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家大院后面有個人工湖,面積不大,就不到五畝的樣子,
可饒是如此,大冬天的在湖面泛舟,這種事也實在令人無法接受。
天本來就冷,齊家還在山里,溫度更低,即便周圍有圍墻,可是一陣風從湖面上吹過來,懂得人臉都發硬。
“齊叔叔,我就出了個主意,您用就用,覺得不好就不用,犯不著殺了我沉水底吧?”
陸岳濤凍得直縮脖子,忍不住把羽絨衫的帽子翻過來戴上。
船是那種公園很普通的四人手劃船,也沒個棚什么的,
船頭有一大蛇皮袋魚飼料,
齊大山就坐在船頭,一副風霜雪雨我自巋然不動的樣子,神態自若。
“年紀輕輕的,身體怎么這么虛?我老頭子都不說冷。”
他帶著皮手套,隨手從蛇皮袋里抓了一把魚食,拋了進水里,
冬天,魚不是很活躍,水面下過了一會才游過來幾尾肥大的觀賞魚,張嘴吸食,
老頭子這是來喂魚來了。
“吹吹風,你腦子清醒,我腦子也能清醒,而且在這個地方說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此之外,不入第三人耳。”
“我現在腦子里就想著暖氣了。”陸岳濤無奈說。
齊大山一邊不緊不慢的給魚喂飼料,一邊說:“你知道齊瑞跟我說完,我第一反應是什么?”
“覺得……”陸岳濤捂著臉,聲音嗡嗡的:“是不是覺得,我想害齊家,挖個大坑給齊家跳?”
齊大山笑了:“一點都不錯。”
“那您不是真的準備把我打死沉湖吧?”陸岳濤搓著手說。
齊大山靠著飼料袋子坐下,不緊不慢的掏出一支煙,用防風打火機點上了,抽了兩三口,說:“所以,你得把話和我說清楚,你說的那些,有的我懂,有的,我不是太能明白。”
陸岳濤心想那是因為你讀書少,你是土老板,你不接觸現代商業。
這都什么年代了?
大家玩的是金融,玩的是錢,背后殺人不見血,誰他么還臉對臉動刀動槍,還玩鐵砂槍?
他的辦法其實并不復雜
至少,在他看來,并不復雜。
后世互聯網行業里,屬于最常規的操作:利用杠桿等手段,進行低價傾銷,燒錢打價格戰,逼死一批小企業,然后吞并,實行壟斷。
美團,滴滴,都是這么玩出來的。
具體操作來說,
第一步呢,按照市場價,從小礦手里買煤,
煤炭市場,不存在付全款的說法,煤老板看起來有錢,實際也有錢,但是大部分的錢,都在周轉上,
你欠我的,我欠他的,
每到年底,煤老板的主要工作,其實就兩個:躲債和討債。
可以和小礦約定,按照市場價買煤;
先付定金,比如30,剩下的錢,按月分期付;
等付款達到一定數量,比如70,小礦就要供應下一批煤,否則就算是違約。
‘定金取貨’是杠桿,
‘分期付款’等于無息貸款,
只用少量的現金,就可以囤積大量煤炭,加上齊家自己的煤,完全可以在一段時間內壟斷本地市場供應。
第二步,低價傾銷,
等囤積到足夠的煤,就可以低價出手,把煤炭價格狠狠打下去,
甚至可以打成成本價。
市場價格猛地降低,小煤礦手里剩下的煤就賣不出去了,
客戶也必然流失到齊家手里;
小煤礦想要生存下去,只有兩個辦法:
第一,跟著降價。
問題是,小礦成本遠遠高于大礦,齊家一噸能降50,80,小礦不行,
敢這么降,小礦就在找死;
如果小礦,真的以低于成本價出售,那更好,
它賣多少,齊家接盤多少。
事實上,市場需求再怎么瘋長,終究是有限的,齊家自己的煤,加上囤積的煤,后續按照合同不斷買進的煤,在短時間之內,完全可以滿足市場需求,
市場供應飽和了,小礦即便降價也賣不出去。
第二,不降價,死撐。
那更好更直接,
煤礦生意不比其他實體經濟,一段時間沒有進項,大礦底子厚可能還撐得住,小礦必死無疑。
最簡單的辦法,債主上門擠兌。
齊家大幅度降價,壟斷市場之后,客戶,包括煤販子、用煤廠家,必然都會集中到齊家手里,
而這些人,和小煤礦之前的合作,必然存在債務關系,
這時候讓他們上門要債,小煤礦根本頂不住。
實際上,只要齊家能形成短時間內的壟斷,都不用他家出面,那些和小礦有債務關系的人,就一定聞到味道,知道小礦不穩了,得趕緊上門討債。
再激烈的辦法都要用,否則錢說不定就水漂。
“實際上,壟斷之形態形成,小礦只要沒錢對砸,讓他們死的方法太多了,分分鐘。”陸岳濤說。
當然了,這個過程中,齊家需要不斷的朝里面砸錢,不光不賺錢,甚至虧錢。
這個錢從哪來?
