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霖當年也算是氣魄壯闊,脾氣暴躁的虬龍,可近來心性不知怎么得也就越來越好了些,屈指算算,貌似上一次心思煩躁還是那位太公遲遲不傳授劍法的時候了,最近倒是一點怒氣都沒能出現過,過得舒坦自在。
他自幼年聽法身高人講道說法,后來機緣巧合之下成為了鳳凰一脈的半個徒弟,已經是難得的機緣,可是運道卻還在節節攀升,恰元凰化一羽為分身出行,就挑選了這氣運隆盛的赤虬做了代步。
之后確實是吃了些倒霉事,可是這些事情現在看來倒也不差了,后來跟隨了老土地一同游歷九洲,開闊眼界,雖然并不知道那點化山水之神究竟是有什么意義,但是好處是結結實實接下來的,也就盡心盡力。
走遍山山水水,也著實開了眼見,一身修為也越發醇厚,雖然讓裘霖有點遺憾,一直沒能修出縹緲仙氣,可好在也沒有半分妖邪戾氣,有時候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是不是已經不能夠算是純粹的赤虬之屬,便是真龍也沒聽說過鱗甲從紅色變成金色的。
驚疑不定之余,若木問他可對自己有什么害處?他說不曾,那劍仙丟下一句那你擔心個屁,膽小如蟲,不如找根柳條把自己吊死算了,然后揚長而去抱劍修行,雖然說的話是堵得裘霖一句話說不出來,可是這話倒也有些道理,這段時間也就不在意這些,反倒是讓那鱗片變化顏色的速度越來越快,修為也是日漸增長提升,法力更是醇厚。
此行自西越平洲而起,最后卻又空出海外嵐洲不去,重新回返了東瀾景洲,來到了當初雷池奔走留下的廣闊平原,這兒距離星海邊緣不遠,只是因為山脈崎嶇復雜,享受不得距海較近的裨益,終究也沒能發展起來。
裘霖收回視線,現在他們還在這城里,城門大開,直接就可以看到那寬闊的雷池平原,原本是大澤,雷火迸射,方圓五百里就成了平原,若木抱劍站在旁邊,安靜看著老者,老土地說這是大事情,就得鄭重些,要吃頓素面,換身干凈些的衣服再去。
若木多少比裘霖知道的多些,再加上蜀山妙法谷原本就有關于望氣的手段,背后那柄南明離火劍也糾纏有不低的因果氣數,觸類旁通之下,也算是有些感悟,這一路走來,老土地似是將這一洲一洲的因果氣數聯系起來。
但是卻偏偏要漏下了最邊緣處的那個海外嵐洲,現在氣運潛藏不顯,若是有朝一日各地的氣運連攜起來,那九洲就相當于一座巨大水盆,偏生嵐洲那邊空缺,也是那所謂的圍三缺一,整個天地的因果氣數就會自然而然,轟然砸落在那一處地方,要以區區一洲之地,承載九洲因果……
神都會被生生壓死的吧。
若木沒能繼續想下去,因為這一幕基本不可能發生,九洲的聯系畢竟也沒有那么大,這也就只是他胡思亂想的事情,如那路過書生曾講述一個不知發生在何年代的典故,喚做是杞人憂天,可是那書生也呢喃地說了一句眾生雖小,蒼天雖大,豈可不憂
那邊老者坐在一個小小桌子上,要了一碗素面,這似乎是什么規矩,若木也不大懂,就只是守著,老人問他要不要吃,異木成仙的青年只是搖了搖頭,沒有開口,土行孫和裘霖也都說不吃,他們一個喜歡點心,一個則無肉不歡。
老人也就只好自己吃。
有才到大人膝蓋那邊兒的孩子看著坐在椅子上,須發都白了的老人,看著他雙手輕輕捧起面碗,喝了口沒有多少油花兒的湯,然后認認真真地吃面,一絲不茍的模樣,孩子問這老人真的去過九洲的八洲么?老人點點頭,一邊吃一邊說些有趣的趣聞。
什么山中山君送果子,哪種鳥兒的叫聲最是好聽。
百花齊放百鳥爭鳴,山上看日出云海,也是好看地很,不只是那孩子聽得出神,就是旁邊大人都忍不住去聽,這位老人倒似乎是個慣常于講些故事的,引人入勝,花了些時間,那一碗素面吃完了,也喝完了湯,要結賬的時候,店家擺了擺手,不肯收錢。
說是區區一碗素面,不值得幾個錢,這些奇聞異事也已經足夠了。
店家情真意切,老人也就順著意思把本就不多的錢收起來,最后那漢子擦了擦手,比了比大拇指,笑道:“老人家你這故事說的,真是這個,往日肯定是個能說會道的。”老人只是笑道:“這些年講多了故事,也就熟能生巧了,如店家你的素面一樣。”
店家急了,連連擺手道:“哎呀,這我這簡單玩意兒,哪兒能和老人家你比?是個人,有雙手,練上一會兒也就成了。”
老人笑道:“我這講故事,也就只是多講多說罷了,哪里有什么高下之分?”
