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后,星期天中午。
高健雄提前預付、在錦江飯店訂好了一桌席面。他本人也早早地去酒店包廂候著,時不時拿起手機又放下。
“先生,大概什么時候可以上菜?”女服務員輕聲細氣地過來咨詢。
高健雄禮貌地點點頭:“等等,再等等,不好意思啊。”
女服務員禮貌微笑:“沒關系,沒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只是問問,需要上菜的話隨時和我說就行。”
高健雄剛解釋完,他的手機就響了,他接了起來,是唐佳打過來的。
唐佳原本沒有手機,但自從兩人確定關系之后,高健雄一直心虛,總覺得不給女生花錢有點虧欠,所以非要送對方一個。畢竟他覺得自己比對方年長了足足九歲,有點老牛吃嫩草,總想在物質上補償一點。
唐佳推辭不過,加上高健雄一再說是為了聯系方便,她也就暫時收下了。
“有什么情況么?”高健雄有點緊張地問。
唐佳在電話里歉意地說:“都怪我媽保密做得不好,我談了男朋友的事兒,被不少親戚知道了,今天我大姨家的人也要來把關呢。”
高健雄想了想:“那也沒什么,本來一桌菜就吃不完,多幾個人我一起請就是了。”
唐佳嘆了口氣:“她們也要面子的嘛,都素不相識直接接受你請客,也不太好。所以現在在旁邊錦江樂園玩呢。她們還希望我帶你出來,制造個偶遇,然后一起吃個飯,很快的,半個小時就演完了。”
既要把關,還要面子。不過這也是說明人家注重禮儀細節,高健雄想了想也就覺得沒什么。
“我知道了,你告訴我個點兒,我馬上去。”掛斷電話后,高健雄陪著笑跟酒店的女服務員說,“抱歉,可能要等半小時再上菜了。”
“沒關系,您自便。”酒店當然不會攔他了,因為他是提前買了單的。
于是高健雄火急火燎趕到旁邊錦江樂園,假裝要玩摩天輪,然后在摩天輪旁邊的排隊隊列中偶遇了。
一番虛與委蛇的面子工程,自不必多說。
反正就是應酬了十幾分鐘,然后開著桑塔納載著一車人回到錦江飯店的包廂。這年頭交警也不查這種短途的超載。
他接到的客人,除了唐佳的父母之外,還有唐佳的大姨媽。
一路上,高健雄若有若無地聽唐家人在那兒聊天,隱約得知唐佳大姨媽的女兒、也就是唐佳的表姐,似乎嫁得很不錯——
她大姨媽家的房子,去年剛剛拆遷了,可以拿補償安置房,也可以貨幣安置。但因為大姨媽家只生了一個女兒,沒有兒子,對房子剛需也不強。
加上當時唐佳的表姐有出國的機會,還認識了一些外國朋友,所以為了女兒的前途,他們選了孤注一擲貨幣安置,要了錢,把女兒包裝了一番之后,成功嫁了一個老外。雖然自家在滬江的房子沒了,可如今女兒每個季度都寄外匯回來,一家人租房子住也生活得很好,聽說女兒多幾年還要把兩老接到外國去享福呢。
在80年代末,一直到90年代中期,滬江這個對外開放的前沿城市,有相當數量的女人嫁了老外,并借此謀求到了出國定居的機會。不過那時候沒有那么多白人黑人,嫁老外多半也是嫁華僑,否則語言關就過不了。
這樣的比例攤到人群中雖然不算高,但因為很顯眼,中產人家的拐彎抹角親戚里,總能找到個把這樣的例子。而女兒成功嫁老外的人家,面子上也覺得有光,特別喜歡在親戚家要物色女婿的時候,以見多識廣的姿態出去幫人把關。
這就是幸存者效應。
正如要害部位中彈的飛機是飛不回來的,只有非要害部位中彈的飛機才會飛回來,所以分析活著的飛機的彈孔,并不能真實體現飛機部位要害程度的比例。
同理,女兒嫁得很丟人的人家,也是不會對親友家的女兒找男朋友指手畫腳的,人家都宅在家里悶聲過日子。只有嫁得最成功的人家,才喜歡指點江山給人當婚戀參謀。
唐佳的大姨家,顯然是唐佳認識的親戚里,這方面混得最成功的了。
“看樣子伯父伯母倒還好搞定,就怕讓他們在她大姨面前丟了人。”高健雄畢竟長了一把年紀了,人情世故還是比大學生強不少,很快分析出了癥結。
到了酒店坐定,高健雄吩咐上菜,酒水也挺體面,客氣了幾句之后,高健雄就殷勤地給對方倒酒勸菜:“來來來,大家在錦江樂園玩了那么久,應該也累了,多吃點兒別客氣。”
唐佳的母親禮節性地吃了口響油鱔絲,問道:“小高,你是哪里人,做什么的呀?”
