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元朔城走出的車隊既是王室所屬,所用便都是靈獸拉車,速度極快。
姬辛乘馬在前,旁邊是以六匹神俊靈馬拉動的馬車,一個小腦袋從簾布中間鉆出來,瞪大眼睛看著兩側的風景,許久后才滿意地咕噥了一聲,道:“原來坐馬車趕路是這樣的,我以往都是飛來的,看到的風景完全不一樣。”
敖雪兒看向旁邊的姬辛,隨口道:
“小姬,咱們要去的地方,有什么好玩的啊?”
姬辛想了想,認真回答道:“有的,那里有景州洞天福地里排名前五的一處天雷淵,還有用老母雞,牛腩,山參燉煮出的老湯也很有名氣,山中有黑棗,無核而小,入口如吃蜜糖,也很好,冬日里來落了雪,便是琉璃仙境一樣的景致……”
敖雪兒聽得頗為出神,最后拍手笑一聲,道:
“最好放風箏。”
姬辛微怔,覺得少女的提議果然很妙,只是微笑。
其實有心想要問一下敖雪兒她為何能夠出來,想了想,還是沒能開口。
馬車中,敖雪兒的侍女,也是護衛聽著他們不著邊際的交談,嘴角有一絲笑意,她是知道龍族秘市中發生的事情的,敖元論及輩分算是她的遠親兄長,是萬萬不肯敖雪兒與姬辛接觸的,倒是族長呂惜月對于姬辛的觀感頗好。
當日姬氏武王親自前來密談之后
族長應允敖雪兒可以和姬辛略作接觸。
又遣了她跟著
一來護衛,二來也盯著這兩個少年少女。
至于長兄敖元
此刻恐怕已經被灌醉不省人事。
行了片刻
姬辛又記起了自己在藏經閣當中發現的卷宗,想了想
笑道:“說起來,老師說過的大澤雷池
距離我們要去的地方不遠
那一處地方風景也很奇異,若有機會,當可以看一看……”
敖雪兒眼眸微亮,輕聲自語:“大澤雷池……”
天風國。
此地政變
而但凡是多有變故之處
常常有官軍做匪之事。
一支三千人修士結隊,追著一座城池的百姓追殺,欲要得到這些逃亡百姓身上所帶著的金銀細軟,靈材秘籍,分明已經快要追上
誰知卻有一道灰影從遠處而來,直直撞入了三千人戰陣當中
一己之力,將這三千人撞地人仰馬翻。
是個身穿灰袍
背負長劍的僧人。
稍微遠些,那些逃亡百姓的地方
一名同樣光頭的僧人安撫他們。
誰曾想到
三千軍馬齊齊沖鋒
竟然被那劍僧生生迫退。
背后那劍甚至于都不曾出竅,只是雙手合十,低沉爆喝,就震動千里。
三千軍馬望風而逃。
在那之后,劍僧和弟子將這些百姓護送到了安全之地。
然后婉拒了這城中百姓巨富大修提出的豐厚報酬,僅僅取了一些干糧便飄然離去,焱天華詢問老師接下來要去哪里,去往天風國國都,還是要去大周帝都,劍僧沉默了下,答道:
“東瀾景洲,天風國有天神風女所留下的遺跡,天乾國也有傳聞,有宗派得到過雷神傳承,正在大澤雷池,你我前往一觀。”
焱天華想到當日從石碑上感受到的濃郁悲愴,還有根據那石碑上文字隱隱猜測出的東西,沉默了下,雙手合十,道:“是。”
于是兩名僧人踏水渡波,如兩道驚鴻。
往天乾國大澤雷池而來。
趙離在天乾城墻上面,一邊聞著那諸多食物香氣,一邊優哉游哉地目送著姬辛遠去,喝了口朝露,本來是打算就此離去的,可誰能想到那昊天始終不曾動用那一道敕令。
趙離忍不住搖了搖頭,昊天這家伙,不去想辦法讓自己和本體出現差別,借機分離,難道還真的打算有朝一日去融入蒼天之主身體里不成?或者說始終守著那一個不知道多少萬年前的壺中界不肯改變,直到天荒地老?
