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蒹葭果然三更天的時候便進了屋子。
“姑娘,該起身了。”她上前挑開了帷帳。
云嬌睡得正香,只是呢喃了一句什么,又睡著了。
圈成一圈睡在被子上的八兩倒是被驚醒了,抬起頭來看她。
“姑娘,起來了,姑娘。”蒹葭伸手去晃著云嬌的肩膀。
“唔……”云嬌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看了她一眼,抱著被子翻過身:“我再睡一會……”
“不行,妝娘子和三姑娘的婆母已經在外間等著了,我讓人上了茶,姑娘快些起來,耽擱不得的。”蒹葭伸手去拉她。
云嬌有些清醒過來,撐著身子坐了起來看了看外頭:“這么早,幾更了?”
“三更都過了,姑娘快著些吧,等會兒人都要來了。”蒹葭說著,拿起一旁的嫁衣:“我先伺候姑娘起來。”
云嬌睡眼惺忪的下了床,看到蒹葭手中拿著嫁衣,不由得問:“這就穿嗎?”
“不然呢?”蒹葭笑了:“姑娘不會忘了今朝是什么日子吧?”
“怎么會。”云嬌閉了閉眼睛,醒了醒神:“我以為,上了妝之后再穿呢。”
“那樣不好,容易碰著。”蒹葭說著便動起手來。
嫁衣是從里到外幾身衣裳,都是簇嶄新的,是李嬤嬤她們這些日子親手一針一線趕出來的。
穿到一半,李嬤嬤同木槿也進來了,三人齊齊動手,比蒹葭一人快了不少。
很快便打理妥當了。
幾人打量著云嬌都紛紛點頭。
她雖未上妝容,但原本樣貌生的好,膚色白皙眼若點墨,這般瞧著也是極美的。
天青色交領喜服,上繡有大朵深色喜慶的并蒂蓮花紋,到底是比量著裁剪的,不大不小正正好,穿在身上襯的她臉色越發光彩照人,這樣瞧著,似乎多了幾分從前沒有的威嚴。
大淵朝的嫁衣,有紅有綠。
大戶人家,講究紅男綠女,即姑娘出嫁穿綠色、青色,甚至墨色的衣裳,如此更添莊重,且還有一樣規矩,只有高門大戶娶正妻,才能穿這樣顏色的衣裳。
而尋常人家的姑娘出嫁,便只能穿朱紅嫁衣,還有便是娶妾,也多穿紅色衣裳。
尋常穿戴,妾室是不許穿綠色、青色的衣裳的,否則便是越矩了。
“姑娘,來洗漱吧。”木槿將木盆放在了洗臉架上,已經打好了熱水。
“我去叫她們進來。”蒹葭打了一聲招呼,出去了。
云嬌洗好了臉,寶翠樓的妝娘子與傅敢追的母親阮氏便進來了。
“伯母,周娘子,勞煩你們了。”云嬌客氣的福了福。
“姑娘客氣了。”周娘子回了一禮。
阮氏卻上前一把扶住她:“姑娘使不得。”
“伯母叫我云嬌便好。”云嬌朝她一笑。
“時辰耽擱不得,那咱們開始吧。”阮氏扶著她,在銅鏡前坐了下來。
蒹葭忙遞上預備好的白棉線。
“姑娘忍著些,恐怕會有些疼。”阮氏棉線折成雙線,預備動手。
她是要給云嬌開面,今朝是特意趕來的,云嬌原本想叫她昨日便來,住在這處,也就不用半夜巴巴的趕來了。
可她不肯,說是睡不慣生地方,云嬌也只好由著她了。
大淵的習俗,姑娘出嫁前要開臉,也叫開面。
這開臉的人選,也是有講究的,尋常人家,就求個兒女雙全,所以,一般都是兒女雙全的婦人替這些待嫁姑娘開臉,也就是圖個好兆頭,沾沾福氣。
阮氏不僅兒女雙全,而且公婆父母猶在,又有了孫子,說起來是再有福氣不過的了,是以,葉姨娘便替云嬌定了此事。
“不礙事的。”云嬌笑著閉上了眼睛,抬起下巴來。
阮氏就著燭光,將兩根棉線貼在她面上,手中揉搓使之互相絞合,用以去除她面上細細的汗毛,這便是開臉了。
開臉之后,便該周娘子動手了,她是寶翠樓最好的妝娘子,云嬌早早的便下了定金,讓她今朝來做妝。
周娘子經過許多回這樣的事,她知道大戶人家有這樣的喜事,賞錢必然不少,自然半分也不懈怠,盡心盡力的伺候。
妝上了一半之時,把云嫣同葉姨娘來了,把云嫣的兒子羽書也跟著來了,小孩子沒個歇時,在里間外間竄來竄去,婢女們跟在后頭追,屋子里便熱鬧起來。
周娘子停手的時候,外頭,竟都已經過了卯時。
云嬌從來不曾哪一回用過這許多時間上妝,也不曾見過那許多上妝的用具,心中嘖嘖稱奇。
“上好妝了嗎?”此時,夏靜姝從外頭進來了。
“少夫人。”蒹葭歡快的行了一禮:“才剛好,少夫人來得正好。”
“快起來,我們瞧瞧。”把云嫣笑著拉起云嬌來。
云嬌轉臉對著她們,見她們個個都盯著自己,也不由得面色泛紅:“如何?”
