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緩緩流逝,當第一片潔白卻冰冷的雪花落下的時候,自大明建國迄今四十有一年,第一次云集了來自全國各個地區的軍政主官。
除了遠在西北前線的楚王朱楨、副帥朱高煦,鎮守西南的主帥陳春生、副帥朱允熞之外,連閩浙水師的主將永城候薛恪都回轉了南京,包括一直在地方公干的徐輝祖、李景隆。
各省左布政使、都指揮使悉數到齊,南京城內,一時官氣沖天。
只可惜本該歡聲笑語的日子,隨著一紙訃告而蒙上了一層沉重,漠庭三都戶之一的都護,西平侯宋晟早在幾個月前就因為北地突然轉涼的天氣,加之年邁七旬,病亡身故。
距離他卸任五年一任的漠庭都護,可以南回京城頤養天年,就差那么幾個月了。
其二子宋瑄帶著親兵,披麻戴孝的扶靈回的南京,早早接到報喪的朱棣在向朱允炆匯報后,后者親自帶著朱棣、徐輝祖、李景隆等人出城十里接靈。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西平侯、漠庭中都護宋晟忠勇武毅,宣威肅烈,今逢災厄,七十有四而卒,時大明之不幸,時朕之不幸。
朕失肱骨、國折棟梁,思之念之,哀之痛之。
西平侯自幼從軍,驥附太祖纛下,先有逐夷開國之勛、后立平叛克敵之功,朕自即位以來,佐賴其持節西北、后鎮草原,守土安邦,是為國之柱石。
特詔告天下,追封西平侯為肅國公、謚宣武、追授特進光祿大夫銜,于其故鄉鳳陽府定遠縣勒石刻碑,以書其勛。二子瑄嗣西平侯爵,其女蘭加誥命定遠縣主,欽此。”
宣武肅國公。
蔭子蔭女,宋晟的一生雖然走完了,但總算是落了一個圓滿的結局。
等將來修明史建文實錄的時候,總稱的上一句忠臣名將,其一支嫡脈,也能安享幾代富貴,算得上是名利雙收了。
發喪的時候,朱允炆就沒有再去了,但他還是讓雙喜做代表,送了挽幛和帛金。
等忙活完宋晟的悼禮,時間就算是踩上了年關的尾巴,一場值得大書特書,使舉國各省地方都矚目的大會正式在奉天殿召開。
與會者除朱允炆外,總參謀長朱棣、內閣全體閣臣、五軍都督府十名都督、在京三品以上京官和各省左布政使、都指揮使赴殿參會。
總結一五,表彰功績。
這就是這次大會第一天的主要議項。
內閣首輔楊士奇代表內閣,在會上進行了匯報工作,匯報了一五計劃的全部成績,通報了各省的實際完成情況,最后宣布表彰。
“為表彰山西左布政使丁景福、江西左布政使方孟昇、福建左布政使褚知節三人之功,特加尚書銜,仍任本職,另賞銀五千兩、絹百匹。”
干得好的自然要提拔獎賞,但中央的位置一個蘿卜一個坑,內閣跟朱允炆商量了一次,找來找去也沒有合適的位置安排,就算能擠出一個部堂尚書,也不夠三個人分啊,還是朱允炆大手一揮。
那就干脆每人都加一個尚書頭銜,繼續當布政使去。
低職高配不就完了。
實權沒怎么加,但這俸祿可是從正三品成為了正二品,也算是獎勵了。
因為一五計劃攤派到的各個省基本都完成了任務,所以這次就沒有了處罰,只有這么三個省的成績最突出得到了嘉賞。
“能有今日之成績,皆諸卿之功績,朕已經在華蓋殿設了國宴為諸卿表功慶賀。”
雖說痛飲為賀,但不僅朱允炆沒有喝酒,赴宴的所有人也都是淺嘗輒止,因為誰都知道,大會的第一天只是皇帝給的甜棗,真正的考驗還在后面幾天呢。
那就是展望二五!
