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青山已經忙活起來了。
譚奶奶說頭暈眼花,應該是血糖低了,得吃點好的。
他讓老媽在家陪譚老太說話,自己就去菜園子周邊的荒地里找了些紅背菜。
雖說現在已經入冬,但在本地,紅背菜這種生命力頑強的野菜,只要水分充足,一年四季都可以采摘。
站在荒地上,看著茫茫的荒草在正午的陽光底下隨著僅有的一絲微風輕輕搖曳時,劉青山的心情仿佛也如這些枯黃的雜草般有了些許愜意。
雜草的生命已然走向盡頭,但在來年的春天,它們一定又會迸發出蓬勃的生命力。
譚老太盡管年至暮年恐將不久于人世,但是,她的堅韌定然跟這些雜草一樣,只要有風,便還能舞動起來,只要還有一絲希望,就可以蓬勃生長,只要她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她就一定會竭盡全力去呵護她的家人。
這樣的老太太,就算有些時候說話不好聽,可那也不過是為了捍衛她自己的利益罷了。如果懷著一顆悲憫之心去看待,也就不會覺得那些話刺耳了。
這么一想,劉青山心里便越發豁達。
摘了紅背菜,回到家里,他給譚老太煮了個紅背菜雞蛋湯,又用瘦豬肉跟雞蛋做了個瘦肉雞蛋羹。
農村的家常菜不比城里飯店的菜肴做法復雜。
紅背菜雞蛋湯無非就是紅背菜擇選好,洗干凈。生姜洗干凈剁碎。燒一鍋水,水開了,就把紅背菜放進去。等紅背菜燙軟了,再放雞蛋跟生姜碎,而后添些油鹽即可,連味精雞精之類的調味料都不放。
至于瘦肉雞蛋羹則復雜一些。瘦肉剁碎成肉糜,生姜亦剁碎成沫,雞蛋添入些許細鹽打散,然后再入肉糜姜沫一起攪拌,再添入些許白糖,便可上鍋蒸煮。
也不封什么保鮮膜,更不弄什么醬油汁。因此,等雞蛋羹蒸熟后,賣相并不怎么好看。不僅表面凹凸不平的,甚至還會有許多類似蜂巢之類的洞眼。這樣的菜,實在難登大雅之堂啊。
不過,山里人都不講究這些,只要味道過得去,就沒必要在乎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
譚老太坐在桌邊,看著桌上的兩個菜,心頭又是一陣發熱發燙。她多年來埋在心里的委屈頓時被蒸發成水珠,又從她的眼眶里溢了出來。
這些年,跟村里人吵了無數架,大部分人見了她都怕她,都像躲瘟神似的躲著她,別說煮飯給她吃了,有時候就是從人家門口路過,人家都會遠遠的就先把院門給關起來了。
見譚老太哭了,吳翠梅輕輕笑道:“你這是干嘛呀,好好的,哭什么?”
譚老太用袖子擦了擦眼淚,又盯著桌上的兩個菜,好艱難才吐出一句話來:“還從來沒有人對我這么好過。”
就連她大兒子都沒這么好。她大兒子成家也有二三十年了,可她在大兒子家吃飯的次數屈指可數,而且每次去吃飯,那個兒媳婦都甩臉色給她看。
她一輩子要強,自然不會容忍兒媳對自己態度不好,所以每次都會跟兒媳吵得不可開交。
本以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跟人吵,跟人鬧,估計到死了也不會有幾個人同情她可憐她,更不會說對她好的。她甚至想到,等自己死的時候,估計還會有不少人幸災樂禍呢。
因此,她實在不敢想象,會有人這般對待自己。不計前嫌也就罷了,還親自動手給她做了這么多好吃的菜。
兩個菜自然是很多的,對于她來說,一個菜,只要滿上了菜碟子的邊緣,那就是多了,更不必說兩個菜都滿上來了。
而且,這不是雞蛋就是豬肉的,好不奢侈。在她家,也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才能這么吃。平時基本上都是油茶泡飯,好點兒的時候,用點豬油炒個青菜就算是開葷了。
家里有雞蛋,不過她都舍不得吃。畢竟一個雞蛋好歹也能賣一塊錢呢。
“您別光顧著哭啊,快吃飯,不然菜就要涼了。”劉青山坐在一旁,見譚老太淚眼朦朧的樣子,很是心疼。
你說,一個人得活得多艱難,才會對這一點點小恩小惠也感動成這樣。
在她過去的生命里,怕是一直都活在風雪交加之中,所以才會被這一點點溫暖給感動到淚眼婆娑吧。
譚老太點了點頭,不說話了,只是懷著愧疚之心,濕潤著眼眶,默默的品嘗著這一頓對她來說很奢侈的午飯。
這午飯之所以奢侈,不僅僅是因為菜很多,有雞蛋還有肉。
而是因為,這一頓飯來還包含著劉青山對她的寬容與仁慈。
不過說句實在話,這孩子做的菜確實好吃。不咸不淡,味道恰到好處。特別是瘦肉雞蛋羹,賣相雖然很差很差,比她兒子譚大傻做的還差,但是味道卻很鮮甜。
瘦肉的甜與雞蛋的鮮就像山里的大樹與清泉,大樹可以為勞作的人遮蔽烈日,清泉則可以給干活的人送來解渴的甘美。
一頓飽餐之后,譚老太的身體恢復了許多,頭不暈了,眼睛也不花了。
她看著收拾碗筷的劉青山,輕輕道:“青山啊,我之前罵你罵得太過分了,你千萬別往心里去。我這個人就是嘴巴壞,可我活了幾十年,還從來沒有害過誰。”
“我知道的。”劉青山已經把碗筷交給老媽,便又拿起掃把打掃新廚房,他微微抬頭看著坐在廚房門口走廊上,背靠大木門的譚老太,笑道,“我要是往心里去了,我也不會背您回來啊。”
譚老太聽到這話,心里就越發愧疚:“青山,其實,其實我知道那塊地不是我家的,我也知道那是你二爺爺家的。”
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又說道:“可是,我真的不甘心啊。當初我種那塊地的時候,那塊地還是荒地,上面長滿了各種野樹野草還有很多灌木,還有各種帶刺的大藤,我是費了好大的力氣也費了好多時間,才把那塊地開了荒的。
這還不算,在當時,那塊地還沒人種過,還很陡,有很多石頭,是我一鋤頭一鋤頭把那塊地挖成了梯地,把那些石頭全扔到了河里。你不知道,當時我的兒子們都還很小,我是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一邊照顧他們,一邊在地里干活的。所以,昨天看到你要挖那地,我才會那么生氣。才會說了那么多難聽的話
不過,我現在也想清楚了,是自己的可以爭到底,可不是自己的,爭來了心里也不痛快。
唉,那塊地,就給回你們吧。你想怎么種都可以,以后,我絕對不會再說半個字,你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