“妹妹真是絕色,難怪秦家小五盯上了就不肯放手呢。”夏靜姝掩唇笑了起來。
“確實如此,是好看,真好看。”把云嫣很是贊嘆的望著云嬌。
“我經手的姑娘,不說一百也有好幾十了,姑娘的容貌是頂好的。”周娘子也跟著開口,這樣的喜事自然要說些好話。
不過,她這也算是實話。
“也是你的手藝好,我家妹妹才能有如此風采,你辛苦了。”夏靜姝望了她一眼,笑著柔聲道:“你留下來吧,今朝就跟著我九妹妹,臉上有哪里不妥的,你就幫著照應一下。”
“不用吧?”云嬌覺得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怎么不用,等會兒吃和合飯,唇上的胭脂掉了怎么辦?”夏靜姝拉著她:“你放心吧,這妝娘子的紅包,我替你出。”
“我哪是舍不得銀子了。”云嬌笑了起來:“那接下來要如何?”
“等一等便去前頭吃和合飯。”夏靜姝拉著她坐下:“來,我有些事情要細細叮囑你,你可要聽清楚了,細細的記住。”
“嫂嫂你說,我洗耳恭聽。”云嬌笑望著她。
“這個,你拿著。”夏靜姝取出兩個精巧的金元寶來,放在她手中。
“這……這是做什么的?”云嬌不解的望向眾人。
眾人都朝她笑。
夏靜姝解釋道:“這個是壓手錢,等會兒上了花轎,你就一手握著一個,萬萬不可松開,到了秦家,才能收起來,記住了嗎?”
“哦,好。”云嬌還從未聽過,還有這樣的規矩。
“另外,上了花轎之后這一路上你都不能開口說話,無論他們如何逗你,如何沒話找話說,你都不要開口。”夏靜姝又叮囑道。
“這又是什么規矩?”云嬌也不曾聽過。
“若是開了口,往后你們小兩口容易有口角。”夏靜姝笑著道。
“好。”云嬌自然是不信的,但既然有這個規矩,她當然會照做。
“姑娘上了花轎就含著這個,就不會開口了。”李嬤嬤上前,遞給她一個元寶形狀的糖。
“謝謝嬤嬤。”云嬌笑彎了眼。
“姑娘,前頭叫了。”落葵在外頭喚道。
“來了。”夏靜姝答應了一聲,牽著云嬌起身,便要往外走。
“姑娘等一等。”阮氏叫住了她們,取出一物來:“險些將這個忘了。”
夏靜姝接過來一瞧,不由有些驚喜:“這是伯母做的?真是好巧的手。”
她手中拿著的,是朵麒麟送子形狀的絨花,雖說不上活靈活現,但勝在一片喜慶,寓意極好。
且她知道,這絨花的手藝,如今可沒幾個人會了。
“我哪有這手藝,如今會做這個的人極少,也沒什么人稀罕戴。
這是我家婆母前些日子趕出來的,她老人家說絨花就是‘榮華’,姑娘出嫁,戴這個最好了。”阮氏見她們喜歡,心里頭又多了幾份歡喜。
她拿出的這東西,只是花些功夫,是用蠶絲做得出來的,不值什么錢,她覺得有些拿不出手。
“還請伯母替我妹妹簪上吧,沾沾你的福氣。”夏靜姝抬手想替云嬌簪上,想起自己親娘早早去了,又住了手,轉身央著阮氏。
“好說。”阮氏接過,笑著簪在了云嬌的發髻上,口中說著吉祥話:“麒麟送子,早生貴子。”
“扇子拿著。”夏靜姝將牡丹團扇遞給云嬌。
“鞋呢?”李嬤嬤又想起來一事:“快點,姑娘的鞋不能沾地。”
“在外間。”蒹葭麻利的從外間抽屜中取過一雙大布鞋來,那是把云庭的鞋。
云嬌笑著將繡鞋踩了進去,即便穿著鞋再穿哥哥的鞋,還是大許多,她走路都有些走不穩了。
“這個規矩我曉得。”她笑道:“這是不帶走娘家的一塵一土,嫂嫂,你可放心了?”