要讓全國各省老百姓都過上好日子,不敢說脫貧致富奔小康,但起碼的溫飽線一定要達到。
“西北朵甘都司和云南是眼下我大明民力最困弱之地,兩省共有兩百四十七萬丁口,過七成難以做到年有余糧,更別說添置新衣、食之有味了。”
第一個提出難題的就是云南左布政使顧憲和朵甘都司同知,原哈密國大汗脫脫,哈密國內附置哈密衛后,脫脫受朱允炆賜漢姓孟,通蒙,賜名獻忠。
朵甘都司漢蒙混居,部分早年就降明的蒙古人內遷遼東、河北,部分已經投降長達三十年的順民留居,在青海以畜牧、種植青稞為生。
云南和朵甘地區的問題是難以自力更生,僅依靠朝廷免除賦稅也沒有什么太大的作用,而實際上,每年云南和朵甘地區的賦稅基本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甚至沒有南直隸腳下任一一府之多。
“問題已經提出來了,內閣拿個解決辦法出來。”
朱允炆現在也正蹙著眉頭發愁,他對這兩個省的情況了解的不多,除了知道這倆地方很大。
朵甘地區等同于后世青海和甘肅兩省之合,而云南也比后世云南要大,畢竟有麓川(緬甸北部及部分中部地區)宣慰司在其轄境內,加上之前云南都司都指揮使是馬大軍這個悍將,一些無人區或人跡稀少的地方,也就都理所當然成了大明的土地。
“內閣計劃在五年內,修筑一條由西安通往朵甘的通途,朵甘地區現已探出工部鑄炮所需的鎳礦及其他有用礦產,而且還有煤礦,內閣的意見是在朵甘設立煤運司和礦運司,將那些居住在沙漠周邊或地力貧瘠的百姓臨礦安置,改農戶為礦戶,一應產出全歸百姓所有,朝廷亦不收課稅。
轉運陜西后,由陜西商會和工部陜西清吏司收購,賣得的錢財換購糧食及衣物,均分與這些百姓。”
統一生產,統一分配。
這不就是工業生產性質的公社大鍋飯制度了嗎。
受制于時代的運輸能力,如果僅僅依靠來自內陸省源源不斷的輸糧支持,朵甘地區的百姓確實很難生存下去,只能艱難求活。
而且,雖然水土流失及沙漠化程度原比后世要好太多,但比起兩千年前的老秦時代,西北終究不再是所謂的關野沃土了。
地力貧瘠,難以自力更生,必須轉變生存方式。
朱允炆想了一陣,也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便看向孟獻忠問道:“內閣的意思如此,卿家可有疑問?”
后者也是麻爪,他以前說著好聽是國王,但哈密國才寥寥幾萬人,而且傍水草而居,過著的還是游牧民族的舊有習性,現在做了朵甘地區的主官,治下人口增多不說,情況也復雜,哪里知道怎么領導。
內閣的建議他聽不懂好賴,反正覺得比自己前幾年那套放任自治,生死有命好的多,當下便忙不迭的點頭。
“那就如此吧。”
解決了朵甘地區的問題,緊跟著便是云南。
相比起西北,云南雖也有困難,但是比起來還是要好些的,畢竟有西南其他幾個國家給撐著,還有交趾這么一個糧倉在,如果是圖懶省事,完全可以讓交趾養著云南。
但問題就在于這了,大明養得起云南也養的起朵甘,但總不能養幾百年吧,得想辦法讓云南的百姓擁有自力更生的本事,達到收支平衡。
“還是那句
話,要想富先修路。”
這六字箴言的價值不管在哪個時代都吃得開,尤其是在古代,那更是實現溫飽的第一要素。
“西南多山多林,往內陸修的話,費工費時,內閣的意見是往交趾修。”
夏元吉開口道:“全程近一千五百里,打通這條交通大動脈后,不僅我大明與西南諸國之間的往來會更加緊密,也可以使得云南跟交趾實現快速互通,這條路就修在當年征西南的那段密林中間。
沿道所伐樹木,正好可以走交趾之海防港賣往浙江、福建、廣東等地富商營建府邸、充用木炭等作用。
且云南之麓川宣慰使司,多有金銀等物,組織開采,可以用來在交趾換購糧食和其他生活必須品,自打海防港通船之后,交趾的海貿發展是極其快速的,所需之一應生活物資基本都有。”
話說到這里,朱允炆算是聽明白了。
就是由朝廷來加大前期的投資,來為這兩個貧瘠的地區打通外部環境,然后讓這兩省的百姓能夠依據各自地區的地理生產優勢實現互貿上的自給自足。
如果中樞沒錢沒人的話,那這兩個省,就會如原時空一般,持續性貧困幾百年。
兩條上千里的通途、開礦的設備及配套建設,這兩個省,起碼是數千萬的持續投入。
“有解決的辦法就行,內閣做過預算沒有,大概要多少錢、多少人、多少年。”
“如果勞工充足的話,計劃的二五結束,是可以實現的,預計兩地加一起的總花銷在八千萬左右。”
五年一共八千萬,那不算是什么太大的數字,不過前提是勞工數充足。
看來,馬大軍很快就能披掛上陣,重返軍旅了。
這也讓朱允炆的心里踏實了不少。
“好,這事就這般定下了,朵甘地區和云南這兩日盡快和內閣就此事擬定,立項開始專心督辦。”
大手一揮之下,這兩件事關數百萬百姓生活大計的政策就算是通過了。
而后,便是遼東的問題。
這里早前提及過,就是一個改牧為種的習性轉變問題,雖然這幾年遼東平原(東北平原)的墾荒工作做得很突出,但大多數的土地是掌握在之前闖關東北上的那批漢人手里,不善耕種的蒙古、女真、兀良哈三衛的游牧民掌握的土地并不多。
溫飽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
“以遼東平原來養近六百萬人,按理說綽綽有余了,為什么遲遲出不了成績。”
遼東的地理環境需要給修路嗎?
