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凰性情清冷,既已說了,那就是已經做好了準備,趙離點了點頭,一邊想著出發的事情,一邊將手中茶喝完,見元凰未曾動桌上餐點,指了指其中一枚,笑著道:
“不試一試嗎?”
“李家的茶點味道還不錯。”
女子平淡看了他一眼,伸手取了一枚,往唇邊送去。
動作稍微頓了頓,左手抬起,垂下廣袖,遮著面容嘴唇,姿容雅致古樸,也未曾讓某人看到自己如小兒女般吃糕點的模樣,倒是讓后者頗為遺憾,趙離按了按眉心,只得老老實實收回視線。
他先前沒有問過那位水神之女的情況,不知其喜好性格。
此刻趁著機會,隨意問了問。
元凰放下袖口,想了想,淡淡回答道:“上善。”
上善,意思是很好說話的性格?不過如果凰姑娘你能詳細點說就更好了,不過這對你來說有些強人所難了,趙離有些遺憾無奈,又道:
“云中君沒有和你一同過來嗎?”
這位女神是水神的大部分權柄所化,而水神原本是雨神,為云中君屬神,既然要去見這新的水神,云中君自然也會同行,更不必說,趙離自己知道自己的根基情況,而一手造成這副模樣的蒼天同樣知道。
鳳凰能夠想到水神滋養神魂根基。
蒼天沒有道理猜不出。
雖然在剛剛交鋒之后,對方也大概率不會想要在此刻掀起爭斗,但是也不能不防,這種情況下,就應該隨身攜帶一條咸魚,防止對方翻臉,同時傳遞出另外一個信息,只要你方不輕易掀桌,我方保證不率先使用咸魚。
這就是所謂的戰略威懾,趙離心里自嘲一笑。
元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
“祂先去了洛水一帶。”
先出發了?是想要早些見到自己曾經屬下的女兒嗎?
遺憾沒有早些知道此事,還是說愧疚當時自己不在現場?
趙離若有所思,在吩咐弟子云英今日督促哪吒修行之后,就和元凰離開,前往那位女神現在所處的位置,一路隨意談了些近日里在陳塘關的經歷,以及關于傳遞出的修行法目前的傳播狀態。
元凰仍舊不咸不淡地回應,但是會認真傾聽,而非真的毫不放在心上,不像是西蘆城初見時候那樣淡漠。
他們兩人速度不慢,很快抵達一處依山帶水之處,九洲地域極盡廣大,生靈所占只是很小的一部分,這一條洛水于群山之間通過,遠離人族城池,沿路風光頗為秀雅,或許正是水神之女選擇在此暫居的理由。
元凰和趙離落在河岸邊。
看到不遠處云中君左右來回踱步,面上罕見浮現出忐忑不安的神色。
趙離面容古怪,對元凰眼神示意了下,然后伸出手,重重拍在云中君的肩膀,將正在沉思當中的對方嚇了一跳,見到是趙離后,方才長呼口氣,注意到不遠處的元凰,點了點頭,難得苦笑道:
“你們也來了啊。”
云中君伸出手搓了搓臉,松了口氣,嘆道:
“你們來了那便好說了,就只有我的話,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去見她。”
趙離心中自語感慨,果然如此。
以云中君在云中仙境呆了百萬年的情況和性格變化。
他恐怕在來這里之前就已經開始頭疼這件事情。
既愧疚又有些擔心,還有些見到‘故人’之前的不適,若要描述,大概相當于自己洗白從良變成了宅男天天游戲零食快樂的一批,卻將兄弟女兒扔下幾十萬年不聞不問,任由其自生自滅的老大哥,某一天良心發現,突然來找這孩子的情況。
所謂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大抵如此。
也是難啊。
但是你丫活該。
道人滿臉誠懇安慰,一臉我懂的樣子拍了拍云中君的肩膀;云中君則是嘆息一聲,滿臉擔憂予以回應,元凰輕描淡寫看了一眼兩人,收回視線,傳出一道法令。
片刻后她抬眸看向道人和云中君。
迎著兩人期冀的目光,淡淡道:
“未曾回應,想是不在。”
“………不在?”
趙離思緒頓了頓,然后滿臉古怪轉頭,看著少說在這里糾結了一個時辰的云中君。
后者張了張嘴,回憶自己這一個多時辰的經歷,苦笑一聲,整個人都跨了下,那種緊張的情緒也消散,滿臉無可奈何,又有一種很明顯能夠看得出來的大松口氣,如同得知明日旅行取消之后,面對同伴不得不表達遺憾卻又有從心而出的輕松感的死宅。
然后云中君仿佛無比遺憾一般,看向趙離,順勢苦笑嘆道:
“也罷也罷。”
“那我這一次就不見她了,先整理好情緒再說。你二人也已經至此,蒼天后手想來已退去,我沒有絲毫察覺,告辭。”
轉身,騰云,起霧。
云中君仿佛逃跑一般快速離去,才走兩步,一只手掌仿佛未卜先知一般,從天而降,直接死死扣在他的腦門上,手臂肌肉層層發力,白發道人額角青筋賁起,滿臉和善微笑地湊近:
“你是想逃跑嗎?”