店家漢子一怔,然后贊道老先生說的有道理啊,臉上笑容都真誠許多,交談了一會兒,老人起身告辭,并著一行人出了城去,店家收拾碗筷,看到碗里面都吃完了,湯也喝盡了,筷子整整齊齊擺好,有人咕噥著吃這么干凈,估計也是吃過苦的人。
店家道:“誰說不是呢,不過這老先生真的有本事,能講故事。”
“若是真的日子不好過,來我們城里做個說書人也不錯啊。”
眾人都眼底一亮,附和這個說法,連忙讓那腳力好的后生追出去,可哪兒還能見著人?區區這兩三句話的功夫,那老人竟然已經消失不見,也不知道是去了那里。
老土地一行出現在了那因為雷池而出現的寬闊平原。
而壺中界中,終于回過神來的昊天看著那被辣地額頭冒汗的道人,道:“掀桌子……”
似乎是因為這個形容實在不怎么文雅,昊天換了個說法,道:“你是要破局嗎?幕后我不知道,可若是我,這數十萬年間已經不知道做了多少后手,已經成了死局死結,你又要如何去解?”
道人想了想,一邊灌茶,一手虛劈,笑道:
“一劍直接劈開?”
沉穩平靜如同昊天也有些被氣笑了似的,道:
“莽夫之道。”
沉默了下,他又問道:
“你那一劍,要何時遞出?”
道人看著蒼蒼茫茫的天空,語氣輕松平淡地道:
“已經遞出了。”
若木,土行孫,裘霖退出了足足九丈遠,看著老人一步步往前。
老土地本來是打算起個臺子,如同道門大醮一樣,鄭重無比地將那一道敕令施展出去,但是最后看著寬闊平原,也就沒有了這樣的打算,雖然太公不曾明言,冥冥之中,老人也知道自己現在一舉一動牽扯巨大。
既然如此,那也就罷了,還何必要拘泥這些呢?
只拈起地上一點土,勉強起了三炷香,一杯濁酒。
土地從袖口取出了那一道敕令,以一絲法力燃盡了,縷縷青煙升起來,這個時候,那本應該持劍高喝一聲太上元始天尊敕令,九洲山神地祇齊來云云,再將這敕令丟在天上,威風霸道地緊,十成十的浩蕩氣象,往日就是一派天師都沒有資格,也就是說,做了這一件事情,功德加身,少說也是個天庭天師的位格。
可老人家覺得自己也就是個小小土地,哪里是什么天師喲。
更不要說這相當于是借那山水地祇的氣象成就自己的位格,那一個個的都是自己晚輩后生們,他實在是做不來這件事情,干脆就將那天師位格和一道敕令一并,如同尋常的白紙一樣輕輕放下了,任由其在土坑里燒著成灰,聯系到了諸多山神地祇。
本來該說一句令,或者命的,如令山川水神如何如何,命山川水神前往何處云云。
老人開不了口,想了想,兩只手搭起來,朝著三炷香拱手行禮,輕輕道一句——
“請。”
一拱手,一言請。
天地嗡鳴。
裘霖突地便目瞪口呆,看著老者對面,這一片區域雖然靠海,但是就是因為崎嶇繁復的山脈,生生沒能夠得了毗鄰星海的大好處,現在那一座連綿環繞一萬三千里的山脈,就這樣在他眼睜睜之下退避開,似乎不敢生受老者之禮,讓出了阻攔數十萬年的海天一線景致。
老土地一拜便是山開天海見的壯闊氣象!
