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聰之的心情很不錯,因為昨夜里他親自指揮,剿殺了三十幾名黃叢山的積年老匪,首級已經連夜硝制好了,就等著拉回縣城向知縣大人邀功。
那姓秦的昨晚更是砍了九十多級首級,加上之前那兩百級,他手頭攏共有三百級。
盡管那廝坐地起價,又要多加二百兩銀子,但七百兩銀子買三百級積年老匪的首級,一點也不貴。
加上他前幾天在孟家莊外割的那兩百多級人頭,攏共共有六百人頭了,只需把這些首級遞上去,再上下打點一番,說不定知縣大人能就此高升,不說知府了,就是能升遷知州或同知,他陳聰之都能跟著發財了。
因此,陳聰之天未亮就派典吏領幾十個衙役去一趟靜游鎮,找杜家先借二百兩銀子,湊夠七百兩給那姓秦的。
杜家那二百兩銀子,日后當然是不用還的。
正午時分,等姓秦的把喪事辦完,孟家莊安靜下來后,陳聰之便辭別王繼宗,領著兩百人馬來到孟家莊外。
他仍是不敢進莊,只讓人把銀子送進去,沒多久就見他的人扛出來好幾個大麻袋,里面裝的全是硝制好的人頭,共兩百九十七級。
陳聰之讓幾個小吏和衙役驗過牙口,確認都是些積年老匪之后,便朝孟家莊門樓拱了拱手,道過一聲謝,然后領著人馬開撥回靜樂。
沒走出幾步,門樓上突然傳來姓秦的聲音:“陳師爺,回去轉告知縣大人,只要給秦某一個百戶職,秦某就能替他守住靜樂縣南邊門戶。”
陳聰之停步回身,又拱了拱手:“秦大管事且放寬心,知縣大人心如明鏡,定少不了大管事的功勞,日后若有賊寇橫行,煩請秦大管事告知一二,你我一道攜手破賊。”
“好說,好說。”
秦川也笑著拱了拱手。
“就此別過。”
“一路順風。”
……
第二天早上,何長保粗略看一眼那些人頭,又聽陳聰之詳細回報后,在縣衙里來回踱步。
陳聰之猜出他心中猶豫,便欠身道:“大人,依晚生看來,韓冒落到如今下場,不過是他咎由自取罷了,山西各州縣紛紛陷落賊首之當下,巡撫大人正急需一批賊寇首級將功抵過,山西都指揮使司自然不會為了區區一個千總而得罪巡撫大人。”
聽完陳聰之的話,何長保又沉吟片刻,便突然一拍大腿,叫了聲“好”,然后快步走到案臺前。
陳聰之則急忙上千幫他磨墨。
一日之后,六百首級和一封稟文被快馬送到置于陽曲縣的太原知府衙門,很快又轉送到同在陽曲縣的山西承宣布政使司衙門。
正好山西巡撫宋統殷剛從太原縣整備防務歸來,就在布政使司衙門合署辦公,那六百首級和稟文便原封不動地送到了他案上。
宋統殷親自查驗那六百首級,見其中有將近一半乃是些積年老匪的首級,便打開稟文,上書:“靜樂知縣何長保稟上,十月初二黃叢山魁首巴山虎率賊眾一千三掠婁煩鎮,巡檢唐濤并三十弓兵戰死,幸得婁煩秦姓義士率鄉民力戰拒敵。”
“保親率二百衙役鄉勇,并寧化守御千戶所千總韓冒率三百軍兵,星夜行軍,趕至婁煩,韓冒立功心切,孤軍冒進,敗,死傷甚眾,保率軍趕至,側擊突襲,陣斬賊寇四百級,追擊七十余里,又斬一百余級,賊退,婁煩平。”
“婁煩秦川,霍水洪洞人士,未及而立,義士也,率四百鄉民固守孟家莊,殺敵七十,保側擊之際,率鄉民奮勇沖殺,一馬當先,又殺敵九十。”
“保當面嘉許,其言明心跡,愿報效朝廷,死而后已,又因婁煩孤懸靜樂之南,四面崇山峻嶺,賊寇橫行,百姓日夜難安,故其請設百戶所,置于婁煩,并請百戶職,自籌資餉,操練軍兵,以保婁煩清平,國泰民安。”
“保深感其忠勇有加,報國心切,故同請設百戶所,并請其百戶職,予其為國盡忠之道。”
看完何長保的稟文,宋統殷臉色陰沉,又拿出一封文書,展開細看。
這是一封前日便呈送山西都指揮使司,并轉到他案頭的加急塘報,上書:“寧化守御千戶所罪將韓冒急稟,十月初二魁首秦川率賊兩千冦靜樂,冒初聞急報,驚怒交加,點兩百將士守御靜樂縣城,并親率三百將士匯同靜樂知縣幕賓陳聰之兩百鄉勇,南下征剿。”
“是夜,冒整軍靜游,遇賊夜襲,陳聰之率鄉勇不戰而逃,冒孤軍拒賊于靜游,然賊眾勢大,冒有心報國卻獨木難支,戰至拂曉,冒趁賊眾疲憊之際,率軍突圍,僅余一百將士,賊亦死傷頗重,即日便退。”
“冒不能殲敵于靜游,反葬送兩百赤血丹心之將士,冒有罪,稟上請罰。”
看完這封塘報,宋銃殷猛地一拍長案,怒哼一聲:“謊報軍情,膽大包天!”
