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西長安街一號首輔官邸。
時至年關臨近,加上朱允炆這位皇帝又不在皇宮,內閣的一眾閣臣們就算是相對比較舒適了,畢竟省去了每天去謹身殿開小朝會的例行公事,只需要在文華殿坐宮辦差便是。
而作為內閣首輔的楊士奇因為不用當值,文華殿都少去,大多數的政務基本都是在他家里就給批了。
這也算是一項專屬于內閣首輔的特權了。
“馬上就要到皇明三十六年,也就是建文十五年了。”
裹著厚厚的棉服,楊士奇守在正堂門口,駐足觀望著眼前這一片片如鵝毛般不停飄下的瑞雪,開口念叨了一句。
在楊士奇的身邊還站著解縉,后者剛剛從通政司接到朱允炆那句不用送相關奏本北上的回復后,便尋到了楊士奇這通報一聲。
得知這個消息的楊士奇,便說了這么一句兩不相連的話,讓解縉有些難以明白。
不送奏本北上,跟年歷有哪門子關系。
解縉想不明白,不過他有一個優良習慣,那就是不懂就問。
“來坐。”
面對解縉的不解,楊士奇招呼著落座,看著熱氣騰騰的茶水,楊士奇說道:“陛下十幾年如一日,向來勤政不怠,突然如此回復。御前司那邊也說陛下操勞過深,御醫建議好生將養,最好歇一歇。”
知道解縉估計聽不明白,楊士奇就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大紳啊,咱倆都算是一朝青云而上,我是建文元年做的協辦大學士,而后入閣,暴昭致仕我接了內閣首輔,時至今日做了整整十二年。
連陛下都要歇一歇,我這個內閣首輔,也該歇歇了。”
解縉頓時大吃一驚:“閣老您這是,打算致仕?”
楊士奇才多大?滿打滿算過了年也才四十九歲,距離內閣閣臣退休的紅線可還差十六年呢。
“內閣閣臣這些年走了多少?”
楊士奇看向解縉,微微一笑:“先是暴昭,然后郁新,嚴震直去了工商聯,連后補的王謙都退了,反而是你我因為年紀原因一直待在這不動,朝野都風言,內閣成了江西的文淵閣,文華殿成了楊府。
我要真是繼續坐在這位置上十六年,權柄持國三十載,那就不成體統,不知好歹了。”
沒人不貪戀權力,但聰明的人往往適可而止。
內閣首輔是一人之下,群臣避道禮絕百僚的排場殊榮,楊士奇已經享受了十二年,現在他反而不愿意繼續享受下去了。
起碼在楊士奇的想法中,朱允炆突然來了這么一個回復,是不是內有深意,是不是以此來隱晦的敲打提醒他和解縉呢?
如果有這層意思在的話,自己就得識趣,抓緊把位置讓出來,也給后來者一些進步晉升的空間。
對于楊士奇的隱憂,解縉有些不以為然:“閣老是不是想多了?”
“想多總比想少要好的多吧。”
楊士奇靠進太師椅,閉著雙眼老神在在的念叨著:“我兒楊稷都下到地方做縣令了,地方竟然喚他小閣老,這簡直就是瞎胡鬧。
第一期湖畔學堂的學生現在基本都充任各職,能力出眾,將來登部入閣未必不可,屆時父子二人同閣這種事,燕王敢受,我做臣子的不敢。”
頓了頓,楊士奇復又說道:“最重要的,我是舊儒出身,陛下夸我持國有方,這不是一句好話。
什么是方?