仿佛無形的波動猛然擴散出去,整個大地都在震顫,那城里正在下素面的漢子抬頭,正正看到了遠處看了大半輩子的山脈峰頂伏低,仿佛彎腰,仿佛行禮,呆滯了下,手腕一顫,可熟練至極的動作,仍舊讓他將那一筷子面給放到了碗里,一如往日。
云海翻騰,仿佛一道道氣運長龍沖天而起。
若木懷中南明離火劍猛然長鳴嘯。
極北之地有寒川山脈號稱天地之巔,靈氣溢散,今日突然震顫晃動,這一座號稱天柱的巨山竟然就這樣轟隆隆拔地而起,留下一座深坑,附近百姓修士皆被遁地之法轉移出去,抬頭只見到那雪景蒼茫的天柱山如劍而去,極北寒洲,一座座大小山脈皆沖天而起,呼嘯而過。
蒼茫浩瀚,如這極北之地狂風席卷雪花大如席。
但是近日這北風所卷的,正是極北寒洲一切山川!
眾人茫然抬頭,見此氣象,都癡癡失神。
東瀾景洲,天工們正才鑄造完那被委托的建筑,在摘星樓這一天工所造奇觀之上,感覺到天地一陣晃動,然后就看到一座座山沖天而起,元朔城背靠群山以為屏障,這萬年來不知道避開阻攔幾多災劫,此刻卻見到那一座座山仿佛長了腳一般沖天而起。
隱隱可見一尊尊頂天立地,氣魄無比雄壯的巨人肩扛巨山踏天地而走,云霧繚繞,竟也只到其腰腹,不知其千丈高,萬丈高?只知千丈高,萬丈高之巨人扛山負岳,皆往這東瀾景洲而來,浩浩蕩蕩。
一位儒家書生呢喃:“萬水千山,皆來就我。”
何其壯闊!
我輩一見此巍峨氣象,死亦不懼。
只一言請,不曾開口說其他,土行孫不提,若木和裘霖都已失神,那劍仙雙目瞳術極強,能觀氣象看星海,似乎預料到了即將發生的事情,激動之下,白皙手掌死死按住了劍鞘,手掌之上青筋凸起。
只見一道道身影扛山負岳,奔走而來,從天而墜。
尚且還遠遠不曾落下,那一座座大小山岳騰空而起,就在空中懸浮,不在此處,而是在那星海之上,一位位山神地祇拜倒在地,一聲聲壯闊之音不住地響起——
“極北寒洲山神宏岳,奉召而來!”
“極北寒洲正儀,應召而來!”
“東瀾景洲山神,應召而來,敵在何方?!”
“西越平洲水神……”
“西定真洲……”
“應召而來!”“應召而來!”“應召而來!”
一聲聲應召而來此起彼伏,一道道巍峨之軀從天而降,裹挾無比狂暴之勢,墜落那五百里雷池平原,最后這諸多平原之上,或高或矮,都是山神水神土地,那些山神地祇們面對著那面對那白發蒼蒼,一點都不高大,吃一碗素面都要喝完湯水,沒有半點高人氣象的老者,長久行禮,不肯起身,聲音并不齊整,卻此起彼伏,不肯休止:
“宏岳見過老師!”
“寒洲山神,見過祖師!”
“景州一十八連川水秀,見過祖師!”
“見過祖師!”
天下九洲,八洲山水地祇祖脈,齊齊稱呼祖師。
若木裘霖已經徹底失神,只是心潮壯闊。
而在此刻,扛山負岳,山水大地之根本靈性終于匯合于一,此刻只在那壯闊星海之上,于是大地震顫,天下九洲,除去那嵐洲一地,八洲眾生都本能地抬頭,看到那一座凝聚地氣的壯闊山脈,看到本來隔絕在中間的星海溢散,有沉陸重新浮現。
這并非是一蹴而就之事,但是已然有一道道壯闊拱橋般的大地率先出現,聯結九洲其中之八。
于是九洲其八洲氣脈地脈聯結,仿若太古之年!
