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超深思起來。
如今擁有數千萬人口，完善的輕重工業產業鏈，體量遠超地球時代任何一座繁華都會的龍城，當然遠不是區區一艘星艦可以比擬。
龍城的體量之大，足以維系人類文明的正常運轉和延續。
但剛剛穿越時，可不是這樣。
那時候的龍城，被迷霧、病毒、喪尸和怪獸分割。
很多幸存者只能蜷縮在小小的巢城里，活動范圍不會超出一棟大樓。
舉目望去，不是滿目瘡痍，就是殘垣斷壁，要么是熊熊烈焰，濃烈的黑煙，以及伸手不見五指的迷霧。
很多幸存者的日記上都說，當時，他們感覺自己被整個世界遺棄了，甚至懷疑不是整座龍城，而是只有自己這一小片區域甚至一棟大廈，孤零零地穿越到了異界。
以一棟全封閉大廈為單位的“巢城文明”，和孤獨漂泊在廣袤星海中的“星艦文明”，的確有相似之處。
甚至，相比“星艦人類”，穿越者們面臨著更糟糕的局面。
至少“星艦文明”不用面對無孔不入的病毒，和瘋狂咆哮的喪尸。
也不會出現靈能侵入大腦，令人走火入魔，淪為人形怪獸的事情。
“站在地獄的大門口，還想維持人類的身份，是非常困難的，人類原本就是一種動物，自然可以在瞬間墮落成非人，野獸，怪物，只為了活下去，哪怕多活一秒鐘也好。”
葉曉星嘆息著說，“在龍城剛剛穿越，最黑暗的年代，一切道德、法律和人性的光輝都被撕個粉碎，無數人變成喪尸，無數人在喪尸的威脅下，心靈扭曲，淪為披著人皮的惡魔。
“女人們為了一塊壓縮餅干就能出賣自己七次，男人們為了爭奪一桶汽油，也可以流干足足七桶鮮血，無數黑色的角落里，人類易子而食，再彼此殺戮，吃掉對方的事情都曾出現。
“締造生存委員會的九大超級企業，在最初的萌芽階段，那個不擇手段進行原始積累的年代，也都不是什么純潔無辜的白蓮花，最多，比那些窮兇極惡的匪幫，稍微好一點點，懂得思考長遠發展，建立秩序來維護利益而已。
“倘若被一個生活在二十一世紀初的地球人，看到龍城剛剛穿越過來前十年，如地獄般的景象，他一定會毛骨悚然，絕不承認當時的龍城人還是地球文明的一員，甚至，絕不承認龍城人還是人類。
“幸好，我們挺過來了。
“我們重建了秩序，恢復了法律和道德的尊嚴，審判了黑暗歲月中的諸多罪行，鎮壓了罪孽滔天的惡魔，也懺悔了我們自己迫不得已，犯下的錯誤。
“龍城再次回到地球文明的懷抱，我們終于能昂首挺胸，堂堂正正宣布，‘我們仍是地球人，是地球文明的遠征軍’！
“但是，龍城之所以能挺過來，不是因為我們天生善良，也不是因為我們將地球時代的道德和法律深深鐫刻在基因上，更不是因為‘正義必勝’之類的鬼話，僅僅是因為，我們擁有足夠的體量。
“即便龍城距離毀滅最近的危急時刻，我們也擁有上千萬人口和大量工業、科技設施，很多從地球上穿越過來的老人仍舊活著，能幫我們維系地球上的生活方式和法律道德，能指引我們文明前進的方向，在別無選擇的時候，也能告訴我們，如何像個地球人一樣，堂堂正正地犧牲。
“孟超同學，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沒有這樣的規模，如果龍城的體量縮小百倍，穿越者究竟會變成什么模樣，在病毒、喪尸、怪獸和靈能的侵襲下，整整半個世紀過去了，他們還能維持‘地球人類’的面貌嗎？”
孟超深思起來。
他想到了巫舞。
被幽靈豹撫養長大的豹女。
曾經忘記人類的身份，甚至不通人類的語言，只是幸運被龍城的搜救隊找到，花了好幾年時間，才能重新融入人類文明。
但怪獸的撫養還是在她身上留下了鮮明的烙印，或許終生都無法抹去。
“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們這么幸運的。”
葉曉星說，“龍城穿越之前，是一片規模龐大的城市群，除了核心城區之外，外圍還呈環形散布著大量衛星城、特色小鎮、超大型的工廠和研發中心。
“據說，穿越前的地球，正處在戰爭邊緣。
“大量沿海的科創、工業和軍事城鎮，都整體搬遷到龍城附近。
“很多衛星城，都擁有比主城區更超卓的生物科技、超級計算機芯片制造、自動化機械技術，還有些城鎮干脆就是獨立的大學城，擁有大量專家、學生和研究人員——他們都擁有無比聰明的大腦。
