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方市中心,建設部門的辦公樓,一樓大廳里,陳克站在迎接的人堆里,旁邊有三五個并列的同僚,誰都大氣也不敢出,唯唯諾諾排好隊,等著顧鯤的檢閱。
他是蘭方建設部門的一位處長,三十出頭年紀,從90年代初就在這部門干,還不是處長,只是個副職,上面有正職,再往上才是大老板朱敬業,朱敬業倒臺之后這幾年,他才升到正處。
不過他的學歷和能力還是不錯的,他生在一個小康之家,年輕的時候出國留學念的書,是在吉隆坡的馬來亞大學讀的。這學歷搬回蘭方還是挺耀眼了,所以盡管不是朱敬業的嫡系,也能靠專業素質爬那么快。
蘭方畢竟國家太小,所以為了管理國家,盡管不得不設置很多部,但部下面也就不存在司局了,命名上直轄的就是處,下面是科,三級管理層級就把所有的事兒處理了。
其實這也正常的,一個戶籍人口不到十萬、加上常住外勞最多二三十萬、還有幾十萬游客的國家,能有多少公務?三級科層絕對能把事兒做完了,建設部門上上下下加起來也不滿一百號全職工作人員。
朱敬業完蛋之后,大公殿下親自空降了一個名義上的部職,但其實這兒已經被架空了,部級的副職放都懶得放了。這里連續三年都沒什么活兒,大家平時例行公事向領導匯報一下,然后也就各自做自己的日常工作。
反正他們這三年處理的事情幾乎就是修修危房、拆拆違章的建筑,偶爾招標個把新建的住宅小區和商業用地,其他權柄都被顧鯤新設的部門挖走了。
“今天顧爺居然想到燒我們這口冷灶了,估計是有臟活兒要干了吧。”陳克看著顧鯤一行到來,內心如是揣測,潛意識里決定好好表現一下,爭取新主子的重用。
他身邊的同僚就不一定個個那么有眼色了,大家都沒那么敏感。
三年前的基建部,還是有幾個有遠大理想的高材生、并且也不是出自朱敬業的關系戶嫡系。在那時候的部門里,陳克也不敢說自己的學歷和做事能力就一定多么出類拔萃。
但時間是會消磨人的,一個部門冷灶架空了三年,有才華有抱負的人是會另謀高就的,甚至就有從基建部離職、放棄干部身份到民營的開發商那兒打工的——當然了,這里提到的“民營開發商”,自然就是顧鯤籌建的那些公司。
三年淘換下來,剩下的自然庸才和佛系居多。
“顧先生好,歡迎顧先生蒞臨視察工作。”掛名架空的本部門副職領導、一位姓孫的副部,率先帶著下屬問候了顧鯤,大伙兒按排練熱烈鼓掌、一一鞠躬跟顧鯤點到即止地握個手,就跟新聞連播上那些被首長接見的場景差不多。
然后,孫副部就引著顧鯤進電梯,上樓,帶到剛剛裝飾過的基建部辦公樓里最大的那間會議室,請顧鯤吩咐指示。
國家這么小,就沒必要弄虛的了,顧鯤在長條會議桌的一頭,金刀大馬地往轉椅上一座,稍微問了幾句情況,就二郎腿一翹,還把下面那條腿直接擱到紅木桌面上。
“今天來,廢話少說,我想看看你們擬定了哪些市容改造的拆遷補償方案,元宵節之后,我大婚的日子,應該就放出風聲過了吧,已經給你們兩個月時間準備了。”
孫副部立刻回頭,吩咐手下那群處長:“去,立刻回辦公室,把你們的草案、包括討論過程的會議紀要,統統送過來。”
“這事兒是維保處的小蔡做的、不關我們事兒吧?”下屬人堆中,一個姓劉的干部搓著手,下意識就撇清。他看起來已經有些禿頂了,起碼四五十歲年紀,顯然是很佛系想混退休。他口中提到的小蔡名叫蔡輝,三十五歲光景,正是維保處的正職。
基建部有好多處,市容提升按理只是其中一個處分管的。但是鑒于這幾年這里沒什么活,其他處閑著也是閑著,就拿一點微薄的工資也不想多做事,這就有點過分了。
顧鯤看都沒看這種小蝦米,似乎沒聽到他說話,頭和視線的角度都懶得哪怕略微偏斜。
然而站在顧鯤身邊的女秘書莎拉諾娃,卻已經太了解顧鯤的小習慣了,她在內心不禁哂笑悲憫了一聲那個錯億了的可憐蟲。
機會果然是給有準備的人的。
孫副部后面站了一排五個處,正副職加起來十幾號人,幾分鐘后只拿來了四套方案,其余人都沒準備。有些處還是正職沒動彈、旁邊個別有野心的副職暗暗用業余時間準備的企劃案。
陳克也在這四個有準備的人當中,他暗暗慶幸,看來自己這三年“老板不在依然慎獨”的努力,終于到了收獲福報的時候了。
他趁機偷眼觀察了一下旁邊,除了維保處的蔡處長之外,另外兩個有準備的人,一個是規劃處的副職,姓許;還有個是財務處的林處長。
看樣子,不管最后哪一份方案勝出,規劃處的正職肯定是完蛋了。他的副手平時都有準備,他卻沒準備,哪怕他副手的方案沒選上,顧爺應該也不會留尸位素餐的人吧。
“你們四個留下,其他人解散吧。”顧鯤把腿從桌面上拿下來,準備認真看一看。
一群佛系龍套悄無聲息地退下。
顧鯤先展開了正牌的維保處的方案,稍微看了幾眼,就提出了問題:
“元宵節的時候,我是不是讓人吩咐過,就算拆遷,也要保證本國國籍公民都有房子住,凡是東南亞其他國家和地區,有先進的市容治理經驗的,我們也要借鑒。”
“是的,是有這樣的指示。”孫副部先代替下屬們回答了,因為顧鯤當初的建議并沒有有以實質的文件落實交代下來,但他知道顧鯤確實在某些場合非正式地這么說過,那他作為基建部這邊掛名的負責人就該認,免得下屬不知死活扯皮。
這沒什么好扯皮的,顧爺放過的話,你沒聽見或者你忘了,那也是你的錯。
顧鯤點點頭,扭頭看向那位維保處的蔡輝蔡處長,問道:“那你們對香江那邊的新界‘丁權’補貼方案研究得怎么樣?你覺得可以怎么借鑒、學習,穩定我們的土地供應,又確保未來房價穩定?”
