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鬼域。
幽冥之境——
鐘正喘息著,但是喘息,這也不過是他的錯覺,他背后背負著一個猙獰可怖的鬼物,那鬼物已經快要潰散,已經看不到雙腿,原來是腿腳的地方已經潰散,已經化作了淡淡的灰色霧氣。
他自己也已經是鬼了。
不,應該說是命魂之身。
鐘正心中默默想著,沒有開口,緊緊背著背后的老鬼往前‘跑’。
他剛剛變成命魂沒有三年時間,一直只是酆都最為基礎的鬼奴,每日每日只是背著那些鬼物的命魂,一日一日不斷行走在幾乎沒有窮盡的臺階上,將抹去了意識的命魂送到最高處,扔到那幾乎要容納天地的大鼎里。
然后再下來,周而復始。
所以沒有習得半點修行之法,還是邁動雙腿移動。
但是他的腳尖氣其實沒能踩在地面,沒能真正奔跑,更像是飄過去。
一切都是在消耗他自身的命魂,又逃了約莫不過里許距離,鐘正突然一個踉蹌,險些跪倒在地上,好不容易穩住了,面色有些痛苦,隱隱又有些許透明的感覺,卻仍舊背著背后的那個猙獰老鬼。
“阿南啊……”
面貌猙獰,有著白發的鬼物開口,伸出手拍他的肩膀,聲音沙啞,道:
“把我放在這里吧,你自己找一個洞穴,避開陽光。”
“想辦法跑出去,離開這里……”
“你在說什么蠢話?!”
樣貌粗豪,雙目卻很溫和的鐘正咬著牙,支撐著將老鬼背起來,喘息著道:“我們很快就能出去了,老鄭,到時候,我帶你去看看你的女兒和外孫,然后,然后咱們找個地方,學點修行的法門……”
老鬼樣貌猙獰,青面獠牙,聲音虛弱,疲憊道:
“放下吧,我本來就沒有機會了,你也是知道的。”
“吞了酆都的鬼丸,才凝聚出來了命魂,一出來就背著不知道什么東西,沿著那種青銅路不斷往上走往下走,在這兒我也呆了十來年啦,知道那些花紋就是傳說中的法陣,咱們只要踩上去,就會受到酆都鬼神的侵蝕。”
“你看我這個樣子,我的魂魄早就被污染了,反倒更加離不開那個地方,等到死了,呵,命魂是不應該說死的對吧,都已經是鬼了,等到被徹底腐蝕,就會像是老六,老舟他們,當柴火一樣燒著,徹徹底底魂飛魄散。”
他嘆息一聲,呢喃道:
“那青銅鼎的下面,那種藍色的火,都是咱們這些鬼奴啊。”
“老舟他給我擋過鞭子,老六告訴過我這兒的規矩,可最后卻是我親自把老舟和老六他們背下去,看到鬼監一甩鞭子,鞭子長成了好幾里那么長,上倒刺把千百個鬼都刺穿了,然后朝著火爐下面一甩,他們就都被火給吞了。”
“我什么都做不了,就只木在那兒,看著他們被火燒著,他們也一樣,沒什么表情,就是燒的厲害了,會叫幾聲,然后就都沒有了。”
“那火爐子像是活著似的,那么大,比起我以前那個城都大,上面畫著的全是鬼,都叫啊,慘叫,看著就疼的厲害……”
背后猙獰的老鬼似乎是到了極限,雙目茫然,開始胡言亂語起來。
鐘正不說話,只是竭力加快腳步,這里的環境非常的陰森,樹木枝丫尖銳地像是出了鞘的長劍,都朝著上面長,像是上頭都吊死過人,陰冷冷的風在林子里呼嘯著,讓人骨頭里發冷,陽光照不進來。
這里是幽冥的邊緣。
鐘正和這個猙獰的鬼物,是趁著一個大鬼王掙脫了鎖鏈,引發混亂才跑出來的,一夜狼狽,也不知道究竟是跑了有多久,看到陽光散落下來,鐘正的眼里本能浮現出絲絲欣喜,叫起來,道:“老鄭,老鄭!”
“咱們跑出來了!”
“你快看啊,快看,有太陽!”
已經處于混亂茫然狀態的猙獰鬼物抬起頭,看到了真的有淡金色的陽光落下來,那么璀璨,那么地純凈,和那陰冷可怖的鬼域完全是兩種不同的世界,他眸子瞪大了,又重新凝聚出了神采來,在鐘正的背上急不可耐拍了拍,聲音虛弱,卻催促道:
“靠前些,再靠前些……”
“哎,成!”