“很不幸，穿越帶來的空間漣漪，令龍城周圍的空間極度扭曲，就像一個浪花將大船打個粉碎，又將船上的幾十艘舢板，都遠遠拋了出去。
“龍城和這些衛星城鎮失散了，因為迷霧、山脈和怪獸的阻隔，幾十年里，我們都得不到衛星城鎮的消息，甚至很難想象他們遭遇了什么。
“根據專家的推演，這些人口從幾千到幾萬，最多不超過幾十萬的衛星城鎮，是很難在異界的侵蝕下，獨立生存下去的。
“即便他們真的生存了下來，在缺水斷電，沒有足夠武力來捍衛家園，又要三天兩頭遭受各種侵襲的絕望中，曾經在龍城上演的一幕幕慘劇，饑荒，混亂，人吃人，秩序崩潰，道德淪喪……這一切，必然會在衛星城鎮上演。
“所不同的是，我們的體量足夠大，有能力熬過最艱苦也最黑暗的歲月，并一一糾正錯誤，找回人類文明的榮耀。
“但這些體量不足的衛星城鎮，一旦墮入黑暗，就很難憑借自己的力量找回人性了。”
聽到這里，孟超沉默了一會兒，道：“龍城的搜救隊，不是找到了很多衛星城鎮，并且將幸存者都救出來了么？雖然他們是比主城區的居民，更加野蠻和彪悍一些，但也不是不能拯救。
“我有個朋友，是農大馭獸系的學生，就是從小在荒野長大的豹女，經過幾年學習，她已經成功找回了人性。”
“你是說巫舞同學吧？”
葉曉星道，“她是特例，是怪獸研究所凝聚了大量人力物力，耗費無數資源才救回來的幸運兒，絕大多數被怪獸撫養長大的人類，既沒有她的天賦，也沒有她的條件。
“至于你說，新聞里播放出來那些‘失落小鎮’，都是距離龍城比較近，道路相對暢通，龍城的武力和物資能輕易抵達的地方，他們受到異界侵蝕的程度比較輕，所以還有挽救的余地。
“事實上，探索隊發現的衛星城鎮，遠不止在新聞里公開的這么多。
“很多衛星城鎮，穿越到了距離龍城相對較遠，沿途迷霧籠罩，怪獸橫行，不適合赤龍軍大規模調動和展開的地方。
“為什么不公開？一來，我們鞭長莫及，暫時沒辦法將整個城鎮的居民都救出來。
“再說，經過半個世紀的發展，這些衛星城鎮已經變得面目全非，很難判斷，居民們到底算是人類，還是怪獸，還是半人半獸的怪物，而他們的‘文明’，究竟還是不是人類文明。
“貿然公開這些衛星城鎮的現狀，有可能對龍城的秩序造成沖擊，甚至令龍城人對‘人類文明’的定義，產生思想上的混亂，所以……”
孟超撓頭。
他在前世記憶碎片中，連精靈和矮人都見過，對“人類”的定義，倒是相當開放。
“有這么嚴重嗎？”
他想了想，道，“人類歷史上，易子而食的黑暗年代經歷了無數次，但我們都挺過來了啊！”
“如果只是易子而食這么簡單，那倒好了。”
葉曉星嘆了口氣，又敲了半天桌子，終于下定決心，從雜亂無章的資料當中，刨出一只保險柜，又從保險柜里，取出一個檔案袋，從里面抽出一沓厚厚的資料，遞到孟超面前。
孟超掃了一眼。
第一份資料，是一些拍攝相當模糊的照片。
大致能看到，在一座殘垣斷壁上纏滿了荊棘和藤蔓的破敗城鎮里，從高樓中長出一棵碩大無朋的參天巨樹。
巨樹丫丫叉叉，遮蔽了半座城鎮，從觸手般的枝椏上，還垂掛下來一個個巨大的袋囊，薄如蟬翼，外表覆蓋著血絲，既像是某種巨型蟲繭，又像是真菌和果實的混合體。
“這是什么地方？”
孟超將狐疑的眼神投向葉曉星。
“這里是龍王鎮。”
葉曉星道，“地球時代，這里是龍城的附屬衛星城鎮之一，也是一座工業化程度極高的產業城鎮，鎮上有兩所大型機械制造企業，還有三家理工科學校的分校區，擁有數萬名青壯年人口，也有一定的機械加工和武裝防衛能力。
“問題是，龍王鎮的男女比例嚴重失調。
“鎮上的理工科學校和機械制造企業，大部分員工和學生都是男性，因為工業污染等緣故，教職工和企業管理層的女性家屬，都喜歡住到龍城主城區，或者附近的商業城鎮，穿越時，鎮上的男女比例可能達到八比二甚至九比一。
“你應該很容易就能想到，這樣性別比例的一座城鎮，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穿越過來，又被迷霧籠罩，孤立無援了幾十年，鎮上年輕力壯的男性居民們，會因為什么而引發矛盾，想要延續文明，又會遇到什么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