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廂里,一派祥和熱切的氛圍。
“呦,烏大廠長,快坐快坐。”打過招呼之后,作為東道主的徐鋒,直接招呼烏經緯趕緊坐,還親自給他倒酒。
“徐老弟,你這就寒磣我了。還是你風光啊,自己給自己干,生意做到幾千萬。我們這種廠子,就算幾個億,那也是國家的。”
烏經緯一邊用一只手擋酒,一邊做好了先打一圈的心理準備,嘴上還說著自謙的商業互吹。
其余人也各自寒暄,抓緊相互認識了一下。
“這位是知名南洋愛國華僑、蘭方富商顧鯤先生。”
“這位是外貿經部的馬科長。”
“這位是……”
大多數人都沒精力在第一時間、把那些小角色的身份往心里記。
一面之緣,聽過就算了,將來也不會有交集。
不過,顧鯤顯然不屬于大多數人。
他在看到馬科長這張臉的時候,內心就微微震驚了一下,以示尊敬。然而表情上依然沒有絲毫流露。
這不是阿貍巴巴之父么,這張臉太有特征了,地球人見之忘俗,想記不住都難。
“幸會幸會,馬科長是東海人?鄙人祖籍東海,有空咱聊聊。”
“顧先生客氣了,一定一定。”
既然顧鯤漢語流利無礙,那么今晚馬風注定只是一個旁觀喝酒的存在,沒什么表現機會。
另一邊,烏經緯落座打了一圈酒之后,徐鋒就居中牽頭,說起今天的主要目的。
“烏廠長,兄弟是爽快人,明人不說暗話,就直接點兒——這位顧老弟,也是我朋友,合作得很愉快的供應商,在蘭方有不小的家業,生意正在擴張期,時不時的就要買條船。
本來么,人家在哪買不是買,但我聽說了之后,給他指點了條明路,說我國農業部新規定了明年起東海禁漁期和裝機功率總量控制的政策,讓他照顧照顧東海這邊朋友的生意。
烏廠長,你可要拿出最優惠的價錢,不能讓我落了面子啊。我也是看在我不少供應商都是從你這兒拿船,才優先介紹你的。”
徐鋒說話很直白很敞亮,烏經緯聽了之后,第一反應是臉色比較難看,但旋即也把心態調整了過來。
徐鋒這上來就擺立場,把東海造船廠這邊的利空消息全部擺到臺面上說了,這是鐵了心要他出點血,壓壓價了。
但靜下來想一想,人家徐鋒也沒錯。
徐鋒認識的造船界的朋友,肯定不止他烏經緯一個,而且肯定是南海周邊三省的合作者比較多。烏經緯要是不多給點優惠,人家就近就解決了,何必舍近求遠呢。
要客戶舍近求遠,肯定得讓利。
烏經緯略一思索,當即表態:“顧老弟,雖然咱第一次見面,但我烏經緯絕對是個爽快人,就跟你實話實說了:我手頭從幾百噸到兩三千噸的漁船,都有客人之前下了定、后來寧可不要定金也想毀約的。
徐老板這是第一次開口求我打折,我不會不給他這個面子。所以肯在存貨范圍里選一艘直接買走的話,我至少會在市價行情上給你額外砍掉一個定金。至于能不能有更好的條件,那就看你的誠意了,以及你后續有多大的規模,多大的合作空間,如果是一錘子買賣,那你就乖乖少付一個定金,其余免開尊口了。”
烏經緯這種應價的話術,屬于“讓利不讓氣勢”。
因為一般賣方只要答應給打折,都會落入弱勢地位,形成“這次談判的大環境是買方市場”的心理落差。
一旦被對方砍得狠了,滾雪球滾起來,要么賠本,要么談崩。
但如果說“這次打折只是因為看重后續合作的規模,所以愿意為了展示實力而打折”,就不至于輸掉氣勢。
1994年,國企的商務談判人員,能掌握到這一步話術,水平也不能算差了。
烏經緯也沒讀過大學,都是人情世故中歷練出來的酒桌談生意話術,盡量兼顧面子、義氣和利潤。
這個鍋就甩給了顧鯤,他得負責證明后續合作規模夠大。
尤其不能讓人識破他的真正資金實力,被當成是空手套白狼的。
顧鯤想了想,掏出雪茄剪,剪了一根雪茄,劃了一根硫磺火柴點上。
“幾千噸的我暫時用不上,我不跑太平洋,周期短。有按照貴國行業標準、屬于中型漁船的,先給我頂格來一艘,我可以立刻付六成或者七成,具體看貴國這邊的貸款按揭政策了。”
烏經緯一聽,抓住一個要點:“顧先生買船還要貸款?”
面對這個問題,顧鯤當然沒有選擇,他只有打腫臉充胖子:“誰幾百萬的固定資產添置不貸款,生意再大,也要適當負債經營嘛,烏廠長可能不太了解資本注意國家的經營風格。”
烏經緯一笑:“但我們華夏,如今利息可高,定期存款的年利率都11%了,貸款12.6%,顧先生真要頂著這個利息貸款,也在所不惜?”