咧了咧嘴,趙某人無可奈何,晃了晃怎么喝都不見少的清露。
拂袖一掃,直接消失不見。
那邊城墻腳下幾個孩童還在說城墻上坐著個人,可誰知道才和旁邊大人說了,一抬頭那人影就消失不見,該不是從城墻上翻下去了吧?孩子嚇得小臉慘白,跑出去卻見土地平緩,根本沒有自己想到的那慘劇,反倒是呆住。
幾個守城護衛問他何事,聽完之后哈哈大笑,說道天乾城墻高而險峻,又有法術陣法,就是修士都上不去,小家伙沒事趕緊回去,不要老想著往外跑,孩子撓了撓頭,看著那果然很高的城墻,滿臉疑惑。
難不成真是看錯了?
壺中界。
趙離借助先前留下的痕跡,出現在了那原本應當是石碑,此刻卻純粹化作一片荒原的區域,看到在那廢墟當中,一身灰衣的昊天神色平淡,和當日見到的一般無二,那一道糾纏氣數和功德的敕令就這樣放在旁邊,絲毫不曾動用。
趙離嘆息一聲,揉了揉眉心,往昊天那邊走去。
昊天神色平淡,一點也沒有為趙離出現而感覺到意外,趙離俯下身,拈起那一道敕令,順著蒼天的視線往外面去看,此處正能看到人間繁華,一日輪回,四季轉變,而人間和這里,卻隔絕著相當一段荒涼的區域。
趙離隨意問道:“你就一直在這里看著他們?”
昊天淡淡道:
“我等自當和眾生保持距離。”
“哦?為何這么覺得?”
昊天性格一如趙離所預料地平淡,依舊答道:“眾生美好而孱弱,而神靈對于他們來說,過于強大,故而應當遠離。”
祂看向趙離。
“你今日來,可是問我為何不動用你的敕令嗎?”
趙離滿不在意地點了點頭,也隨意盤坐在昊天旁邊,道:“我倒是比較好奇。你不動用敕令,不讓時間重新流轉,是還存了那個念頭不成?如果出現什么變故,要用這被你抽出留在壺中界的九洲去替代因為大戰而荒涼的天下。”
昊天搖了搖頭,淡淡道:“不。”
“我等原本的打算,是保留眾生,而外界已經度過了數十萬年,和當年的九洲已經完全不同。無論是生靈,還是他們創造出的東西,都再無太多聯系,獨一無二,一旦消亡,就無法再彌補。”
“眾生的發展和繁衍,有無數的偶然性,再來一次,未必還會出現現今的九洲,而那已是另外一條道路了,所以,九洲亡了便是亡了,再沒有第二個九洲,沒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趙離好奇地看著昊天,道:“那又是為何?”
昊天雙眼倒影眼前人間,淡淡道:“正如現在的九洲獨一無二,這曾經存在于過往的九洲,同樣具備有獨一無二的價值,時間流逝,山會崩毀,海會消失,曾經的城池會腐朽,創造也會消亡,此地眾生已有數十萬年長久歲月……”
趙離了然,晃了下腰間葫蘆,笑道:
“見其生,不忍見其死?看著這天下太久,所以不愿意看著他們生老病死?”
“這是你之所以不愿意接觸眾生的緣故罷,不曾想到,高高在上的蒼天,性格里面居然還有這樣的一面,人皆畏死,眾生求道長生,所以,你便給予他們數十萬年長久歲月,哪怕他日你會毫無反抗之力被蒼天吞噬?”
昊天不置可否。
趙離頗覺得無趣,看著一日之景齊備的壺中界人間,隨口道:“你在這里數十萬年,哪怕是看,這天下蒼茫眾生,也該看得眼熟了吧,我兩月前來這里,還沒能好好見識見識這太古風氣就離去了,如何,給貧道做一日向導怎么樣?”