大地承載三千世界,九洲得八而缺一。
圍三缺一,剩余的一是生機,亦是死劫。
就如同一座城池,這邊高而另一邊低,下了雨來,低的那邊就要遭了災,此刻八洲聯系而嵐洲地處遙遠,正是那低洼處,氣運也如水,自高而下,堂皇正大地撲擊下去。
地發殺機,龍蛇起陸,設計了幾十萬年的局,此刻反倒糟了反噬。
你若拿刀劍想要殺人,便要做好那被攻擊之人暴怒反擊的準備。
壯士一怒,天下縞素。
何況天地?
于是天下大氣數大因果大殺機顛倒而逆流,如重劍無鋒自可碾殺天地魂魄,直指其下游,浩浩蕩蕩,無可匹敵!
其名——
嵐洲,嵐洲!
殺劫殺劫殺劫,死劫死劫死劫!
我有一劍,借天地大勢,斬我死結,予你死劫。
壺中界道人心里想了一句很有味道的話,可惜沒處說去,不由得就有些遺憾,呵了口白氣,搓了搓手。
數十萬年啊。
上輩子那多米諾骨牌,越是規模大的,就越發耗時間,也越發害怕失誤,一不小心就全白費了,到底道理相似。
越是精妙越是耗費時久的布局,便越是擔憂出了岔子,尤其是越到后面收官處,便越是要小心謹慎,生怕到了那走錯一步滿盤皆輸的慘烈場面,幕后在嵐洲匯聚大地散落的權柄,要借此打破世界,到時候三千世界重歸于虛無混沌,卻因為地神已死,沒有地神支撐世界,就永遠無法穩定下來。
會永遠處于蒼茫混沌的狀態。
蒼天不知其目的,大抵也脫不得干系。
既然如此,那我便還你們一個地神。
新的地神出現,就會導致原本地神權柄失去作用,現在只剩于一洲的地神權柄尚有用處,幕后后手至少十去八九,能在世界上打出多大的空洞?回歸多少混沌虛無,就算回歸虛無,也會直接被地神鎮壓承載,虛無化作新的世界。
只要幕后和蒼天不打算放棄嵐洲的布局,就不得不在嵐洲回歸九洲,地神重新復活之前,倉促收尾收官,否則便是為他人做嫁衣,竹籃打水一場空。
既然不知道你們還有多少時間開始布局,不知到什么時候開始兌子,那索性聽我的。
我說,現在開始。
既然兩位都有數十萬年之布置。
那我便讓你們不得不舍去這所謂的布局后手,強行上桌。
否則一口湯都喝不著。
老祖宗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對。
“寇可往,我亦可往。”
“現在,攻守易行了……”
壺中界中,白發道人成功借氣三千,笑著自語了幾句話,然后起身懶散活動了下身子,背對著昊天擺了擺手,漫步離去,離去的時候,天上落雪,道人仿佛隨手玩耍一樣,并指如劍斬落一片雪,眼睛笑起來。
旁邊有推著車走過的小販,旁邊還有賣小食的,甜味很足,在爐子周圍烤著紅薯,切好的饃饃;有老人前者孩子在路邊走,一邊走一邊笑,孩子轉動著撥浪鼓,有女子輕聲交談水粉胭脂,見到俊秀道人,悄聲說話,羞紅了臉,快步走過,有書生,有孩童,有白發老翁,有新婚夫婦,來往如潮水。
我在中流。
逆流而走。
道人雙手捧著個烤的最好的紅薯小口吃著,不住呼氣,眼睛總是在笑著的。
昊天失神。
這如何像是個要赴死求生的人?
道人嘶呼地呼出一口氣來。
天地磅礴大勢滾滾而來,且容道士我伸個懶腰。
遺憾輕笑。
好句子,可惜還是無一人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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