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死族滅?原來.....如此!
中年主簿完全沒有在意面前主官近乎于喝斥的語氣,更沒有把注意力放在其插言失儀的行為上。因為相對于小小的言語失禮,使君剛才那句話透露出來的信息才是更需要關注的。
如果只是說到“身死”,那么還有可能是使君感念其恩說出來的夸張之辭,可加上了“族滅”二字......
那么此事定然為真!
就連潑婦罵街都不敢帶上“族滅”,一旦說出,必然會當場見血,很多人都把宗族之事看的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更沒有人會拿宗族存續之事來開玩笑。
即便是再憊怠的人都不會,更遑論使君!
只能說明一點。
使君打心底認為若非楊公相助,他安陸黃氏一族必然已亡,否則其斷然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也是解了他曾經的一個疑惑。
作為主簿,他應辟之初就特意去了解過主官的過往,在當時心中就有過一個疑問。
黃使君被列入名單的黨人一員,居然近乎毫發無損的度過了黨錮,簡直是不可思議,要知道黃使君可不是什么籍籍無名的小人物,并非那些被牽連進來的邊緣黨人,而是同時任光祿勛的陳蕃一起,革郎官選用之弊的五官中郎將,比兩千石的大員!
這兩人一起改革郎官茂才的選用機制是黨錮發生的導火索,陳蕃因為是天下名士,“三君”之一,又人脈廣博,所以才只是被免職,未被列入黨錮名單進行通緝抓捕,可那時候的黃使君年歲方才二十四五,可沒什么名望護身。
對比一下就知道,陳蕃是當時名士稱號頭銜最高的“三君”,君者,一世所宗也,而黃琬黃使君呢?別說“三君”,就連后面次之的“八俊”再次的“八顧”,更靠后的“八及”乃至于湊數的“八廚”都沒能排得上!
并且除開名聲,黃使君那時候也沒什么人脈背景,或者說原先是有的,可黨錮事發時已經沒了。
因為黃使君父親早卒,家族中最大的靠山便是官至太尉的祖父黃瓊,可偏偏,黃瓊在黨錮發生的前兩年逝世了......
黃瓊一死,整個安陸黃氏族中官職最大的便是黃使君自身,沒了三公級別撐腰,比兩千石雖說也是青佩大員,可在黨錮之中可就不夠看了。
現在看來,是被楊公給保了下來。
也是,有能耐在黨錮那種風口浪尖上保人的,也就只有身為帝師的楊公有這樣的資格,因為身為帝師,通常而言除了謀逆大罪,別的罪名最多也就是罷官,起碼生命安全還是有的,而換成其他人,別說保人,只要開口說不定都會被牽連進來。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十年前的一樁轟傳天下的大案。
那時候是熹平五年,距離黨錮發生已經過了有整整十年,士人們感覺風頭已經過去,便謀求解除黨錮,永昌太守曹鸞上書為被禁錮的黨人鳴冤叫屈,要求朝廷予以平反。
結果皇帝看了奏書大怒,馬上下詔,益州以檻車逮捕曹鸞,送槐里獄,曹鸞在獄中被拷打致死。
這還不是結束。
皇帝在此之后再下詔,要求各州郡更考查黨人門生、舊部下、父子兄弟,因牽連黨人被抓捕的不知凡幾。
那時候時任司徒的楊公就被查出了征辟黨人,但只是被罷免了職務,并且沒過多久便又重新被拜為光祿大夫。
兩廂一比較,便能看出楊公的地位。
不過楊公地位再高,在那種情況下想要保住涉事過深的黃使君定然也是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如此一來,使君所言的全族之恩倒也不無道理。
中年主簿知道黃琬曾經有一子,不過早早的夭了,第二子名為黃奎,如今方才十又七歲,換言之,黃使君有第二子的時候已經三十許了。
那就說明,在黨錮發生之時,黃使君為安陸黃氏的唯一血脈,一旦下獄身死,那么安陸黃氏確實可以說是亡了。
有這么大的恩情在,黃使君如此義憤倒也是人之所常。
想到這里,中年主簿便坦然起身,拱手道:“按照使君所說,那么傳言當是屬實,楊公之仁厚,著實令人欽佩。”
黃琬嘆息了一聲,示意主簿坐下。
“楊公確實是仁厚長者,若非......”
他說了一半,便住口不言,沉默了片刻之后方才繼續道:
“我今日之所以行此舉,是為秉承楊公之志。”
“楊公披肝瀝膽一心為國,如今雖已身隕,但其志猶存,楊公之恩,我無以為報,唯有承其志,秉其意,盡一份忠心罷了,而如今.......”
黃琬忍不住又嘆息了一聲。
“朝中的局勢已經不容我在此多耽擱了。”
朝中局勢.....
中年主簿目光一凝,身體微微前傾,“使君說的是.....?”
他身為主簿,掌文書事,除了那些私信不知道之外,黃琬的往來公函基本上都要經過他的手,尤其是給皇帝的奏章,他都會幫忙再潤色一遍,雖然機密的信息不會通過明文章櫝來傳遞,但也是知道不少的消息。
尤其是前段時間的奏章,其中的內容更是讓人心驚肉跳。
黃琬注視了手下片刻,方才說道:
“看來文則也猜到了,沒錯,正是增設西園軍一事,朝中對此事爭議頗多,而且事涉及多方,尤其是還牽扯到了何屠戶,如今外憂尚在,一旦發生內患......”
“恐有傾覆之禍!”
傾覆之禍!
中年主簿直接怔在了當場,他雖然根據黃琬奏章中的言辭覺得事情很嚴重,可沒想到會嚴重到這種程度。
“使君......使君連續上書建議陛下暫緩設立西園軍,便是因此?”
“不錯。”
黃琬點點頭,接著便恨聲道:“這本是一件大好事,可偏偏因為何屠戶這愚蠢之輩,吾不得不上書阻止!他當陛下是傻的,看不住來他那養寇自重的舉動么?
先前只不過是因為楊公病重,陛下礙于楊公的情面才隱忍不發,楊公薨逝之后,陛下便立即開始讓內廷動議西園軍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