就那片黑土地,別說六百萬了,再翻上幾倍都輕而易舉,說到底,還是地方上的問題。
如果這六百萬全是漢民,保管年年沒有一個餓死的。
還有就是民族的習性轉變能力。
當初遷往漠庭的幾十萬漢民,改耕為牧,不照樣活得有滋有味,牛羊肉吃的滿嘴流油?
漢人骨子里就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環境適應力,而且是得到國際承認和無數事實踐證的。
南渡南洋的、西渡歐美的,都可以快速適應并形成氣候,尤其是渡南洋的那一批,厲害的開國立朝,差一點的也是莊園主、農場主。
西渡歐美的雖然凄慘許多,但那是因為受到十九、二十世紀時代背景特殊情況影響和國際地位低下,西渡不是做移民,而是勞工輸送法案。
至于遼東土地上的游牧民呢,他們不滿足于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的付出辛勞后,卻只獲得口感遠不如在草原時的饅頭、糙米。
“在遼東,很多城外的村莊,往往伴隨著嚴重的治安問題,比如盜竊和搶劫。”
匯報這一問題的是遼東都指揮使平安。
“按照陛下的指示,一處百戶的村莊,漢七夷三混居,其中夷三中,多戶男丁服現役,但饒是如此,治安問題也相當棘手。”
這也算是出現問題的癥結之一了。
成年男子服役,家中僅余婦孺,耕地開荒更是困難。
“朕不是特批過,這些家庭凡有兩名男子服役的話,每年給予二十兩現銀的獎勵嗎?”
二十兩的獎勵,加上自己在從事生產,還能不夠花的?
熟料遼東布政使苦笑:“正因如此,有些家中多男丁服役者,干脆就不事生產了,每年指著獎勵的現銀坐吃山空,每每年初之際花錢大手大腳,買衣買物,吃喝皆買,荒怠春耕,等到年中年尾的時候,就舉家困窘,無米下鍋,自此滋生盜搶。”
這算什么事啊。
朱允炆有些神情不愉,但還算忍了下來沒有發火,繼續看向內閣的方向。
“內閣拿個解決的辦法。”
“改習易俗既然非一年三年之功,那就暫不揠苗助長,內閣打算在遼東加開幾座大型的成衣坊和制窯廠,招募當地的女性、少年參與手工作業,以換取工錢糊口養家,另外,針對當地嚴峻的治安問題,加大打擊力度,盜搶類案件在律法的原判罰程度上罪加一等,包括,即使是少年犯罪,該勞改的堅決勞改,該殺頭的堅決殺頭。”
朱允炆閉目沉吟起來。
他當然不是對犯罪的孩子報以慈憫之心,甚至于,朱允炆打心眼里對‘他還是個孩子’這種說辭深惡痛絕。
之所以沉吟思量,主要是朱允炆在思考眼下的利弊得失。
就好比他之前力主要將之前那任因怠政而撤職的遼東左布政使押往遼東問斬一般。
為什么要平民憤?
就是因為眼下西北戰場上,有將近十萬名各族的從軍。
事鬧大了,大明自然有絕對的實力來勘平內亂,但對外的打仗沒了這些從軍,就要用漢人,那算下來,到底是一個漢人的腦袋重要,還是將來一萬、十萬個漢家兒郎的腦袋重要?
國家的利益面前,絕不能僅僅考慮一丁點小問題。
“該抓的一定要抓,該判的一定要判,不過除了行兇殺人之外的案件,一律以勞改為主要處罰手段,不許開刀問斬。”
在西北的戰事打完之后,很可能就會跟帖木兒汗國正面沖突了,那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甚至是需要大明嚴陣以待的舉國大戰。
這個當口下,內部不能動刀兵來粗暴的處理問題。
不然,前線那群兵正打著仗呢,聽說自己的孩子在家里被砍了頭,亦或者家中妻兒餓死,換成誰還能愿意繼續賣命?
倒戈相向都很有可能。
“是。”
刑部的尚書領了命。
“那遼東的事就這般定了,咱們繼續。”
大殿中烏泱泱近兩百號人,一個說完緊跟著又是一個。
這次站出來的,竟然是眼下各省中最為富庶,風頭無二的福建左布政使褚知節。
福建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