從銀行來。
齊家低價壟斷了市場,手里必然有大量客戶訂單,
民營企業在銀行很難貸款,但如果拿著這些訂單去貸款,都不需要找人托關系,銀行巴不得給你錢。
加上低價傾銷的回款,齊家現金流始終處于充裕狀態;
現金為王,哪行都一樣。
齊家不斷的‘定金拿煤’、‘低價傾銷’、‘訂單貸款’,
控制住了市場、定價權、客戶,擁有大量現金流,那些小礦最后只有死。
然后齊家低價買下小礦,再拿小礦去貸款,再來一輪。
幾輪下來,鳳縣和附近幾個縣,不成規模的小礦一個都活不下來,而齊家也可以通過收攏這些小礦,一舉成為本地行業真正的霸主,話事人。
當然,從表面上看,齊家沒賺錢,反而欠了銀行一大屁股債,為國家煤炭事業發展在無償做貢獻;
但是現實中,齊家的礦卻越來越多,
真正動用的,也只有最初的一批定金,幾千萬而已。
剩下全是銀行的錢。
陸岳濤說著說著,身上的熱氣也上來了,不像最初那么冷,舌頭越來越靈活,
“無非就是欠銀行錢,要付利息,可是銀行利息和煤礦的利潤比,簡直可以忽略不計。再說了,錢是死的,礦是活的……”
陸岳濤搓著手說:“錢是不斷貶值的,齊樹樹,您比我懂行情,未來幾年,煤炭肯定要漲的嘛,說不定還是暴漲,現在欠銀行一千萬,要用五萬噸煤來還,過幾年只要兩萬噸、一萬噸。
這些東西,杠桿、無息、兼并、價格戰,這是現代商業競爭對常見的手段,真不是什么陰謀詭計耍花招。您要是不信,去大城市找些銀行專家問問就知道了。”
陸岳濤之前說了一大堆,齊大山都沒插話,一邊喂魚,一邊望著湖面沉思,
聽他這么說,斜睨了一眼,道:“小伙子,做互聯網高科技,瞧不起土老板啊?”
“瞧得起瞧不起不重要,土老板這三個字,倒是有點意思。”
陸岳濤說:“您算是這行當中的翹楚了,可是連您都對這樣的手段很陌生,那可想而知,那些純粹就是真的土老板的小礦老板,他們就更不懂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恩。”齊大山點點頭,想了想,說:“你說,這些小礦早晚會頂不住,這沒錯。
可是你想過沒有,早晚頂不住,這個早晚,到底需要多久時間?
三個月,半年,一年,兩年?
你不要忘了,按照你的法子,齊家也是不賺錢在借錢在貼錢,如果在小礦頂不住之前,齊家先頂不住了呢?到時候,齊家傾家蕩產,不要說當行業霸主,就連一塊磚一塊瓦,都剩不下來。”
這……的確是個問題。
而且是個不太有解的問題,
拋開企業自身的戰略因素,陸岳濤的這個方法,就是在燒錢,
和后世互聯網燒錢一個道理,最后比的,就是誰先沒錢,誰先挺不住。
說完,齊大山又適時的補了一刀,說:
“兩百一噸的時候,我賣150,還勉強行,真等漲到250、300,我還賣150,不要說外面的人,我家人就得先造反,下面那些礦長、經理,就要先跳出來。到時候,齊家一定會亂。”
此時齊大山看著陸岳濤的眼神,絕對不是長輩對晚輩,
雖然陸岳濤知道不會發生,但他卻偏偏有種感覺,如果自己解答不了這個問題,下一秒,眼前這個煤老板,真的會把自己弄死沉到湖底。
沉吟了片刻。
“那就聯手,找幾家大礦,一起聯手,短時間之內趕絕所有小礦!然后大家分利。”
“那我不等于養虎為患,趕絕了狐貍野狗,養肥了豹子老虎?”齊大山說。
“齊叔叔,整個鳳縣和附近幾個縣加在一起,原煤年產量超過兩千萬噸!這大的市場,齊家再兇,一家吃不下的,吃下去會死全家的!齊家要當的,是霸主,是行業中說一不二的老大,制定規則的人,留下幾家聽話的,對你只有好處。再說了,我就不信,齊家在鳳縣經營了這么多年,就沒有能信得過的盟友!”
陸岳濤也露出了猙獰的嘴臉,和齊大山針鋒相對,冷笑說:“當然,如果您搞不定這幾家,最后反而讓他們爬到了頭上,吃的最多,那就不是我的問題,而是您的問題,我倒是勸您早一點退出來,還能平平安安。”
說完,不等齊大山說話,他站起來走到船頭,
一腳把放在那的一麻袋魚食給踹翻落水。
密密麻麻的觀賞魚從水面上浮出頭來,瘋狂的搶食。
“您要是當我在害您,那就當我說的都是放屁,但是現在,我很冷,我他么要回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