方就是有規有矩,但方沒有什么突出的地方。
眼下地方上新補錄的官員,個個都在圖變,是新銳派,是新儒黨,他們的思想激進且各有獨到施政之法,咱們已經跟不上了。
對上,咱們跟不上陛下的思想,對下,咱們引領不了地方各省的進步,還賴在這位子上,不合適。”
這番解讀讓解縉埡口無言,細想想,確也如此不假。
“就咱們腳下,應天府尹王雨森天天比內閣還忙,剛任職的時候搞集體生產,建大作坊、大工廠,眼下又推進什么包產到戶,鼓勵百姓大力發展畜牧、養殖或其他副業,干的是如火如荼,家家戶戶的老百姓都干勁十足,反觀咱們,干了十幾年內閣閣臣,連一丁點拿出手的改革計劃都沒有,丟人啊。”
如果一屆內閣沒有出什么政績,將來百年之后,史書上沒法寫啊。
對于楊士奇的自慚,解縉不以為然,開口勸道:“閣老莫做此想,天下形勢漸變,首功雖是《建文大典》和陛下的思想做綱領,但這個漸變的過程能夠如此平和穩定,那是離不開您這些年平衡朝局之功的。
要是當年一上來,就把所謂新儒黨、新官吏提到部堂大員的位置上,新舊兩黨為了爭奪政治紅利而大打出手,黨同伐異,這天下早就亂成一鍋粥了。
病入沉疴才下猛藥,太平盛世,自然要治大國如烹小鮮,文火慢燉才是正確,這個問題上,陛下也批注過相關歷朝歷代的政改,有的屬于太激進,破壞了穩定的政治基本盤,有的就太瞻前顧后,缺乏不破不立的勇氣和決心。
所以,閣老勿作此念,更不應因此而行引退之事。”
這是個官迷啊。
楊士奇的心里嘆了口氣,話說到了這個份上,解縉還是不愿意退,難道他自己心里不明白嗎。
漸變已經趨近尾聲,接下來的每一年,皇帝和地方都會開始逐漸審視內閣的成績,沒有拿出手的改革思路和具體政策,你怎么服眾?
似乎從楊士奇的表情微變中解縉察覺到了一絲意味,突然說道:“閣老,下官倒有一個想法或許可行。”
你還能有個想法?
真不是楊士奇看不起解縉,前者自覺在眼下的大明,連他自己都有種漸漸不適應的感覺,作為一門心思搞學問的解縉,能拿出什么建設性的政策來?
“說說看。”
雖然估計解縉嘴里也蹦不出什么象牙,但楊士奇還是愿意聽一聽。
心里就盼望著,畢竟編了那么多年《建文大典》直到今天仍就正在進行收錄和補充的解縉,或許真能給出一點真知灼見也不一定。
“免除農業稅和實物稅!”
解縉不開口則以,一開口就把楊士奇嚇了一跳。
免除農業稅和實物稅?
“時下我大明糧賦
三十稅一,有與沒有還重要嗎?”
解縉大抒己見,侃侃而談:“明年山東的幾大糧倉就會建好,屆時推出鹽糧指導價政策,落實中央鹽、糧兩項主要生活物資的管控制度,就可以放開手的吸納印度輸糧,糧價一旦平抑,有沒有這微不足道的糧賦都不影響百姓民生。
至于國庫的實物稅,主要便是除糧食以外的絹、鐵兩大課司,干脆一并取消掉。江南和遼東兩個織造局已經不再是我大明眼下唯二的布絹坊,福建出布量、成衣量因為一個所謂的多嬌機擴大了幾十倍,將來浙江、廣東的商人引入使用,這對于織造局的沖擊絕對巨大。
而鐵課稅更是一年比一年低,工部現在需要的不是鐵,是鋼,是能夠支持多次發炮制造出來的炮管用鋼,廣東蓋樓,地方建橋用的也是鋼筋,沒人用鐵。
廢除實物稅,改以現銀折抵,拉大消費和貨物流轉,促進民間商業繁榮,如何?”
廢除實物稅,折并征收現銀?
楊士奇蹙眉苦思起來。
解縉這項建議具不具備可行性呢?
這就好比一條鞭法,有利有弊,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利弊自然不盡相同。
“明天,去文華殿,內閣會同各部一道商量一下吧。”
思忖了半天,楊士奇還是沒能夠拿定主意,解縉的建議對他充滿了誘惑力,畢竟就算是要退,楊士奇也希望在退下之前,能夠留下幾條良政,在飛速發展,越來越強大的大明天下,留下一點屬于他的印記。
但楊士奇又有一些擔心,畢竟國之大事,尤其是農業稅、實物稅關系國本,萬一出了點問題,就會牽涉幾千萬百姓,大功就成了大罪。
“這事先不提了,反正要等明天討論,倒是今年這陛下不回來過年,咱們這邊怎么籌備新年的相關事項?”
碼過解縉的兩項提議,楊士奇又開始操心起別的事來。
朱允炆說不回南京就不回了,留下南京這么一大攤子該怎么操持?