白發道人咧嘴一笑:“我給你錢。”
昊天似乎是被這不著邊際的一句話給稍微說的怔了一下,方才淡淡回答道:
“不必。”
然后方才起身,道:“走罷。”
身穿灰衣的天神邁步往前,白發道人坐在后面,伸了個懶腰,方才起身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壺中界囊括了九洲天地,當然趙離懷疑,這里其實運用了相當強大的神通手段,將大部分的空間都隱藏起來,表露在外,肉眼所見到的,畢竟只有一部分。
壺中界中春夏秋冬俱有,一日早晚不缺。
昊天平靜往前走,趙離跟在后面,隨意去看這些真正生活在太古年間的人族,身上衣物多為樸素,看上去厚重,除此之外,若說和當今之世有多大的區別倒也未必,畢竟有諸神存在的世界,最起碼的生活標準差不得哪里。
原本以他們兩個的神通手段,一日巡遍這壺中界也不是什么難事,客昊天帶著趙離前行,初時一步踏出動輒百里,越往后面速度反倒越慢,最后踏入有人煙地方的時候,更是一步步慢慢往前,如同尋常的文士。
白發道人跟在后面。
這是一座遠古年間小城。
似乎尚武成風,城門口的地方,擺下了一座土石壘起來的平臺,上面插了兩排旗子,被太陽曬得蔫蔫的,連縫隙里的草都垂下去,一個肌肉賁起,頗為壯實的青年在上面給四方抱拳,說自己遠道而來云云,然后施展一套粗樸剛健的拳法。
只是可惜,捧場的人不多,周圍也就只是幾個孩子,不回家里吃飯,呆呆看著那青年拳腳舞動出狂風一樣呼嘯的聲音,雙眼亮瑩瑩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許便是那江湖上四處行俠仗義的痛快經歷。
但沒過去多久,便有幾個年紀才略略二十八九歲的女子咬牙切齒,從家里奔出,一只手還抓著鍋鏟,身上縈繞著的不是脂粉氣,而是炊煙和調料混雜在一起的氣息,氣急敗壞,將那幾個時候到了也不愿意歸家的孩子抓了回去。
一堆人里面也就一個嘴饞家里熬完豬油剩的油渣子,早早回去,這才免去了一陣屁股上的雞毛撣,洗凈了雙手,坐在那自己雙腳不曾垂地的高凳子上,乖巧等著今日的飯菜。
趙離收回視線,漫不經心地往前走,昊天平淡道:
“那武人心里想著要在天下闖蕩出名聲來,但是可惜,他的天賦和實力都不夠,來此地已經演武許久,只有些孩子捧場,若無意外,再過數日,他本該放棄他心中的想法,回到家鄉,最多做個平平淡淡的武館教頭。”
趙離若有所思,笑道:“夢想最終屈從現實,確實可惜。”
昊天微微頷首。
兩人往前,行過一處小院落,院子門口大開,里面一株老樹,樹下是石桌,石桌旁躺椅上,躺著一位已經很是年邁的老者,雙目已經渾濁,挪動身軀,希望曬著太陽,昊天微微止步,淡淡道:“人生短暫。”
“他此生已經走到了盡頭,只是希望能夠多活過一日。”
“希望得以見到第二日的太陽。”
趙離微微點頭,亦是感慨道:“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于人?”
他大概已經知道了昊天的意思,當即也不打破,青衣廣袖,慢悠悠地跟著眼前身穿灰衣的昊天,在這壺中界轉悠著,看到了希望能夠多和家人團聚一刻的游商,看到希望不必去師父那里的學徒,看到了期冀孩子能多陪伴自己的父母……
昊天微微止步,側眸看著趙離,淡淡道:
“眾生生命短暫,我并不愿美好之物伴隨時間消磨而去。”
“故而予其長生……”
趙離無奈嘆一聲,自言自語道:
“我算是多少有些知道,你的本體為何會走到最后偏離你現在的道路,果然,天神和眾生終究是有些不一樣的,不只是力量,也是思維,你們距離眾生太過于遙遠了,你們跳脫于時間,經久不變,而凡塵眾生皆有生老病死。”
昊天抬眸道:“何解?”
