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發鼠民也吃起他那一份油炸曼陀羅果實來。
別看他長得奇丑無比。
吃相卻非常斯文,細嚼慢咽到了極點。
他那份食物,只有兩小塊,換成葉子,兩口就吞掉了。
換成那些正在狼吞虎咽的紅眼鼠民,更是還不夠他們塞牙縫的。
黑發鼠民卻瞇著眼睛,神情專注,腮幫子鼓鼓的,將每一粒油炸的碎屑,都放在后槽牙上細細研磨。
就像是要壓榨出蘊藏在曼陀羅果實最深處,最細微的能量和元素一樣。
葉子無意間瞥到了黑發鼠民的吃相,有些不好意思。
一定是食物太少,他舍不得一口氣吃完吧?
他傷得這么嚴重,這么兩小坨食物,肯定不夠恢復,還是會餓死的。
葉子有些不忍。
雖然這顆曼陀羅果實,是黑發鼠民從他手里搶走,再還給他的。
但葉子也是從別人手里搶來的。
地牢之中,黑暗深處,為了生存,原本就沒什么對錯。
葉子想了想,將自己這邊剩下的食物,均勻分成兩半。
吞了口唾沫,強行撲滅肚子里饑腸轆轆的火焰,他將一半食物,重新分給黑發鼠民。
“吃吧,大叔。”
葉子用單薄的身體,擋住其他紅眼鼠民的視線,小聲說,“我們得快點,否則,等別人吃完了,一定會來搶我們的。”
黑發鼠民微微一怔。
仿佛沒想到少年竟然能克制住旺盛的食欲,懂得投桃報李的道理。
凝視少年的黑色眼眸里,也放出更加柔和的光芒。
他沒和少年客氣。
卻也沒有加快速度。
仍舊細細研磨,不慌不忙,將油炸曼陀羅果實蘊藏的每一份能量,都涓滴不剩地吞咽下去,直接輸送到了最需要能量的細胞里。
兩人分享完了一顆曼陀羅果實。
黑發鼠民又蜷縮到了角落里的污水深處。
這次他蜷縮得更深。
就像是蟄伏在深淵中的蛟龍一樣。
只把半個腦袋和鼻孔,露在水面上。
他的眼神再度凝固。
呼吸和心跳也漸漸緩慢,近乎停滯。
體溫不斷下降,直到和周遭的環境,處于同一級數。
他重新變成了一具“死尸”。
葉子真是大開眼界。
若非自己真的只吃了半個油炸曼陀羅果實,肚子還餓得“咕咕”叫,他簡直要懷疑黑發鼠民的“復活”,是否自己處在瀕死狀態,臆想出來的幻覺。
少年的好奇心旺盛到了極點。
回頭看看別的紅眼鼠民,他們都像是躲避瘟疫一樣躲避著葉子。
偶爾投來的目光,也充滿了憎惡和鄙夷。
“他們都聽到了我的哭聲,看到我臉上的淚痕了。”
葉子在心里嘆了口氣,“看來,我永遠不可能被這些家伙接納了。”
既然如此,葉子索性破罐子破摔,緊貼著偽裝成尸體的黑發鼠民坐了下來。
少年學著對方的樣子,把大半個身體,都蜷縮到污水里。
“大叔”
葉子的臉沖著墻角,雙眼滴溜溜亂轉,一只眼睛緊盯著身后的狀況,一只眼睛打量著黑發鼠民。
他小聲問,“你的傷,不要緊嗎?”
雖然圖蘭人沒有“醫學”的概念。
但無論巫醫、祭司還是經驗豐富的戰士都知道,受傷之后,傷口盡量不要靠近臟東西,否則,很有可能化膿,并且從里面爬出小蟲蟲來的。
黑發鼠民皮開肉綻,遍體鱗傷。
但他將所有傷口都浸泡在污水里,卻沒有絲毫紅腫、化膿、爬出小蟲蟲的跡象。
不由得葉子不嘖嘖稱奇。
他只是被好奇心驅使,隨口一問。
并不指望對方真的回答他。
畢竟大家根本不認識,對方看他可憐,能分他一半食物,已經仁至義盡了。
豈料,沒過一會兒,葉子的耳朵眼深處,就傳來微弱的振動。
“皮外傷,不礙事。”
黑發鼠民仍舊用既生硬又古怪的圖蘭語解釋,“而且,傷口敞開,有助于我從污水中直接汲取寶貴的能量,修復傷口深處的受損細胞,盡量縮短治療時間。”
“細胞”。
這是一個葉子從未聽過,也聽不懂的詞匯。
這倒很正常。
畢竟鼠民的世界太狹小也太閉塞,日常運用的七八百個詞匯,大部分都是圍繞著曼陀羅樹打轉。
當了俘虜才知道,原來氏族老爺們的口中,有那么多他們聽不明白的新詞。
最常聽到,每個老爺都掛在口中,仿佛人人都明白的新詞就是
“榮耀”。
葉子曾經覺得自己很聰明,無論學什么,都是一點就透。
但從曼陀羅花開時,他就開始琢磨,到了村子被毀,還在琢磨,一直琢磨到了現在。
仍舊搞不懂,所謂“榮耀”究竟是什么意思。
“細胞”和“榮耀”,都是他聽不懂,但一聽就感覺非常厲害的新詞。
操著古怪口音,會這些新詞的黑發鼠民,一定也是非常厲害的人吧?
