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聰之帶著五百兩銀子到了孟家莊,卻發現秦川去了黑山礦場,無奈之下他只得在莊外等候。
可左等右等,一直不見秦川回來,百無聊賴的陳聰之想起婁煩有一王家,乃是建文年間都御史王希曾的后人。
因王希曾不扶永樂,死節建文,忤逆成祖而死于非命,許多曾與王家有往來的官紳避免受牽連,而疏遠甚至排擠王家,以至于王家衰落,到了這幾代更是只能靠耕地為生。
到了這一代,王家終于又出了一位不世之材,名王繼宗,表字明昭,師從西嶺先生,乃靜樂西嶺學堂設學至今最為出類拔萃之才子,曾在縣試與府試中均獨占鰲頭,獨中縣府兩案之首,使太原府為之嘩然,官紳文士紛紛側目不已。
但院試前夕,王繼宗忽聞其妻病重,便要趕回婁煩照料妻子,臨行被西嶺先生攔下并斥其本末倒置。
時年十九歲的王繼宗卻說了這樣一番話:大丈夫當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今繼宗心正身修,卻臨家破人亡,當謀家齊而后謀國治,此乃繼宗齊家之道,還望先生成全。
西嶺先生啞口無言,又見其去意已決,便拂袖跺腳,大罵其舍本逐末黃鐘毀棄。
王繼宗向西嶺先生跪地三拜后,決然而去,一去便是七年。
家道中落,妻兒體弱,寫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文章的王繼宗便挽起大袖下田種地,七年來未曾出山考取任何功名,也未在婁煩開學堂收徒授業,更婉拒了許多慕名而來邀他出山任幕賓的官紳,只每日種地養活一家老小,依然故我地行他的齊家之道。
有人說,其妻有閉月羞花沉魚落雁之美貌,令其迷戀美色而不得自拔。
也有人說,因其先祖王希曾死于成祖之手,眾多官紳世交因此疏遠甚至排擠王家,以至于王家衰落至此,其已對大明朝廷失望至極,不愿為朝廷治國平天下。
還有人說,當今內憂外患之下朝政卻腐朽不堪,官紳糜爛,王繼宗自視清高而不愿同流合污,如其先祖王希曾一般至死齊家,不扶朱明。
從其名繼宗便可窺一二。
陳聰之也曾年少得志輕狂不羈,初識王繼宗便一見如故,而后更時有往來,王繼宗回鄉齊家后,他除了莫名嘆息之外,便只剩敬佩了。
他決定,前去拜訪王繼宗,順便以知縣大人之名巡視婁煩體察民情。
陳聰之帶著兩百衙役鄉勇,浩浩蕩蕩進了婁煩鎮,鎮上鄉民大多已逃得遠遠的,只剩幾個麻木的在空蕩蕩的大街上傻站著,一問三不知。
裝模作樣逛一圈之后,陳聰之便讓衙役在鎮上找地方落腳,自己只帶了典吏和幾個衙役叩響了王家掛著素縞的大門。
王繼宗對他的到來大感意外,請他進門寒暄一番,陳聰之一聽對方家里長輩不幸罹難后,便遞上事先備好的一封五兩銀子。
王繼宗堅決不肯收,雙方推讓良久,最終王繼宗收下了封銀子的那張紅紙,銀子則死都不肯收。
陳聰之無奈之下,只得把銀子交給衙役,命他們去采買些酒肉吃食,他打算在王家莊住一夜,跟王繼宗把酒言歡。
鎮上什么都買不到,僅有的一家什么都賣的雜鋪早已被巴山虎的人席卷一空,鄉民家里連糧食都被劫走了,還何來的酒肉。
陳聰之尷尬不已,王繼宗也正發愁沒有吃食招待客人時,外邊突然來了兩個人,拎來十幾斤鹵熟的下水,還拿來一斤鹽,粗聲粗氣地自稱孟家莊秦大管事的手下,把吃食放下就走。
王繼宗倒也不矯情,朝門外拱手道了一聲謝后,便讓家人把下水拿去調煮。
陳聰之表面不動聲色,心里卻吃驚不已,姓秦的這是在招攬王繼宗啊。
王繼宗有治國平天下之才,姓秦的一個賊寇魁首,招攬他做什么?