趙離道:“你確實是將眾生看作是某些寶物,你認可眾生的價值和美好,但是于我看來的話,你也只是想要珍藏他們,像是珍藏某種寶石一樣,小心翼翼放在柜子里,隔絕一切的干擾,哪怕是內部的破壞也不會允許……”
“可惜,你根本不了解他們。”
趙離聳了聳肩膀,道:“走了許久,有些乏了,隨便坐一會兒吧。”
昊天淡淡道:“你是元神。”
元神自然不可能會疲乏。
趙離一揚眉,理所當然道:“我根基受損,身子虛。”
最終昊天還是不得不滿足了趙離的要求,或者說,趙某人根本沒有在意昊天是否拒絕還是同意,鼻子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溜達了一圈兒,尋了一個街邊小攤坐下,完全不管昊天,屈指敲了敲木桌子,笑道:
“店家,店家?!”
一個頗為粗實的漢子走出來,招呼道:“客人要吃些什么?”
趙離頗有興趣地問道:“倒是都有些什么?”
漢子擦了把手,咧嘴笑道:“常吃的家常菜都有些,客人若要熟牛肉,羊肉羊雜也有,還有些剛剛摘來的新鮮蔬菜之類切了炒作一盤,滋味也不錯,若要飯菜,有剛剛熱好的饃饃,還有湯餅子……”
趙離嘴角抽了抽,覺得這實在是可惜,太古年間的吃食自然不可能和現在時代相提并論,這些食物只是聽名字就覺得不好吃,想了想,他招手讓那漢子靠近,笑道:“那能按照我這兒的做法做個菜嗎?”
“算是我頗喜歡的吃食,學種菜色,他日也多種攬客的買賣。”
那店家滿臉狐疑,天底下哪里還有這樣好的事情,可是見著眼前這人一身青灰色長袍,雖然滿頭白發有些奇怪,但是氣度卻溫雅,不像是騙他幾個飯錢的人,莫不是要吃什么山珍海味,當即苦笑一拱手,道:
“客人,我這兒也就只是個尋常吃飯處,若要尋那山珍海味之類,可是沒有。”
趙離笑道:“用不著山珍海味,我且問你,羊肉有嗎?”
店家漢子點了點頭,道:“有。”
白發道人撫掌一笑,道:“那便是了,你去取煮好的羊肉放涼,最好是肥瘦相間的肋條肉,盡數都切成薄片,然后蘿卜之類新鮮時蔬都切碎了混著些菌菇羊肉,在羊湯里煮沸,待得出鍋了,再加些香菜蒜苗提味便是。”
“對了,順便上兩個饃饃。”
這種吃法那漢子從沒有聽說過,只是莫名有種感覺,這樣做出來定然不可能難吃得了,好奇問道:“客人這吃法叫做個什么名堂?”
白發道人笑道:“這個啊,羊肉泡饃便是了。”
“羊肉泡饃……”
漢子念叨了幾聲,咧嘴笑道:“這名字倒是簡單直爽。”
道人笑一聲,道:“那是。”
旋即又把油潑辣子的做法也說了出來,那漢子得了這兩種新鮮菜譜吃法,一拱手,上了一壺往日舍不得吃的好茶,掀起簾子來,蹬蹬蹬回去做飯去了,趙離倒了一盞茶,往前面推了推,自個兒只得喝那沒有滋味的清露。
昊天坐在道人對面,眼眸平淡,道:“何必要傳他手法。”
“再過一個時辰,一切都將重演,他也什么都不會記得。”
趙離微微挑眉,笑道:“看來道友還是很清楚的啊。”
昊天淡淡道:“凡俗眾生皆求長生不死,如此輕易可得長生久視,有何不好?”趙離揉了揉眉心,道:“自然是大大的不好,說到底,道友你并非是人,也非眾生,自然不明白眾生的想法。”
“那么,你明白?”