鐘正慢慢靠近,他因為陽光而欣喜,但是作為因某種丹藥才凝聚魂體,最為低級的鬼物,他也懼怕著陽光,慢慢靠近,在那一線陽光旁邊停下來,感覺到絲絲灼熱的觸覺,想了想,又支撐著靠近了些,忍住刺痛,笑道:
“這個距離怎么樣,老鄭。”
他看著那絲絲淡金色的光,滿是向往。
猙獰鬼物瞪大了眼睛,他在鐘正的背上,慢慢地伸出手掌,觸碰到了那絲絲的光,本能地縮了一下,又慢慢伸過去,金色的陽光灼燒他的手掌,發出嗤嗤嗤的聲音,冒出煙氣,鬼物卻不覺得痛苦,他露出微笑。
在村子沒有被那突然出現的,穿著黑色鎧甲的鬼物軍隊掃蕩時候,就有這樣的光啊,那時候還嫌棄實在是太熱,抱怨了不少,白天灑滿陽光,兒子出去種地,兒媳在織布,他逗弄著孫子的臉,孫子……
猙獰的面容松緩下來,鬼物伸出手,拍了拍鐘正的肩膀,金鐵碰撞一樣刺耳的聲音卻給人柔和的感覺,他重重地嘶喊,道:
“好不容易出來了,活下去啊!”
然后毫不猶豫,縱身一撲。
撲向陽光里那個逗弄孫子的自己,他展開雙臂,迎接那光芒,就像撞在一柄鋒銳無比的神劍上,老鬼的身子直接碎了,整個直接地氣化,變成了大團大團的煙氣,那張被鬼神氣息腐蝕而變得猙獰的面龐在陽光下恢復了原本的模樣。
是個和藹的老人,眼角垂淚,直接灰飛煙滅。
“老鄭!”
鐘正被這個變化給驚地呆住,下意識低喊出聲,上前一步,卻被灼熱陽光給灼燒地不得不后退,手臂皮膚上大片灼燒痕跡,傳來陣陣刺痛,他看著心滿意足地灰飛煙滅的鬼物,沉默了許久,神色復雜至極,又有痛恨。
“為什么……惡人死了受罰是應當,可為什么,連好人死了都要受到這樣的罪?”
“一輩子與人為善,卻落得這個結果……”
“竟然還不如那些惡人!”
當的一聲脆響,老人隱藏在衣服里面的一顆珠子落下來,跌墜在光里。
鐘正打算有機會把這個送到老人女兒孫女那里,伸出手去取那個唯一算得上朋友,唯一還能夠交流的老人遺物,但是那陽光太劇烈而炙熱,讓他的命魂之軀發出噗呲噗呲的聲音,鐘正咬著牙齒,手掌顫抖,卻還是一點一點靠近,手掌都被腐蝕,出現大塊大塊奇異的暗紅色灼燒斑塊。
正在這個時候,一股奇異之力打在了他的心口上,將他打退十數米,遠離了陽光,那股力量直接涌入他的傷口上,讓他的傷勢在瞬間痊愈,然后傳來了一聲輕笑,道:
“小子就這樣想死嗎?”
鐘正抬起頭,看到了一個穿著黑色衣服,面容俊朗儒雅的中年人。
當下警惕,道:“你是誰?”
男子溫和笑道:“我是誰?你們不一直都是在找我嗎?”
“找你?”
“不錯,找能夠帶你踏入修行之門的人。”男子神色從容。
鐘正變了變,然后瞬間反應過來,道:“你剛剛一直都在?”
男子知道他想要說什么,笑了笑,語氣溫和儒雅,道:
“本座乃是天域尊者門下弟子,法號真陽,亦掌握法身之變,云游至此,見你二人出來,本欲現身相助,卻見此人死志已決。”
“就算是本座出來也無法改變他的想法,不如就讓他去了,也算是滿足他的心愿,酆都鬼丸雖然能夠凝聚命魂,可是卻也不是必然成功,看他模樣,應該是有至親離他而去,心死之下,亦不如歸去。”
“至于你……呵,本座感念你意志堅韌,又憐惜此鬼最后于你的叮囑,略有些惻隱心,原本只是打算將你二人送出幽冥,此刻的話……”
他聲音微頓,看向鐘正,微笑道:
“如何?你可愿意隨本座修行?”
這樣大的際遇之下,鐘正難免心潮起伏,但是很快克制住自己的想法,模樣神色恭敬,卻問道:
“晚輩愚鈍,前輩為何愿意收下在下?”
男子眼底閃過一絲異色,微笑道:
“此為緣法。”
“緣法……”
“不錯,因緣傳法,萬事萬物,天地之間皆有冥冥氣數,你我有師徒之緣,合該入我門下,不過你若是不愿,本座也不強求,亦會把你帶離開這里,送入安全的地方。”
鐘正沉默了下,想到自己的深仇大恨,終究點頭,道:
“多謝前輩……”
男子看到鐘正神色,心中禁不住大喜。
謀算數年,終究是成了!