其心昭然若揭啊。
王繼宗心若明鏡,但仍權當蒙昧不知,只待家人煮好下水上桌,便以水代酒與陳聰之把酒言歡。
待到掌燈時分,外邊忽然一陣嘈雜,接著剛才來送肉的那兩人進來了,說他們秦大管事正帶人追擊兩百名黃叢山賊寇,很快就會殺到婁煩,且賊寇極可能會攻打王家大院作為落腳據點,請王先生一家到孟家莊暫避一晚。
聽到這消息,王繼宗臉色一沉。
不是因為黃叢山的賊寇來了,而是因為那人后面那句話:請他一家到孟家莊暫避一晚。
秦大管事借糧給他那晚,他還不知道對方的底細,但自從衛所官兵慘敗孟家莊,且孟家莊四處招攬流民和鄉民之后,他就知道這所謂的秦大管事是什么人了。
賊寇無疑。
且是野心勃勃,膽大妄為反賊。
他也知道姓秦的為什么會借糧給他,無非是想招攬他。
他當然不想,也不會當反賊,哪怕先祖死于朱明之手。
自古忠孝兩難全,他行的是齊家孝道,不能為國盡忠,但也不能因此而叛國謀逆,那會讓他無顏面對祖宗。
先祖死節建文之志早已于血脈中流傳孟家子孫。
可如今,那姓秦的魁首,似乎想用強了。
王繼宗越想臉色愈發凝重,只沉著臉一言不發。
陳聰之則臉色唰地慘白一片。
他最怕的就是遇賊,雖然賊寇只有兩百人,可那是鼎鼎大名的黃叢山巴山虎的人,他帶來那些衙役和鄉勇都是些歪瓜裂棗,哪里是對手。
現在回靜游估計也來不及了,就算來得及他也不敢趁夜回去,說不準這是那姓秦的耍的詭計,就等他趁夜上路,就跟對付韓冒一樣來個夜襲,到時候他連小命都保不住。
靜游回不了,孟家莊更去不得,整個婁煩尚有防衛能力的只有王家大院,他也只能留在這了,順勢還能幫王繼宗守一守家。
想到這,陳聰之故作鎮定地對王繼宗說道:“賢弟勿需擔憂,愚兄帶有兩百衙役鄉勇隨行,現今就在鎮上,只需將之召入賢弟莊院,那區區兩百黃叢山賊寇不足為懼,賊若敢來,定叫他有來無回。”
本臉色凝重的王繼宗眼前豁然一亮,急忙感激地朝陳聰之拱拱手:“那就有勞兄臺了。”
“舉手之勞。”
陳聰之當即便讓手下去把那些衙役和鄉勇叫進來,然后轉頭對孟家莊來人說道:“回去轉告你家大管事,就說多謝他的好意了,有我陳聰之在,可保明昭一家老小毫發無傷。”
誰知,那孟家莊來人卻沒走,而是客氣說道:“俺們大管事說了,王先生一家的性命可金貴著呢,為了以防萬一,必須進孟家莊避一避。”
“若王先生不從,就是綁,也得把先生一家都給綁到孟家莊。”
一聽這話,王繼宗一拍桌子,騰地站起身對孟家來人怒目相視。
陳聰之則把手中酒杯用力一頓,怒喝一聲:“大膽!”
那孟家來人也不生氣,只裂開嘴笑了兩聲,說道:“俺們大管事說了,陳師爺要是不把王先生一家的性命當回事的話……那筆買賣做不成是小事,陳師爺是否能回縣城才是大事。”
“你……”
陳聰之氣得怒指對方,但心里卻有陣陣寒意。
孟家來人又朝王繼宗笑了笑,道:“王先生,俺們大管事一片好心好意,還望先生莫要生氣,先生請吧。”
王繼宗沒動身,只面沉如水,冷眼望著對方。
陳聰之則怒指對方,胸脯起伏不斷,氣得說不出話來。
王繼宗知道,陳聰之不是說不出話來,而是不敢說。
看來,這一趟是不去不行了。
這時,一名身著素衣卻又梳妝整齊的女子出現在廳堂門口,朝里邊盈盈福身:“夫君,既然秦大管事一片好意,就莫要寒了人家的心,妾身愿隨夫君同往孟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