白發道人當仁不讓微微抬了下下巴,笑道:
“那是自然,我畢竟是人啊。”
昊天不置可否,手指輕撫茶盞,雙目平淡,看著這早已經無比熟悉的環境,道:“那你可說一說,我如何是錯,眾生又是如何去想。”
趙離隨意拈起茶盞,也不喝,只是看那茶湯倒影出來的白發,隨意道:
“這可是個大題目,得要好好想想……唔,眾生渴求長生,自然是不假,生而畏死,也算是本能了,不過,道友你可知道,為何眾生貪生至如此境地?”
“為何總是說貪生怕死,貪生怕死,而不是渴生怕死?說到底,就是一個貪字啊………”
“眾生弱小而貪婪,但是這個貪,卻并不單單是時間的累加啊。”
“道友可知道,為何如此貪慕長生?”
昊天沉默,搖了搖頭。
趙離笑嘆道:
“因為這世間大美,因為巍巍山河氣度,因為這千丈紅塵不滅,說不完的風流意氣,看不完的美景江河,多活一日,便可以多見一日,將這天下紅塵收入眼底,當然,這是比較文雅點的說法,是值得些銅錢的那種。”
他下意識想要喝茶,沾到了唇邊,卻動作頓了頓,將茶盞放下,抓起葫蘆,飲一口清露,灑然笑道:
“這若說人話嘛,就是老而將死者,想要多看看這世界,看看自家孩子多長高了些,若能抱上孫子的孩子,那可以說無憾了;講究些的,便是要完成心愿,或者訴諸筆端,或者丈量天下,來這世道走一遭,不見識見識世間百態,四處江河,走了也不甘心。”
“貪生怕死,貪的是長生嗎?單純的時間并無價值,貪的是人生啊……”
“多活一日,多見一日天地浩大;走得遠些,見得人也多些,遭的事也多些,遇到好事,壞事,所見所悟所感,垂垂老矣,此生無悔是最好,大多人都會后悔痛恨,悔的是什么?恨又恨什么?不正是恨這一生不夠酣暢淋漓,悔這一生不夠盡我心意嗎?”
白發道人屈指輕彈茶盞,聲音清脆,開口低吟道:
“悔我少年不讀書發奮,悔我年少慕艾卻不開口,恨我不曾堅守本心,少有凌云之志,年紀漸大,卻隨波逐流,成了庸碌凡人;恨父母在時不曾多孝,悔為人父母卻不曾教好子女;悔我一生而過,竟不曾留下世上只言半語,恨天下廣大,卻不曾走出鄉門;恨我為人友而不真……”
道人連連開口,言道人生悔恨處,連道十三恨十三悔才止。
旋即復又搖頭笑道:
“自然,還有許多人恨此生權勢不曾真正潑天,悔當初一處錯誤決定,終究損失大筆銀錢,千人千面千心,不過大抵也就是這些,道友可知道了?”
“知道什么。”
道人平淡道:“人生所貴并非是單純長度,五十萬年如一日,那對于眾生,也只是一日,唯獨道友知道他們長存于世,而他們不曾見到諸多變化,不見天地,也沒有經歷過本應該經歷的事情……”
“那并非是人生。”
昊天沉默,平淡道:“但是他們會消亡。”
白發道人想了想,道:
“會,一切皆會死去,人族,妖族,哪怕龍族也如此,能成仙者百萬里挑一,大部分逃不脫生死宿命,仙人也只多活些年歲,終究會死。”
“從出生到死亡,經歷過的事情,學習到的經驗,見到過的人,無論刻骨銘心,還是恨之入骨,終究會迎來終結,人在經歷過各種磨礪,終于能夠正視自己和人生,卻已經要迎來此生的終點,也是常有的事情。”
“但是在這一過程,還有孩子們的誕生,有成長的少年。”
他輕聲道:
“學識和經驗會化作文字,訴諸筆端;而經歷會傳遞給下一代,老者會帶著孩子往前走,而孩子變成成人,老人死去,孩子變老,身邊再度牽著孩童,這樣代代傳承下去,才是百族眾生,而你所謂珍視看重的東西,也會在這一過程當中,不斷地浮現出來。”
“不畏死,不貴生。不去積蓄知識經驗,見識天地,以自己的內心去裝天地的百族眾生,哪里是百族呢?那不過是珍貴而易碎的玩具,人族,眾生豈是如此脆弱?”