蔡輝精神微微一凜,連忙抖擻著回答:“我研究過他們的補貼方案,這種方案,主要是為了規范農民和漁民將產業用地胡亂規劃挪用為建筑用地,胡亂增加建筑土地供給。
所以,農民的房子被拆遷時肯定要足額補償、讓他們自愿置換。除了住宅對住宅的對口補償之外,還應該有人頭補償,獎勵他們‘不把私有的農用地變為住宅地’。之前最仁政的措施,是每個人頭補償七百平尺的許可占地建積、最多蓋樓不超過三層。
也就是農民或者漁民放棄把原本非住宅用的土地改為住宅的嘗試,可以給他們最多占地700尺、建筑面積2100平尺的蓋房許可權,而且蓋出來的房子允許進入商品房流通領域交易套現。”
顧鯤之所以這個問題要首先提出來問,當然是因為蘭方也是土地私有的國家,而且歷史上被布列塔尼奴役過一些年,因此地皮的權屬性質遺留問題,跟香江和李家坡是比較類似的。現在要建設從頭到腳的土豪國家,從規劃上整體升級、明確,是免不了的。
否則最終只會形成一個一邊是金碧輝煌、另一邊是無序雜亂貧民窟的怪胎。
“那你們現在的補償是怎么算的?你直接說吧,我懶得方案里一夜也找。”顧鯤一邊翻看,一邊追問。
蔡輝連忙斗膽上前兩步,把顧鯤手中的方案翻到某一頁:“我們也考慮了蘭方確實地皮遠不如香江和李家坡值錢,所以補償額度給的多了點。為了收回土地用途規劃權,我們給每個國籍公民人口200平米占地面積、600平米建筑面積的自建權補償。
這個面積許可數字,大約是香江農民的三倍了,香江農民當初都已經感恩戴德,我們肯定也沒問題的。平米跟平尺的換算大約是11倍嘛,200平米基本上等于2100平尺,不就是他們700平尺的三倍。”
顧鯤看了一下,眼神微微嫌棄地提醒:“說話就好好說,別亂翻。你們開會匯報不會用投影儀的嗎?你們這個方案,就我手上這一份?”
蔡輝縮了一下脖子,意識到自己失禮了,開會太不正規,連忙退下去,表示他還復印了好幾分,立刻讓人拿來,還讓工作人員架好了投影儀。
直接翻老板手上在看的東西,那也太失禮,太不商務了,果然是幾年沒燒的懶散冷灶部門,一點商務禮儀都沒了。
顧鯤趁機又深入看了一會兒,總覺得還是太粗糙:“我認為不行,你們這就是照抄,沒有考慮怎么落地,給的選項太少了——只是允許大家擇地另外自建,地怎么擇,你們給全市規劃地塊分級了么?
另外,我們這兒的地產市場成熟程度,怎么能跟香江、李家坡比?施工力量有那么配套那么標準化嗎?讓他們自籌,缺少造價統一談判,還不給‘用多余土地換施工費用’的標準合同、標準置換價格,這事兒猴年馬月才能推進下去?”
蔡輝一臉難色:“這……我們這幾年也沒有工程造價的評估基準價定價權了,這些只能放權讓企業去決定。”
這他是真沒辦法,誰讓當初朱敬業掌握這個部門的時候,工程價格體系太隨性了呢,現在也沒個參考也沒個決定權。
顧鯤搖搖頭。
一旁的陳克咬了咬牙,覺得是個機會,冒險諫言道:“顧先生,您不如看看這份方案,給了好幾個置換選項……雖然不一定合理,但可以做個參考。而且我相信,如果其中某個選項特別不劃算,只要選擇權給了大眾,他們會用腳選出最實惠的方案的。”
顧鯤瞥了對方一眼,覺得這個中年人似乎相對靠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