他曾前往鐘家村落腳,認出鐘正便是傳聞當中能夠聚攏萬鬼于麾下特殊體質,活著時候,不需要修為就能看到種種猙獰鬼物,身死之后,便是修行鬼修法門的奇才,一經修成鬼將,便是法寶萬魂幡的最好材料。
只是煉化時,一旦反抗,以他修為,幾乎無法遏制這種天生操控萬鬼的體質。
于是便苦心積慮,引來幽冥鬼軍,踏平了那一座村落。
人族是九洲最大的種族,并非全部都在九黎和大周這兩個龐然大物之下。
若是九黎和大周境內,便是他的師父也不敢如此大膽。
大周有不世高人,能夠擒拿一十三條太古孽龍為凡人所用,而九黎也分毫不差,甚至有拘拿神魔的大法力大神通,這兩個人族國家,是九洲中極為龐大的勢力,都有能夠比肩先天神靈一樣的存在,威勢極大,
但是這兩個龐然大物之外,還有許許多多的部族和聚落,少則千百人,大則動輒數十萬,乃至于數百萬人,都分布于九洲,以及無盡星海上出現的島嶼上。
而在鐘正被納入酆都,成為鬼奴之后,他仍舊不去行動,非得要讓鐘正到最絕望之時才出手,以得到少年的信任,只是后來才突然發現鐘正在鬼域這種地方,非但沒有絕望崩潰,反倒變得警惕心越來越重,更處心積慮,打算逃出此地,心性堅韌,前所未見。
擔心繼續下去,恐怕會變得難以掌握,就算是煉化其作為法寶主材,對方也不會信任自己,會抱有極大警惕之心,導致功虧一簣,是以才在此刻選擇出手,在鐘正還對人抱有信任的時候,在對方因為唯一忘年交魂飛魄散的時候,出手將他救下,博取對方信任。
當下心中松了口氣,有得來不易的大欣喜,男子臉上露出微笑,道:
“既如此,你就不能夠稱呼我為前輩了。”
“本座天域煉氣士赤陽真人,你應當要叫我師父才是。”
又看到那一顆落在土里的珠子,沉吟了下,道:“等到你拜師之后,為師會親自賜予你一件寶物護身,至于此物,這是你好友的唯一遺物,便收著吧。”
“收好以后,靠近過來,我帶你離開這幽冥鬼域。”
赤陽真人隨意揮袖,一股霞光將那墜在陽光中的珠子托起,放在了鐘正前面,看到鐘正臉上的神態溫和下來,他的嘴角微微勾了勾,如看一落入羅網的小蟲兒,只覺得自己這興起的舉動,效果極大。
只是隨意將險些忘記的珠子送給了鐘正,就輕而易舉得到了他的好感,得到些許的信任。
簡直是無本萬利的事情啊。
鐘正看到那珠子,想到了老鄭頭談論起家人時候的模樣,心中不由悲傷。
道謝之后,小心翼翼抓起了珠子,將珠子收好。
然后,他的命魂之軀直接在男子眼前消失的干干凈凈。
真的是干干凈凈。
連一根頭發絲兒都沒有留下來。
赤陽真人笑容呆滯凝固,雙眼慢慢瞪大:
他的神識瞬間橫掃過數百里的距離,一無所獲。
“是誰?!誰敢搶奪本座看上的弟子,出來!!!”
“你給老子出來!”
數息后,森林里傳來他暴怒無比的怒吼,赤陽真人昂首長嘯怒吼,背后直接出現一輪赤色大日法相,具備大漠之中,長河落日的邪異氣息,釋放出無盡光芒,驅散幽冥之地的黑暗,而現在鐘正看到的那一縷陽光也消散了,化作了流轉的光,落入赤陽真人手中。
他心中被無限怒火所占據,額頭賁起青筋,不斷發出咆哮,瘋狂掠過這一片森林。
卻什么都沒有發現,苦心思慮數年,結果連根毛都撈到,他感覺自己心里如同被火焰灼燒,面容因為怒火而扭曲,陰冥當中,許多鬼物直接就被他所釋放的未能直接碾壓至死,鬼域當中似乎有存在終于看不下去,傳來冷哼,呵斥道:
“赤陽你要發瘋,滾出去發!”
“閉嘴,區區一個鬼王,也敢在本座這里放肆!”
面容儒雅溫和的赤陽真人火氣被直接點燃,怒喝一聲,直接抬手召出一輪大日,一甩手朝著鬼域扔過去。
鬼域升起大片大片的黑色霧氣,將太陽托住,融化,吞噬其中。
那數十里的黑霧涌動,化作了一件長袍,落在一個恐怖身影的身上,遮蔽住他的身體。
“你瘋了嗎?赤陽!”
赤陽真人心中暴躁憤怒,正想要惡戰發泄,怒喝道:
“你說,是不是你把我的徒弟劫走了?!”
那鬼域中的存在臉色冰冷,沉了下來:“瘋子!”
兩股強大的氣息沖天而起,一場大戰一觸即發!
白色空間中,風平浪靜。
趙離端著一杯放在青花瓷杯子里的肥宅快樂水,看著前面呆呆的少年。
哧溜一下喝了口肥宅快樂水,心中感慨。
今天的運氣真好啊……
PS:今日第二更……
因為剛開新卷,步調需要慢些,穩住節奏和內容,明天應該能夠恢復三更(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