“你方才所說的武人歸鄉之后,會見到更多人,或許沉淪,可也或許反倒會踏上追求畢生夢想的道路;老者會死去,但是第二日會有子女趕回來,最后的歲月得以享受到天倫之樂,而非孤苦伶仃維持一日數十萬年,孩子長大會脫離父母,但是父母之樂也在于看到孩子大步往前,超越自己。”
“人生命之貴重,便在于此。”
趙離聲音頓了頓,然后笑道:“怎么說,一句俗氣的話了。”
“一切皆有可能。”
“便是眼前困苦,活下去,往前走,總有一日春暖花開。”
昊天沉默許久,道:“這是你的道?”
“不。”
白發仙人搖頭,道:“這是我所知的人生。”
他站起身來,將桌子上的杯子往前推了推,隨意道:
“說起來,道友你也該放過自己了。”
趙離的眼睛落在淡漠的昊天身上,嘆息道:“數十萬年,你的職責已經結束了………”
道人離去,昊天卻仍舊端坐在那桌邊,沉默不言,也不起身,趙離最后回到了昊天往日里所在的那個位置,盤腿坐下,遠遠看著這九洲的人間,一日早中晚,一年春夏秋冬,盡數就在這壺中界展現的淋漓盡致。
雙目看到這歲月生滅循環。
趙離許久不曾離開此地。
那昊天也沒有回來。
轉眼至少已經是外界三四十日光景,趙離在此,而昊天在彼,也算是成了一處粗樸的陣法,稍微有助于維持這種了悟的玄奇狀態,肉身在外面,交由鳳凰療傷自然無恙,但是趙離心里總是有種慚愧感覺,不止一次苦笑,這連肉身都扔掉了的甩手掌柜,實在是少見得很。
不過至少是有可以解釋的理由對吧。
再不濟,可以想辦法帶點東西賠罪道謝嘛。
凰道友性子清冷,應該會理解吧,應該。
趙某人越想越是心虛,只得把這朝露當酒水喝,又是過去數日,那葫蘆里清露都快要喝盡了的時候,趙離再度開始頭痛之后回去該要如何和鳳凰解釋,心中微動,靈機浮現,微怔,旋即嘴角帶一絲微笑,嘆一聲終于堪破。
抬眸看去。
天地四時輪轉,日月星辰變化。
春夏秋冬四季突然開始融合,深夜白日黃昏合一,有的地方突然大亮,有的地方卻又暗淡些許,但是這人間百姓生靈卻又絲毫不蹭察覺到,仍舊過著尋常的生活,趙離道一句成了,仰起脖子將那清露盡數飲盡。
邁步入人間。
在那城池城門處,演武的武夫大汗淋漓,終于停下,卻有一種拂去舟身塵土,前所未有的暢快,就那么盤坐在地,從懷里掏出大餅大口吃著;不知幾家幾戶,被打得屁股開花,兩包眼淚的孩子捧著碗老老實實大口吃飯,唯一乖巧的少年也吃到了那最心心念念的豬油渣。
老人院門有人,孩子在地上跑動。
劉驥總算悄悄用自己攢下的銅錢,給乖孫孫買了一個早已約定好的撥浪鼓,看著孩子破涕為笑,老人臉上的皺紋都笑得齊齊展開,笑得是前所未有地暢快啊。
街道上人來人往,紅塵萬丈,街邊擦拭干凈的桌子旁邊,一身灰衣的男子閉目而坐,白發道人邁步過去,男子受氣機牽扯,睜開眼睛,數十萬年歲月,這壺中界一切他都看過了看遍了,再無半點陌生,可當此刻睜眼,街邊老少行人,歡聲笑語叫罵,炊煙酒氣脂粉香氣,三千丈紅塵便齊齊入得眼來。
天帝竟也失神。
紅塵美酒快劍,何人不戀此人間。
那白發道人落座,門里簾子被那漢子用肩膀撞開,帶著止不住的喜悅端著兩個大瓷碗,放在桌上,當的一聲,吆喝道:“先生您要的菜!”趙離微笑道謝,然后伸手輕推瓷碗入天帝身前,悠然笑問道:
“紅塵萬丈,如何?”