一旁的文武官員皆嚇了一跳。
宋統殷把那兩份文書往前一推,然后環視四周,道:“諸位且看,本官該信誰的?”
周圍的幾名文武官員圍了上來,輪流細看一遍兩份公文,然后紛紛陷入沉吟。
其實,文官們早就有了定論,何長保是文官,韓冒則是一莽夫,不論事實真相如何,他們自然是想保文官,尤其何長保還送來六百首級的情況下。
至于山西都司的指揮使和同知等人,則臉色猶豫,一時不知該如何決斷。
韓冒是他們的直轄屬下,照理說該替他說幾句好話,但如今的情形,卻對韓冒很不利。
就目前來看,何長保的稟文更能讓人信服,畢竟還帶著六百首級,而韓冒除了一份塘報之外,什么都沒有,很難讓人信服。
區區一個韓冒,棄就棄了,更何況那是他孤軍冒進咎由自取。
只不過,還得先揣摩揣摩撫臺大人的心思。
沉吟片刻后,最先表態的并非文官,而是都指揮使杜應堂。
明朝重文輕武,宋統殷只是個正四品的僉都御史,但其身為巡撫,總制一省軍政,而都指揮使乃二品武將,在他面前也得俯首聽命。
杜應堂率先越眾而出,恭敬地拱手道:“撫臺大人,依下官看來,何長保斬首六百級言之有物,那些首級也毫無疑問,而韓冒塘報所言并無依據,寧化守御千戶所損兵折將與其孤軍冒進脫不開干系,以下官之見,當嘉獎何長保,治韓冒指揮不力且謊報軍情嫁禍他人之罪。”
“杜大人所言極是,下官附議。”
“下官附議。”
其他文武官員也紛紛出來表態。
宋統殷面無表情地看了看眾人神色,然后點點頭:“本官即刻題書一本,與六百首級快馬呈遞京師,呈報何長保剿匪之功,并……因婁煩巡檢使唐濤力戰殉國,巡檢司空缺無人,奏請霍水義士秦川為婁煩巡檢使,嘉許其忠勇報效之心。”
“撫臺大人英明。”
宋統殷當即奮筆疾書,寫下題本,帶墨跡干透便派人將題本和人頭,還有何長保那封稟文一起送往京師。
他沒有貪功,也沒有搶何長保的功勞,那封稟文一字未改,原封不動地送了出去。
歷史上的宋統殷是明末少有的文武兼備之清廉能吏,尚任淮安知府時,不論是治水災還是剿滅白蓮教都功績顯著。
只不過,崇禎五年流寇大肆竄入山西攻城略地,各地州縣紛紛陷落,宋統殷難逃守備不力之責,又被周延儒誣陷其有“殺賊者抵死”不戰之令,于崇禎五年十二月被罷免巡撫之職,兩年后便郁郁而終。
事實上,流寇進入山西之際,宋統殷便飛檄總兵曹文詔,令其率軍急進蒲州、沁水一帶迎頭痛剿,但曹文詔一路遇賊無數,拖慢了行軍速度,流寇則直撲壽陽,有進擊太原之勢。
宋統殷急令副將吳才率領精兵五千扼守壽陽,然吳才一戰擊潰,倉皇逃回太原,當場就被宋統殷斬了。
崇禎六年正月,曹文詔抵達霍州一帶時,宋統殷已官罷太原,空留一腔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