皇宮的事內閣管不到,但外廷的事,深宮一樣不會管。
“新年大宴的規模、邀請參宴的官員名單包括大宴的流程都要細化和仔細考量。”
因為大明的建國日,也就是國慶節是正月初四,跟新年太近,故此每年新年都會有一次大宴,雙節一起過,算是家國同喜的好日子。
以往朱允炆在京的時候,正常的流程基本就是元旦當日,百官聚華蓋殿給朱允炆拜年,隨后君臣移步奉天殿,通政司宣讀新年詔書,肯定一下上一年的成績,肯定朝廷百官們的辛苦付出,最后以加俸一個月這項已成慣例的恩賞做收尾結束,宣讀完大家就可以各回各家過新年去了。
初二、初三放兩天假,給百官們一個走親戚和拜訪送禮的時間。
初四國慶,朱允炆白天會在奉天殿舉行一次授勛典禮,可能是授武勛也可能是文勛,甚至還授過面對工部匠戶的匠心勛章。
如果在上一年有重大事件發生,還會有其他相應的勛章授予。
比如抗洪勛章、一五計劃紀念獎章等。
授勛結束的當日申時開始,華蓋殿設大宴,大家伙痛痛快快的胡吃海喝一番,流程就算全部走完了。
而在這些流程中,需要皇帝在場的地方太多,沒有皇帝,不增加一些流程的話,那就不成樣子了。
總不能大家一睡醒先跑到戶部領加俸,然后各回各家,等到初四那天,直接沖進皇宮開吃開喝吧。
這哪還有一點當官的樣子,跟乞丐有什么分別。
不是伸手要錢,就是張嘴吃喝。
所以一定得加上幾項。
楊士奇和解縉開始絞盡腦汁的籌備起來,而在距離南京不遠的中都城,朱文奎也在做著回京的準備。
“忙活了一年,可以回宮見母后了。”
朱文奎在自己的居臥里打點著行囊,作為鳳陽的知府,整個鳳陽誰還敢管到他的頭上。
而在一旁小桌子旁忙著吃東西的于謙卻陡然問了一個問題。
“殿下此番回宮,跟通政司請假了沒有?”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頓時讓朱文奎停下了雙手,半扭頭:“沒有,本宮需要嗎?”
作為朱允炆這位皇帝的嫡長子,國家的大皇子,回家過個年哪還用的著跟通政司請假。
“如果殿下是以皇子的身份回宮,那自然不用跟通政司請假。”
于謙如此說道:“那如果殿下以鳳陽知府的身份回京,就需要了。”
這話說的朱文奎樂了起來,放下行囊,走到于謙旁邊一屁股坐下,好奇的問道:“你這話說的,本宮需要以鳳陽知府的身份回宮嗎,那多麻煩啊。”
身份不同,同樣的一件事走起來的流程自然不可能一樣。
如果朱文奎選擇以皇子身份回宮,只需要向朱允炆這位父皇提前請示一下就足夠了。
偏生朱允炆不在南京,那朱文奎還需要向誰請示?
又不是帶著成建制的軍隊回去,雖然朱文奎也沒有。
“那就得看殿下您,想不想參加新年大宴了。”
于謙埋頭只顧吃,嘴里含糊不清的說道:“陛下不在京,您就這么回去,過年這幾天,就只能呆在皇宮里陪皇后娘娘敘些家長里短,不過您要是向通政司請個假,新年大宴,您就可以參加了。”
人家朱文奎是正兒八經的鳳陽知府,南直隸腳下正四品京官,朝廷新年宴,京官能到南京的都可以參加,毫無不妥之處。
讓朱文奎用鳳陽知府的名義向通政司請假回京,自然名正言順的可以以這個名義出席新年大宴。
“參加新年大宴,對本宮有什么好處不成?”
朱文奎給于謙推過去一杯茶水,免得后者噎到,玩笑道:“難不成我參加了,楊士奇還能讓本宮在大宴上說兩句?左右無非也就是個埋頭吃喝,本宮稀的那頓酒菜,有那時間在宮里陪陪母后不好嗎。”
“沒什么好處。”
于謙抬起頭,帶著一嘴的殘渣:“只不過是您能參加,而二皇子不能參加罷了。”
這句話一出,頓時讓朱文奎怔住了。
良久后,嘴角揚起。
(明天萬字,把昨天的欠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