“整理好情緒,整理一萬年還是十萬年?”
“監護神的職責是不打算負了?”
云中君目前鐵了心活要跑,直接幻化云霧權柄,自陰陽輪轉之力下掙脫,可才行不過數步,水流涌動,一位身穿藍衣,神色嫻靜安雅的柔美少女出現,本來是要喊出凰姐姐三個字,可旋即就看到了傳承記憶中無比熟悉的身影,面容微怔,聲音終究沒有能說出來。
云中君身軀僵硬。
暴君天蝕發動技能逃跑。
技能發動被阻攔。
逃跑失敗。
道人收回手掌,腦補了以上的聲音,重新變得氣度溫和縹緲,朝著那少女微微拱手一禮。
少女勉強還了一禮,雖然失神,姿容仍舊優雅秀氣。
云中君無可奈何,看著那邊由水神權柄所重新誕生而出的神靈,太古的雨神化作了水神,而水神的意識被陰陽之神所害,終究歸于消亡,眼前這少女是自權柄當中重新誕生的意識,知道過去的知識記憶,卻如同在看另外一個人的經歷,而且并不完整。
這是新誕生不過三十萬年的新神。
她滿臉復雜看著自己的知識當中所知道的存在,欲言又止,云中君沉默下,嘆息道:
“你這段時間,過得可還好?”
那位少女輕聲答道:“無所謂好或不好。”
“雷叔常來,有山川草木,飛鳥走獸,幾十萬年也不算什么。”
天蝕君無言以對。
趙離側身和元凰輕聲笑道:“凰姑娘,我還是第一次來這洛水一帶。”
“不如帶我一同轉轉?”
清冷女子抬眸,看了一眼云中君和水神之女,知道趙離是希望他們能夠單獨交談一段時間,解釋清楚云中君先前不曾出現,不曾過來的緣由,微微頷首。
兩人并肩而行。
洛水沿岸風光確實不錯,山峰挺秀,近日里又是初春時節,此地相較于東瀾景洲其余地方更為溫暖些,加上有些山水神靈施法,山中已經有了許多春日好景致,趙離和元凰循水而行,見到春日河流之上,有碎冰沉浮,又有游魚甩尾,一路了到了山上去觀云海景致。
又見到樹梢上盛放某種未曾見過的花,花香淡雅,趙離拂袖摘取一些,笑道:
“這花香氣不錯,要不學著桂花糕做點糕點。”
“等做好了,我送些給你。”
“嗯。”
趙離笑了笑,和元凰又在山中看了一會兒山中景致,約摸著時間應該差不多了,方才回返,云中君和少女仍舊在原地,未曾進入水下洞府,只是停止了交談,見到趙離兩人回來,云中君向趙離報以無奈苦笑,趙離若有所思,那邊少女則向元凰點了點頭,道:
“凰姐姐,我先前在外耽擱了些時間,失禮了……”
元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那少女又望向趙離,道人臉上浮現微笑,正要開口自我介紹。
那少女便行了類似人間萬福禮,輕聲道:
“見過趙伯父。”
嗯?伯父?!凰姐姐?
趙離臉上笑容瞬間凝固。
然后瞬間明悟,一點一點僵硬轉頭,看向了神色從容平靜的云中君。
回憶起剛剛自己阻攔云中君離去的動作,嘴角抽了抽,眼睛瞪大。
讓她叫元凰凰姐姐,叫我伯父?
你個癟三算計我?!
趙離怒視云中君,后者滿臉心平氣和從容不迫,道人咬牙切齒,然后咳嗽一聲,看向那少女,滿臉溫和神色,笑道:
“不必如此稱呼,若不嫌棄的話,稱呼貧道一聲趙大哥便是。”
“趙道長,亦或太公皆可。”
少女禮數完備回應,輕聲道:“天蝕伯父說,趙伯父是天庭柱石,與生死群星天地坐而論道,按禮當稱呼為伯父,或者天尊。”
趙離:“…………”
好孩子,是好孩子啊……
可現在越來越想抽死云中君了怎么辦?
白發道人嘗試進行最后的努力,語氣和煦笑道:
“但是你看,貧道和凰姑娘同輩論交,如此稱呼是否有些不妥當?”