昊天怔怔看了許久,眼底已并非先前那淡漠無波。
只嘆一句。
“最好。”
萬丈紅塵入眼,洗去歲月塵埃,終究是失神許久。
待得那吃食微涼了才略回過神。
昊天伸出手,端著這碗,像是個尋常食客一般,學著凡人,吃了一口人間的羊肉,然后抬眸看著那得意笑著,模樣灑脫的白發道人,道:“你為何不吃?”趙離聳了聳肩膀,道:“我受了重傷,吃不得凡塵食物。”
昊天抬眸,淡淡道:“以你修為,凡塵五谷不入你軀,雜氣一呼便出。”
“可以食之,無妨。”
趙離微怔,眼前可是天帝,至少是某種程度上的天帝,位比生死星運,所說相當可信,那大概是可以吃的無妨,白發道人不由垂眸看了看那滋味肥美的飯菜,不知想到什么,終究搖了搖頭,拂過鬢角一縷白發,笑道:
“卻也不必了。”
昊天看了他數息,若有所悟,微微頷首,道:“如此,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你知道什么了你?
趙離嘴角抽了抽,察覺異樣變化,抬眸看到天地間有玄黃色光芒細碎地落下來,微怔,旋即忍不住感嘆道:“原來如此,守護一方數十萬年歲月之久,而今這一處地方源自九洲卻也并非九洲,果然大造化,大功德。”
他心中微動,浮現一個念想來,伸出手,法力流轉,將那玄黃色救世大功德聚攏起來,仗著自己往日曾經接觸過不少功德,嘗試操控這一股力量,可這功德一來和他無關,二來卻也遠遠比他曾經接觸過的功德氣運沉重地多。
趙離費盡力氣,才勉強凝聚部分功德,化作了一座寶塔模樣的物件,在空中緩緩旋轉,卻又有些難以支撐,笑著遞給昊天,略帶調侃道:“你們當年創造這壺中界,想來是花了大功夫的,又有數十萬年演化,可謂之功德無量。”
“不如借此功德化作一防御至寶,東皇有東皇鐘,道友便是昊天塔,如何?”
昊天抬眸看了他一眼,不言,拂袖,天地九州無數玄黃色流光幾乎是瞬間匯聚,倒似是讓天空都化作了玄黃之色,這般手段,遠不是趙離所能比擬,只能感慨不如,轉眼這無量功德便化做了一座凝視至極的寶塔,緩緩旋轉。
壺中界的特殊性,幾乎只遜色于九洲本體,以此功德,天下必然罕有能破開此塔防御的。
如此昊天對蒼天,也可有一底牌。
趙離正想著,突然覺得手腕一痛,一縷元神卻被抽走,直接融入了那玄黃色寶塔當中,寶塔流光驟然亮起,旋即內斂,體成玄黃之色,趙離微怔,昊天將那踏直接扔入他懷中,拂袖起身,淡淡道:
“你說過,你方才得話,可值得幾枚銅錢,我說不止。”
“這塔,算是報酬。”
八千八百字,終于寫完了,斷在中間不好啊
感謝我不小心走丟了的萬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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