“您怎么能氣也不喘,心也不跳,冷冰冰幾乎沒有溫度,裝得這么像是一條尸體呢?”
見黑發鼠民的態度溫和,并沒有拒絕他的意思,少年鼓足勇氣,繼續問道。
“我沒有假裝死尸。”
黑發鼠民繼續道,“我只是暫停了絕大部分生理機能的正常運轉,將能耗降至極限,把節約下來的寶貴能量,統統投入到治療中去。
“畢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能量,天大的本事都施展不出來。”
這段話里充斥著更多的新詞。
但葉子還是勉強聽懂了黑發鼠民的意思。
并且,在黑發鼠民鼓勵的眼神中,繼續問下去:
“大叔,那些人好像聽不到你說話,都把你當啞巴?”
“沒錯,這些話都是我利用生命磁場的共振,直接振蕩你的耳膜,傳遞到你腦子里的。”
黑發鼠民說,“我有好一陣子,沒說……這邊的方言了,你能聽懂嗎,要不要我說慢點?”
“我能聽懂。”
葉子說,頓了一頓,又道,“不過,有些詞聽不懂,‘生命……市場’,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
黑發鼠民近乎凝固的眼珠微微轉動,有些奇怪地看著葉子,“我感應到了你的體內,有修煉生命磁場的跡象如果我沒看錯,剛才你通過激蕩生命磁場,將血肉之軀變得如橡膠般柔軟和伸縮自如,你的胳膊足足伸出去好幾臂,簡直像是一條怪蟒,或者大笨象的鼻子一樣,沒錯吧?”
葉子沒想到,貌似半死不活的黑發鼠民,原來才是地牢最深處,最冷靜的觀察者。
自己隱蔽性極強的小動作,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你不知道生命磁場的話……”
黑發鼠民沉吟片刻,換了個方式,問道,“那么,當你將血肉之軀,變得如橡膠就是曼陀羅樹分泌出來的汁液,凝固后的東西那么柔軟的時候,有沒有感覺,身體里面像是有一條條閃閃發亮的線條,在緩緩流淌、旋轉、循環?”
葉子大吃一驚。
沒想到黑發鼠民什么都知道。
根本無需回答。
少年的表情已經出賣了一切。
“誰教你的?”
黑發鼠民上下打量著少年,饒有興致地問,“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會落到這個鬼地方?”
葉子沒有猶豫太久。
自己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他的身份,也沒有絲毫秘密可言。
就連洞中洞里閃閃發亮的壁畫,哥哥也學了,平時比自己還厲害呢,不也擋不住斷角牛頭武士的一巴掌嗎?
黑發鼠民兇焰爆發的時候,簡直比斷角牛頭武士更厲害。
無論他想干什么。
至少,自己再沒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不是嗎?
“我叫葉子……”
少年深吸一口氣,將自己的身份,經歷和仇恨,都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其實也沒什么特別。
無非是榮耀紀元開始時,發生在圖蘭澤的成百上千個鼠民村莊里,司空見慣的事情。
黑發鼠民的家鄉,應該也正迎來“榮耀”吧?
但他卻聽得非常專注。
像是第一次聽到類似的事情。
很多細節,都不厭其煩地讓葉子一再重復。
很多鼠民當中婦孺皆知的概念,也要葉子細細解釋。
葉子畢竟是懵懂少年,遭遇劇變,積累了滿肚子的憤懣、迷茫和仇恨,早就想找值得信賴的人,痛快淋漓地傾訴。
別的紅眼鼠民見他們兩個一起蜷縮在角落里,從原本的一條“死尸”,變成了兩條,想到葉子嚎啕大哭的晦氣,也不愿意來招惹他們。
倒是方便了葉子,用很長時間,將來龍去脈,事無巨細,說得清清楚楚。
“原來如此。”
黑發鼠民終于聽完,輕輕嘆了口氣,“怪不得你傷心欲絕,仿佛把這顆油炸曼陀羅果實,當成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一樣。
“告訴我,葉子,接下來你想怎么樣?”
“我當然想要活著。”
葉子毫不猶豫地說,“活著,離開這里,在角斗場里變強,變得比斷角牛頭武士更強,然后為家人和半山村的所有人報仇,殺死那天參與屠村的所有血蹄武士!”
頓了一頓,他又低下頭,眼睛緊貼著污水表面,讓眼淚悄無聲息落下去。
“不過,不可能的。”
少年絕望地說,“我只是一個小小的鼠民,我辦不到,我不可能為大家報仇的。”
“別哭,抬起頭來,看著我的眼睛。”
黑發鼠民目光炯炯,灌入少年耳朵眼里的聲音,瞬間洪亮和堅定起來,“相信我,只要你的決心足夠強烈,一切都來得及,一切都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