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泗水,烏云遮月,星光黯淡。
林家巷,前大燕禮部侍郎林道覺老宅故居,其子林世庸手持一卷古樸書冊,借著窗前灑下的淡淡星光,以及桌上的昏黃燭火,細細研讀。
這差不多是他識字之后,每晚的必修課了。
當然,書冊上的文字各個奇形怪狀,不遵“形、音、意”三法,而是蘊含著另一天地間的規則道理,遠不同于中洲官文,晦澀難懂至極,因此識不識“字”,似乎也沒什么太大區別。
不過二十年苦功總有收獲,他也已是知曉,此卷古冊,講的是那卜算一道,且其上所載之法大異于世間所有卜算術法,不測吉兇禍福,運勢壽數,只求那“遁去的一”。
所以,只要人未至絕境,事還有轉機,以此法問卦,都沒什么用處。
七年前,林世庸終是悟道入門,此后每晚,他都要起上兩卦,一卦為郁郁而終的父親,一卦為同樣郁郁的自己。
為父屬國事,為己算私情。
將那薄薄的古冊再次通讀一遍,林世庸便其放到一邊,倒也不著急馬上起卦,而是望著窗外,似是在等待著什么。
他面容沉靜,目光凝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多時,儒雅清俊的面龐上便多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邦!邦!邦!
直到子時,打更人遙遙的呼喊聲傳來,林世庸才才眨了眨眼睛,其中恢復了神采。
院子中,離窗戶大概三尺距離的那處空間,忽的是如燃燒著的火焰般模糊扭曲起來,有淡淡的黑氣冒出,卻愈發濃烈,又不過幾息功夫,一個人影憑空出現。
來人身材頎長,玄衣罩體,周身有濃郁黑氣翻騰不止,臉上覆著一個通體烏黑的精鋼面具,上面花紋晦暗,隱隱突起一條氣勢威嚴猙獰的龍紋,看上去令人心神搖曳。
此人口鼻面龐盡皆被這面具遮擋,唯有雙眼的部分露出,卻不是眸子,而是一片柔和的白光。
林世庸沒什么反應。
七年前,自他能問卦起,此人便每晚出現,早已見怪不怪。
戴著龍紋面具的黑衣人伸出被黑氣繚繞的手,微微一揚,一團黑氣如漁網般被灑出,消散于空中。
林家小院,好似有了些許莫名的變化,又好似沒有。
可林世庸卻是知道,他已是用秘法設下結界,就算是凝碑人物在外若以自身靈覺探查這院子,也只會是空空蕩蕩,一如平常。
而且兩人之后無論說些什么,聲音多大,都不可能被西廂的林池魚聽到一點。
“今天你似乎還是很高興?”龍紋面具傳出了一個溫和儒雅的聲音。
林世庸宛若未聞,從袖子中取出了三枚古樸銅錢,放到手中輕輕搖晃起來。
黑衣人也不惱,對林世庸的態度同樣是習以為常,他面具下的臉好似是笑了笑,感嘆道:“七年來我夜夜至此,卻從未見你笑過,不過自六天前開始,就不同了……”
林世庸愣了一下,手上動作稍有停滯,三枚銅錢從縫隙中滑落,啪的一聲,散落在了桌子上。
一枚正,一枚反,一枚猶自轉個不停。
“對卦象可有影響?”面具雙目位置的白光一陣閃爍。
林世庸聞言,臉上略有嘲弄之色,道:“七年來,無論是我搖一百下,還是一下,這卦象可曾……”
話還沒說完,卻突然止住。
他看著桌面上那枚即將停止轉動的銅錢,目光微微一凝。
黑衣人也是向桌子上“看”去……
第三枚銅錢,竟是正面朝上!
七年來,尚屬首次。
兩人皆是無言。
窗戶外,黑衣人靜靜站立,可身上的黑氣卻翻騰的更加劇烈,面具雙目位置處的光芒漸漸刺眼……
良久,龍紋面具下才是發出了呵的一聲,像是笑,卻更像是一聲歇斯底里的哀鳴。
林世庸沉吟了一會,似是在思索,也沒說什么,只是一一撿起了銅錢,再次搖晃起來。
可微微顫抖的雙手卻是出賣了他并不平靜的內心……
如此一連得了六爻,林世庸掐起手指,開始默默推演,還未得出結果,一旁等待的黑衣人就先是急切的問道:“卦象如何?”
林世庸手上動作頓時止住,看向黑衣人,眉頭微微皺起,好像是不認識他了一般。
黑衣人怔了怔,自嘲一下“眼”中光芒漸漸暗淡,復又恢復最開始的柔和:“是我心急了……”
林世庸嗯了一聲,復又繼續演算,待過了大概盞茶功夫,已是有了大概的眉目,后又怕自己演算有誤,又是反復演算三遍,得到結果都始終如一,這才長長的嘆了口氣。
這一次,黑衣人沒有催促,只是靜靜的“看”著他。
當然,林世庸也沒讓他久等,略微斟酌,口中就淡淡的吐出了幾個字:“此為坎卦。”
“坎為水,為險,兩坎相逢,險上加險......下下卦......”
黑衣人喃喃自語,雙目中光芒閃動,猶如跳動的火焰一般,說著說著,身子竟是顫抖了起來,而后突然是仰天大笑。
林世庸默然。
他知道,雖然得了個下下卦,但黑衣人卻是真心高興。
因為,這七年來,他得到每一卦,都是“無”,卦象模糊不清,意為天機莫測,虛無縹緲,那“遁去的一”,求之不得。
可今天,卦象終于清晰,雖然僅為下下之卦......
林世庸甚至是覺得,還是卦象不清要好一些。
畢竟,七年時間,黑衣人夜夜來此,即使再不待見他,可有時候兩人也會聊上幾句。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更何況林世庸也絕非是鐵石心腸。
黑衣人笑了一會,方才冷靜了下來,收斂了渾身黑氣,整理下衣襟,向著林世庸肅然一拜,道:“多謝了。”
林世庸卻是表情淡淡,甚至還有些譏諷,道:“得了這一卦,并非是我的功勞,而是事已至此,我也只是告訴你,時機已到,可以去送命了。”
“你知道我并不是為此,而是為了你父,為了你這二十幾年......”
“夠了!”
林世庸突然喝了一聲,而后冷冷的道:“你可以走了。”
黑衣人起身,雙目中光芒閃爍,像是笑了笑,身上復又冒起黑氣,愈來愈濃烈,直到將身子徹底掩蓋住,寒風一吹,便如一縷青煙般消失不見了。
黑衣人離去之后又過了一會,林世庸神情緩和,再次拿出銅錢......
這一次,是為他心中一直念著的那個人,去求那遁去的一。
六天前,一直都未下下的兇險卦象突然是有了轉機。
他目光專注,又是一連搖了六次,反復演算之后,才終于展顏一笑。
乾為天,困龍得水,上上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