少女回答道:“凰姐姐從少時起就一直照顧我,我自然要稱呼她是姐姐。”
“何況這樣稱呼,彼此各自論處就是。”
趙離張了張口,苦笑一聲,無言以對。
元凰制止了道人和云中君彼此的針鋒相對旗鼓相當,看向少女,嗓音清冷道:
“你方才說,在外耽擱,是遇到了什么?”
少女微怔,然后答道:“是一座古代石碑。”
“本來被鎮壓在群山萬壑之下的,但是一個多月前,群山皆走,就將那一處封印石碑露出來,那位山神回來之后,不敢輕易地處理,便來尋我去看看……按照我知道的記憶來看,確實是古代造物,恐怕是太古時期,甚至于更早些的東西。”
太古,石碑?
這種專程鎮壓在群山之下的石碑,一般都記錄著極為重要的事情,有可能是關于太古年間的隱秘歷史,雖然未必涉及多有用的東西,但是對于完整了解當年之事必有裨益。
趙離微微皺眉,看向云中君,后者表示不知此處石碑的事情。
望向元凰,女子也微微搖頭。
也是,太古之年云中君自我封印,元凰在先天神少年期,實力未曾全盛。
趙離略作沉吟,看向那位少女,溫和笑道:
“我等對這古代石碑也頗有興趣,不知可否帶我等過去看看?”
少女溫婉點頭,駕馭流水在前,云中君直接拂袖,以他性格,罕見主動出力,直接搬動云霧騰空而起,按照少女指示,朝著遠處遁去,速度極快,趙離若有所思,看向云中君,道:“說起來,你執掌天下一切云霧,云霧當中可有什么不同的類別?”
云中君在那少女前,頗有敖廣在敖雪兒面前的特殊表現欲。
當即回答,道:“自然有,尋常云氣不過是水汽聚散,但是同樣有元氣聚散縮成,氣運聚散所成這兩類云霧,各種云氣霧氣的特性皆有不同,譬如先前劫云,能夠孕育劫雷,若是凝風為云,便可逐風而去。”
趙離想了想,道:“可有遁速極快者?”
云中君挑了下眉,答道:
“有,最快的一類是三千世界間隙所生,以星辰生滅一剎所化,速度之快足以單純憑借速度沖出小世界的束縛,也能任由心意,在三千世界間隙流過,帶起的氣機沖擊就能讓尋常修士魂飛魄散。”
“不過這種速度對于體魄要求很大,以你眼下的根基,根本無法支撐,容易受傷。”
他誤以為趙離要自己用。
趙離搖了搖頭,笑道:“不是我要用,是另外一人。”
云中君點了點頭,隨意道:
“如此的話,我可以給你一處法咒。”
“這種云氣自生有靈,我若操控自無不可,但是交給旁人,未必能一直全心全意,不如先讓那人將其折服,再施以此咒,就能夠隨心所欲,三千世界,召之即來。”
趙離記下了那一道法咒,隨意問道:
“這種云氣有名字嗎?”
云中君道:“沒有。”
道人笑道:“那叫筋斗云如何?”
云中君滿臉嫌棄,道:“不。”
“太難聽了。”
道人失笑。
不片刻,抵達那少女所說的石碑之處,原本山神將山帶回來的時候,不得不左移了數里距離,避開了那一座石碑,遠遠看去,果然古樸,深陷于地底,周圍纏繞絕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氣機和因果,趙離幾人落下,諸多山神還在此地,齊齊愕然,旋即自是行禮。
趙離頷首回應,邁步走到這一座石碑前。
灰塵繚繞,石碑上原本應該有許多的文字,現在都已經消失不見,石碑底座的花紋裝飾也都已經被磨滅,完全沒有了原本的模樣,哪怕是因為深埋地底所攜帶的煙塵氣,在這一個多月里都已經散盡了。
云中君微微皺眉,道:“完全不曾聽說過這地方,上面文字也看不到了。”
元凰抬起手,沉吟了下,道:
“沒有后手禁制,一開始就沒有……”
不被神所知,又沒有元氣,難道說是凡人所制,但是太古年間到現在,哪怕是太古末年到現在,也極為漫長,凡人造物,很難保持如此之久,更不必說還要埋在山下。
趙離想了想,伸手觸碰石碑。
本來是想要擦一擦上面灰塵。
白色空間突然輕輕震動一下。
趙離的瞳孔微微收縮,然后就看到整個樸素尋常,文字都磨滅的石碑突然晃動,如同有人輕輕吹了口氣,上面灰塵驟然散開,而原本已經消失的文字,就仿佛一直潛藏在灰敗的表層下,一點一點緩緩出現。
或者說,那根本不是文字。
那是壁畫。
其中主體是一個臉上空白,沒有五官的人類。
感謝癡等五百年只為好書的五萬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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