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馬看到的是一片墓地。
本來,目標是墓地不應該驚訝。事先說好就是古墓嘛。但眼前這片墓地舞馬其實之前來過,就在六天之前。
沒有錯,便是蘇農家功勛老人入土的那片墳場。明天太陽升起之前,這位老人家的后人,蘇農家的年輕翹楚,蘇農達賴也將埋在這片墳地里。說不準,就會埋在距離老人不遠的墓地里。
“你確定就是這里?”
“舞郎君認為我準備了這么多天,只是為了開玩笑。”
“我曉得你不會,可這……”
“可這也太離譜了,”宇文劍雪道:“你想說的是這個意思罷……因為這片墓地距離汗庭不是很遠,突厥貴族家里過世的人都會葬在此地,一年到頭來過這里的人很多,所以沒道理沒有人發現田德平所謂的古墓,是不是?”
“之前你也講過,很多人離開汗庭找尋古墓,總有人會想到這里吧。畢竟都是墓地。”
“但誰也沒有找到。這里面另有奧秘,容我先賣個關子好不好?”
舞馬點頭同意,跟著宇文劍雪往墳地里面走。
邁開腳步的一剎那,氣氛又沉悶起來,先前自己消失的無影無蹤的寒意,似乎又從幽暗的遠處向二人緩緩迫近。
舞馬用余光瞄過去,只有一片沉沉而模糊的黑暗,誰也不曉得藏在黑暗中的到底是什么。這讓他不由想起了末世時代的夜行怪,這種尸怪只在夜里行動,速度很快,又極擅隱藏身形。一旦出手,就是獵物的末日。
“你在看什么?”宇文劍雪問。
“對了,”舞馬心頭往下沉,嘴里卻說道:“我忽然想起前幾日參加葬禮時發生的一件怪事。”
宇文劍雪側過腦袋,“哦?說來聽聽。”
“我之前跟你講過吧,因為那翻譯一直央求的緣故,我也去參加了蘇農家的葬禮。”
“可我聽到的,是另一種說法。”
“哪般?”
“大抵是某人聽說義成公主美貌絕頂,便想親眼見識一番。只可惜公主深藏行宮,從不輕易示人。便叫某人求之不得,抓耳撓腮,心頭發癢。
又聽說蘇農家要辦一場大人物的葬禮,義成公主屆時一定出場,而且葬禮期間公主一定不會蒙面遮顏,某人便央求青霞出面向始畢可汗提請參加葬禮。
只是沒想到,蘇農家不待見他,直言相拒。葬禮參加不成,某人竟然又變法子,厚著臉皮遠遠觀摩,真是又辛苦又卑微。
唉,這事兒鬧的。
漢人的葬禮是葬禮,突厥人的葬禮也是葬禮,橫豎都是一場白事,怎么說都晦氣的很,尋常無關人躲都來不及,偏偏某人非要覥著臉湊上去呢。您來說說看。”
“您說的某人是不是區區在下。”
“很有自知之明。”
“那您說對了,我去葬禮,就是去看義成公主的。”
舞馬說這話時,宇文劍雪一臉不高興。舞馬知道宇文劍雪還在等他說后面半句話,她在等著他解釋去墓場參加葬禮的真正原因。
舞馬曉得,宇文劍雪一定覺得他不該那般膚淺,為了看一個漂亮姑娘而專門去晦氣又無聊的地方。
但舞馬偏偏就停在了這里,不再繼續解釋下去。一來他不想解釋,宇文劍雪說的也有一定道理。他的確是去觀瞧義成公主容貌的。
二來,舞馬一開始想說的話,也就是關于葬禮上發生的奇怪事情,被宇文劍雪岔開了,只起了一個頭。這真是叫他難受極了。他得把話題引回來。
“還是說說那天葬禮上發生的怪事罷。”
宇文劍雪大概很意外他沒有把參加葬禮的事情解釋清楚,下意識發出了一聲“嗯?”
緊接著,又似乎明白了什么,很快冷哼一聲,作為不滿的回應。
舞馬也顧不上理會她高興還是不高興,自顧往下講了,“那天風挺大的,我和翻譯站在墳場一處山坡上往葬禮上觀瞧,忽然間我一陣精神恍惚,好像有什么幽玄之物,從墳場某處向我發出召喚。”
說完這些,遠處迫近的寒意漸漸停下來了,蓄勢沉于黑暗之中,仿佛在等著舞馬把話講完。
宇文劍雪原本好像沒有什么興致聽他舞馬講故事,可這些話一出口,宇文劍雪扭過頭來,瞪大了眼睛,“你莫不是哄我罷。”
“你見過這玩意兒沒有。”舞馬從袖子里掏出一顆透明珠子晃了晃。
宇文劍雪搖頭。
“拿著瞧瞧。”
宇文劍雪接過珠子,放在掌心觀瞧。
“什么感覺?”