“我是江南省人,前些年一直在南邊粵東做事,去年跟了個南洋華僑老板,目前在一家小公司當總經理。”高健雄也不說謊,而是實事求是地修飾著說。
他最初當兵的時候,還是80年代中期,那時候海藍還沒建省呢,所以他說他是在粵東省做事兒,絕對不算說謊。
至于粵東會不會給人有錢的感覺,那就是對方自己揣測了,不管他事兒。
“江南,粵東,也都是好地方了。南方外國老板是比較多,小高這是遇到了好機緣,要好好干、對得起人家老板的知遇之恩吶。”唐佳的父親幫忙打了一句圓場,他戴著眼鏡,看起來也是挺講道理的知識分子,斯斯文文的。
“我會的,我們顧老板待人那是沒說的,我工作上一定會加倍努力。”高健雄附和了一句。
氛圍本來不錯,這時,旁邊那個衣著時髦的中老年墨鏡婦女、也就是唐佳的大姨,冷不丁追問了一句:“跟著南洋華僑做事倒是真不錯呢,我女婿就是南洋華僑。不過小高你具體是哪兒人呢?江南省也不都在江南的,你樣子長得這么周正,是姑蘇人吧?”
唐家大姨這一開口,就氣勢上穩穩壓了一頭優越感:你們家佳佳嫁得再好,也不過是嫁給南洋華僑手下的高級打工仔,而我女兒直接就是嫁的南洋華僑本人!
當然了,她選擇性忽略了一個事實:南洋華僑跟南洋華僑之間,也是有三六九等的。她女婿并不是什么大老板,充其量只是個吉隆坡/柔佛的小店主。
高健雄咬了咬牙:“慚愧,我是通州人。”
“儂江(gang)北(bo)人(ning)啊。”唐姨低聲而新奇地同情了一句,“哎呀,不好意思,我沒別的意思,也是,人杰地靈的啦。”
“大姨!”唐佳直接就有點火了。她知道大姨一貫喜歡顯擺表姐嫁得好,也沒必要時時刻刻找到機會就比較吧。
“沒事兒沒事兒,吃菜。”唐母連忙居中勸解。
唐母自從剛才聽說高健雄是外資公司的總經理后,其實已經很滿意了。所以此刻她跟她姐顯然不是一個戰線里的,她也知道,她姐本來是來把關兼順帶找下優越感,所以找不到優越感要下意識挑點刺,但她自己覺得這女婿不錯就夠了,也懶得跟她姐計較。
因為害怕唐姨繼續找茬,唐母便主動找高健雄有優勢的方面問:“小高,你剛才說你是外企的,不如說說你那家單位做什么行業的呢?”
這話本來是給高健雄臺階下,在唐母看來,那外資公司不是做金融服務,就是做外貿,肯定是高大上的職業,她這一問,本意是給高健雄炫耀長處的機會。
可惜她猜錯了。
高健雄如實回答:“是家安保公司。”
“安保公司?”這玩意兒90年代國內還比較少見。
“就是給有錢人提供保鏢服務的。”高健雄解釋。
“那你……原先是做什么的?保鏢公司怎么會請你呢?你原先是……警務部門的高級公務員?”
“我原先就是個當兵的。”高健雄也不想粉飾了,何況他骨子里還是以曾經軍人的身份為榮的,社會是否看得起,他也管不著了。
話說到這份上,他索性就把名片遞了過去,“這是我的名片。”
“當兵的都能給外國老板當高管了?佳佳,你見過小高的領導么?”唐姨一臉的狐疑。
她就差把“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訂”的“古訓”說出來了,對于這種粗鄙之人都能得到老外的重用,深感不甘。
唐佳知道大姨在懷疑什么,當然要為男朋友作證:“我見過,顧老板待人很好的,年少有為,我寒假冬令營的時候,還跟著高哥一起,跟顧老板的船出海呢。
顧老板是我們交大的留學生,經營了一家大海運公司和外貿公司,這家安保公司也是他為了自己的業務安全服務,新設立的。”
唐佳說這么詳細,是想證明高健雄公司的底細絕對可靠。
然而聽眾的注意力卻顯然歪樓了。
“留學生?你同學?那很年輕啊。姓顧?那應該就是漢人了?”唐姨反應很快,憑借著對錢勢的靈敏嗅覺,很快抓到了幾個關鍵點。
琢磨明白這兩點后,唐姨就差脫口而出:你特么瞎啊,同學里就有大老板不趕緊投懷送抱釣住,跟個當過兵的浪費啥青春?
幸好,她憋出內傷忍住了。
酒桌上的氛圍一度有些緊張尷尬。
唐佳很想找個辦法解圍。
就在此時,高健雄的大哥大響了。
“高哥,在哪兒呢?讓你辦的事兒辦完了沒有?剛接到索菲婭小姐的傳真,三天后,我們就要在海牙出席仲裁庭了,你馬上幫我把出國和安保的工作全部再檢查一遍!”
“我……我在錦江飯店,我這就回來。”
“算了,不必了,我也沒吃飯呢,我過來跟你們面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