“你這丫頭。”夏靜姝伸手想點她額頭,半道卻又將手收了回來:“罷了,看在今朝是你的好日子的份上,不同你一般見識。”
她眼見著云嬌搖搖晃晃,忙上前:“我扶著你。”
把云嫣也忙從另一側扶著。
如此,云嬌一邊是嫂子,一邊是姐姐,由她們扶著出了院子。
“都打扮好了?我來晚了。”韓淑珍才走到院門口,便遇到了她們,她上下打量云嬌:“你這么一打扮,活脫脫的就是個富家小夫人,這滿身的貴氣啊,我可學不來。”
她嘖嘖稱贊。
“別逗了你,我都走不了路了。”云嬌靸著哥哥的鞋,確實不大好走路。
“才好呢,想當初我成親也是如此,你可是笑的蹲在地上了,眼下我不笑你就算好的。”韓淑珍故意在她跟前走來走去。
“你躲開。”云嬌伸手去拍她,卻叫她靈巧的躲過了。
眾人笑聲一片,朝著前頭去了。
前廳,已然預備好了和合飯。
和合飯有講究,一應菜式皆是甜菜,自然也是為了討個好兆頭。
這么折騰了一早上,云嬌肚子確實有些餓了,瞧見平日不大喜歡吃的浮元子,也就是湯圓,都有些忍不住了想吃了。
不過,還得先請兩位媒人落座,再來是哥嫂,而后是才到她,把云嫣在旁作陪。
如此湊足六人雙數,媒人又開口說了不少吉祥話,這才拿起筷子,云嬌也跟著拿起了筷子。
和合飯須得平輩或是晚輩一道吃,長輩是不能一道的,否則,便折了新人的福。
云嬌原本餓了,可吃了兩個浮元子便有些膩著了,實在太甜,而旁的菜式,沒有一樣是不甜的,她便失了胃口。
但見眾人都在吃,也不好太早放下筷子,只得硬著頭皮又吃了兩個。
這和合飯,要么不吃,要吃便是雙數,因為碗里頭留下的要是雙數,涂的自然也是個吉利。
吃罷了和合飯,云嬌便又由她們扶著,去了花廳,眾人也都跟著作陪。
把云庭幾人也跟了進來,還不曾說上幾句話,外頭,便響起了爆竹聲。
“怎么來的這么早?”把云庭有些舍不得妹妹,聽得爆竹聲,拍了拍云嬌的肩膀:“妹妹你且等著,我去攔著他。”
他說著便大步流星的去了。
“哥哥舍不得了。”把云嫣掩唇笑道。
眾人都紛紛笑了起來。
“可不是嗎?”
“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到這個時候,都這樣。”
“他們兄妹要好……”
大家議論的熱鬧紛紛,就在此時,門口婢女扶進來一人。
“祖母。”把云嫣先瞧見了,忙收了笑意,行了一禮。
眾人皆是一靜,夏靜姝也起身行了一禮。
云嬌原本坐著,見了她也站起身來:“祖母。”
她倒是沒有不認父親同祖母的意思。
她知道,娘的死,連燕茹雖然是罪魁禍首,可根子還在父親身上。
但父親終歸是她的父親,她總不能弒父把?
且娘若是活著,也不會同意她對父親如何的。
她也沒什么打算,只想著大家便這么得過且過罷了,該走動的走動,該送禮的送禮,她總歸做好一個女兒該做的就是了。
“我的乖孫……”把老夫人立在花廳中片刻,忽然哭著朝云嬌而去:“我舍不得你啊……”
她一把抱著云嬌,就痛哭起來,口中“乖乖肉”的叫的好不肉麻。
眾人都面面相覷,此間皆不是外人,誰不曉得把老夫人平日是何等樣,要說她舍不得云嬌出嫁,倒不如說冬日里開了迎春花更可信些。
那她這樣,到底是唱的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