“有點涼,”宇文劍雪把珠子湊近眼睛,仔細看,“總覺得是挺眼熟的東西,可就是說不出來是什么……哎,你就別賣關子了,快說罷。”
“田德平的東西。”
“他?”宇文劍雪更好奇了,用手指捏起來,搓了搓珠子,“他留下的寶物?”
“非也。”
“寶石?”
“也不是。”
“魂珠?”
“他的眼珠子。”
“……哼,騙我。”
宇文劍雪當然不信,又拿起田德平的眼珠子仔細瞧看。還高高舉過頭頂,想和天上的夜幕借一點光。
“啊呀!”
看了一小會兒,宇文劍雪忽然尖叫起來,差點把田德平的眼珠子丟掉。脫手的剎那,她又把眼珠子塞回舞馬手里。
可以理解,宇文劍雪畢竟還是個女孩子。
就算她是個武道好手,還有個覺醒徒的身份,可遇到這種古怪又瘆人的玩意兒,又是在心里沒做好準備的前提下,發怵很正常。
而且,田德平這顆眼珠子也的確有些邪門。
乍一看,它就是個普普通通的透明珠子,可當你意識到它其實是人眼睛的時候,就能看出它珠心里面一圈套一圈,一層嵌一層的瞳孔。
那瞳孔還在使勁兒瞪圓了看著你呢。
有段時間里,舞馬晚上閑來無事,便會把田德平的眼珠子拿出來觀瞧。這個時候,田德平的眼珠子也會瞪大了瞧他。
于是,他瞧田德平,田德平瞧他,大眼瞪小眼,王八對綠豆,常常能看大半個晚上呢。反正,舞馬晚上也睡不著覺,沒事兒看著玩兒唄。
這事兒不能讓宇文劍雪知道,否則一定以為舞馬是個變態。可也沒準兒,舞馬就是個變態。
“好啊,王八蛋舞馬,你嚇唬人。”
“我沒騙你,”舞馬從袖子里拿出田德平的另一個眼珠子,一模一樣,光溜溜透明的,“你瞧,這是另一只。”
“你不是說,田德平整個人都化成灰燼了么?”
“是啊,身子化成了灰燼。只剩下這兩顆眼珠子。”
“眼珠子怎么會這么硬,這么冰,這么……”
“你拿著再瞧一瞧。”
“要死啊你!”
這話聽的舞馬有些奇怪又微妙的感覺。他稍稍反應了一下,才明白為什么——剛才這話,無論從內容和語氣上,都極其近似撒嬌,以前的宇文劍雪從來沒有展現過這般模樣。
舞馬想了想,還是趕緊把話題拉回來。一個女孩撒嬌的時候,往往也是她綻放生命中最美好狀態的時候。
尤其是像宇文劍雪這種等級的大美女,過往都是以冰冷示人。就算對舞馬與對旁人的態度不大一樣,也從未對他撒過嬌的。這樣的女孩,一旦進入撒嬌模式,幾乎對所有男人都會產生致命的吸引力。
舞馬不是不想繼續欣賞美人撒嬌的姿態,只是此刻形勢很緊張,任務很艱巨,實在不是銷魂的時候。
更何況,在末世里,舞馬吃過這種虧。緊張戰斗的狀態下,韓薇的撒嬌可真要命。
于是,舞馬說:“那天葬禮的時候,田德平這兩眼珠子就藏在我袖子里,沒征兆的,跳了好幾下。那眼珠子一直冷冰冰的,便在那個時候,微微起了些溫度。”
“這也太奇怪了罷。”
“當時,我也有些疑惑來著,到底是什么緣故讓那時的場景如此詭異呢?只不過,那種詭異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加之后來葬禮現場突發事變——”
也就是倒霉的蘇農達賴向青霞求婚了,如果沒有鬧這么一出,說不定事情的進展還沒有這么快,不至于非要在今晚和義成公主分出個你死我活。而蘇農達賴嘛,也大可以依舊對青霞抱著幻想,不至于下葬的日子和青霞結婚的日子撞在一起。多可悲。
“反正,場面一下變得很亂,我便沒空多做思量。”舞馬接著說道:“等葬禮過后,我又忙著和青霞商量對付義成公主的事情,便把這事兒徹底忘了。”
“啊,我明白了,”宇文劍雪眼神一亮,“田德平從古墓里學到本領,而你呢,則在這里感受到了詭異氣氛,甚至田德平的眼珠子也在這里出現了怪異反應,這方好驗證了——古墓就藏在這片墳地里啊。”
經過這一番推測,更增添了兩個人的信心。而遠處那股寒意,似乎被舞馬的故事觸動,消停了許多,氣息也更加隱匿,如果不是舞馬之前感應到了它,此刻大抵會認為它從來沒有出現過。舞馬花了很大功夫,才發現它已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遠遠尾隨,但不再急著圍上來。
宇文劍雪領頭走在前面,舞馬緊隨身后。
此時月亮仍然被烏云擋著,月光從云的邊緣漫溢出來,給天地一些光亮,卻也更顯的滲人。墓地里一片死寂,一道道墓碑借著昏暗的光投下黑黑的影子。
“你以前來過墳地沒?”走在前面的宇文劍雪忽然頭也不回問道。
“當然。”
“我是說晚上,”宇文劍雪轉過頭來,“一個人的時候。”
“我曾經在墳地里住過一個月。”舞馬道。
“當真!什么時候。”
“好幾年前的事情了。”
“住那里干嘛?還是說,你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宇文劍雪說這,渾身抖了一下,看了舞馬一眼,神色帶著些嫌惡。
“那時被人到處追殺,沒有個安身的地方啊。也就墳地里安全一些。”
“墳地里怎么會安全……
哦,我想起來了,在兩界山神旨的時候,你騎著一個鐵驢子,四周都是混身長著青皮的怪物,你就是被它們追殺的?”
