車保帥,先把山東的事平了,別搞決堤,就不算什么大事。
左右不過北平那邊勞工缺數,只要時間跨度拉的長,他孔家也愿意安排人替徐玉和美言,就說修路累死的唄,這種事哪能查的清楚?
實在不行,也無非是徐玉和背鍋,只要他孔家愿意幫忙,保徐玉和一條命還不容易?
而他暴昭已經辭了官,將來這事也追究不到他的頭上,他內閣的批文是一萬人,人家徐玉和到底押解了多少,鍋怎么能甩到暴昭頭上呢?
孔希范很開心,這樣一來,北平送來兩千勞工,再從山東這里挑一千個倒霉蛋,三千顆腦袋不就湊齊了嘛!
不用犧牲自己這些年苦心經營操練出來的心腹,他孔家的利益就算最大限度的保存了下來,皆大歡喜啊。
“暴昭還是有點用的嘛。”
滿意的點點頭,孔鑒便揮手:“其他的事你自己安排吧,遣人給暴昭和盛任送個信,他倆這次立功了,將來我孔家會有回報的。”
孔希范興高采烈的離開,而遠在南京的朱允炆也在笑。
“雙喜啊,你這個西廠還真是人才濟濟,這仿他人字跡仿到這般水平,真假難辨啊。”
“旁門左道,到讓陛下笑話了。”
“差人往山東說一聲,朕在中樞給他留著位子呢。”
請君入甕,這個甕朕已經做好了,就差你孔家一腳邁空掉進來,朕就要讓你們嘗嘗烈火焚身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