烏經緯說的是實話。
80年代后期,一直到96年,國內銀行利息是很高的。
而且從90到93。年年加息,最近的一次加息,是1993年7月1日,一年定存11%,是整個90年代的歷史最高位。
這個高位要持續到96年的5月1號,一次性下調25%利率,一年期利息降為9%,當年8月份再降兩成、到7.5%,華夏才算走出高利率時代。
只不過,顧鯤上輩子發跡要慢些,所以利息最高的那幾年,他壓根兒就沒資格來華夏貸款,所以不知道這個情況。
誰也不是帶著歷史課本重生的。
被烏經緯當面點破,他便有些尷尬,只能立刻強行找借口掩飾。
“我知道貴國利息確實高,不過沒關系,我賭短期內人民幣匯率波動能夠抵消掉這部分財務成本。我打算只貸半年按揭稍微周轉一下,年底就會還清的。”
他不知道半年期利息是多少,所以沒明說。
倒是一旁看熱鬧的馬風,出于為交易雙方提供咨詢的善意,主動掃盲了一句:“現在半年期的存款年化利率是6.66%,貸款年化利率7.5%。所以貸款半年的話,付貸款額3.75%的利息就可以了。”
馬風這句話,歪打正著略微幫顧鯤解了圍,顧鯤立刻接上這句話談笑風生:
“對,才不到貸款額的4%,可以接受。而且我也知道,你們華夏央行如今的高利率,主要是為了防止資金出逃吧——在人民幣跟美元剛放開匯率管制的第一年,很多人都看衰匯率。
而給一個超過10%的定期高利率,可以誘使大家放心把人民幣繼續持有存著,哪怕貶值一點點,利息上的額外收益也能補回來。我就賭貴國的匯率并軌過渡期有一年,也就是到今年年底,所以我的貸款也貸到今年年底。”
這番話,就是經常做國際貿易和外匯倒騰的人,靠分析知識就能得出的,屬于原理層面的泛泛而談,不需要你知道內幕。
顧鯤總算是把烏經緯的第一個質疑擋了回去。
烏經緯想了想,換了個角度:“顧先生,區區貸半年,何必再玩按揭呢,這根本沒有意義吧,如果你現在資金流有困難,多給你半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就沒見過漁業經營者有周轉率回本率那么快的人。”
這一問,是任何船廠老板都會問的。
然而卻正中顧鯤下懷。
他笑了,給徐鋒使了個眼色:“我相信,關于我的周轉率和收益速度,徐哥可以給我證明。”
徐鋒端著酒杯,一臉回憶狀地為顧鯤背書:“確實,這一點我也看不懂。顧老弟一個月之內,從我這兒收走了200萬貨款。
我都懷疑他其實不止目前手頭這一條船在作業——你小子不會是為了躲避海關的進口稅,所以其實在海上有好多條你的船、最后進港出貨的時候再集中過駁到有許可證的船上吧?”
烏經緯聽了,也是悚然一驚。
一條幾百噸的船,一個月200萬,那確實是非常恐怖的現金流了,簡直無法想象。
他知道徐鋒的資金實力,也知道徐鋒不可能在這個很容易求證的問題上騙人,所以直接就徹底信了。
他不知道的是,顧鯤聽了徐鋒這句真心感慨,也是嚇了一大跳,隨后又覺得非常可笑。
“老子為了逃稅在海上過駁?虧你特么想得出來!”顧鯤內心瘋狂吐槽,然而卻硬生生把這句吐槽憋了回去。
漁船過駁避稅,在跨國捕撈經營中確實是比較普遍存在的——主要是當某些船有可以避稅的優惠政策、許可證,而另一些船沒有時。
那么享受優惠少的船,自然而然會傾向于把魚過駁給優惠多的船出貨,說成所有的魚都是優惠多的那條船撈到的、而優惠少的船一無所獲。
問題是,天地良心啊,顧鯤真沒這么干。
他一直都是華夏粵州海關的積極納稅良民啊!
只不過,因為他的探魚能力,壓根兒就是一個掛逼,以至于一條船相當于人家好幾條船的捕撈量,讓徐鋒這種專業人士都懷疑他在過駁了。
偏偏顧鯤迅速冷靜下來,發現這事兒最好還是別太堅決地反駁。
因為,這也是對自己實力和經營規模的軟證明啊!
烏經緯要是誤會他真的大規模過駁了,不就等于相信他顧鯤背后其實另有還未露出水面的捕撈船力么?
他顧鯤當然不會在華夏境內干犯法的事情。但是讓人誤會他有犯法的能力,卻是有害無益的,尤其這個誤會者只是個船廠老板(顧鯤當然不希望海關的人誤會)
誰讓暴富賺大錢的方法,都在刑法上寫著呢。他不犯,但他不能讓人覺得他沒能力犯。
連犯法的本事都沒有,誰還相信你的實力。
空手套白狼的時代,這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