“我騎鐵驢子的時候,你不在我身邊,是怎么曉得這件事的?”
宇文劍雪漲紅了臉,“我……我是不在,可……可燕芝去了,燕芝……對,是燕芝告訴我的。”
“這樣啊,我回頭問問燕芝好了。”
“有……有什么好問的。”
宇文劍雪忙道:“還是說……說說你住在墳場的事情罷,給我多……多講講。”
唉,好端端一姑娘,怎么就突然結巴了。
這事兒當然是真的。
而且舞馬在墳場住了不止一回,那時候他為了躲避仇敵的追殺,給自己注射了好不容易才得手的青尸素,偽裝成尸怪,在城郊的墳場里找了個洞穴住下。那時候墳場里住著一萬多頭尸怪,青皮的,還有黃皮的,有的還開了靈智,居然沒有一個發現舞馬是人類。
那段日子里,舞馬和尸怪相處的很愉快,了解了尸怪很多的特性,比如有些尸怪很喜歡聞人類的尿,有些居然會化妝,還有的依然保留了打麻將的愛好。
同時,舞馬也深刻明白了一個道理,大多數時候,人類是比尸怪可怕很多倍的。否則,他也不至于躲進尸怪堆里。
當然,這些事情沒法兒跟宇文劍雪講,一時半會兒也講不清。舞馬只好含糊其辭,將她應付了一番。
宇文劍雪卻對他從前的故事極感興趣,始終問個不停,問一些很細枝末節的問題,追根究底直往祖墳上面刨,以至于舞馬簡單說幾句根本糊弄不過去,只好說道:“這些事情,我現在可以對你講,但因為某種原因,肯定不能說實話。或者,只能打馬虎眼兒,說的籠統一些,你也別細打聽了。打聽也就這么多。”
話已經挑明了,就看宇文劍雪是不是還要聽下去。
“某種原因是什么原因。”
“就是一種現在不能講的原因。”
“我是你唯一的朋友。”
“那也不能講。至少現在不能。”
“什么時候能講。”
“我也說不好,”舞馬道:“沒準兒今天晚上的某一瞬間,沒準兒是明天,沒準兒十年后,也沒準兒永遠都沒有那么一天。”
宇文劍雪聽了這番話,沒有像舞馬預想中的那樣生氣,反而抬起頭,看著舞馬,眼神里充滿了好奇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半晌,她嘆了口氣,“我以前從來沒有在半夜里來過墳地。”說罷,便不再作聲,悶頭往前走。
舞馬忽然有些感動。眼前的這個姑娘,為了自己已經做了太多她從前沒有做過,甚至想都不敢想的事兒。
便如此刻,她半夜鉆墳地,想必已不是第一次了。之前為了調查田德平的事情,她肯定不止一次一個人來到這里。
她要查的畢竟很隱秘,白天墳地里有人送葬不方便,只能晚上過來。
想想罷,一個姑娘家,孤零零的,在黑漆漆的夜里,摸進鬼火飄蕩的墳地,滿地都是墓碑,墓碑下面躺著新的,老的,帶肉的,腐爛的,全是骨頭的,各種尸體。
宇文劍雪的膽子夠不夠?其實她本是個膽小鬼來著,就在剛才,舞馬拿田德平的眼珠子嚇唬她,一擊便中了。
便是如此害怕的模樣,她還是一次次鼓起勇氣,一遍遍鉆進墳地里探查,直到尋見那古墓所在。無論如何講,她對舞馬真是夠意思到了頂點,遠超一個朋友所能做到的地步。
想到這些,舞馬一度感動到想把自己住在墳地里事情一點一滴,細細講給她聽……可想了想,又真的不能講。
“你看我干嘛。”
宇文劍雪似乎也覺察到了來自身后的目光,驀地轉過身來。
“記住,”舞馬鄭重說道:“你找楊廣報仇的時候,一定要帶上我。”
宇文劍雪笑了笑,臉上仍粘著塵土,仿若剛剛從泥土里鉆出來的雪蓮,清麗明艷,
“當然,你跑不掉的。絕對跑不掉。”
說話間,她停下了腳步——似乎已經抵達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