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聽到楊新篤驚呼“好大一條黃鼠狼”的時候,這駕車老客的心頭登時悚然一驚,當下就跳下馬車,沖著楊新篤的方向大聲招呼。
“黃大仙慈悲,我這伴當一心只為救人,并無唐突冒犯尊駕多尼弟馬之意,還請大仙諒解。”
也許上了年頭的黃鼬當真能通人性。
這只跳到那個倒臥女子背上,正不停呲牙咧嘴得嚇唬楊新篤的黃鼠狼,聽了老客大聲招呼后,居然真的沖著楊新篤點了點頭,之后就默不作聲得跳到一邊。
見那只大黃鼬讓到一旁,楊新篤連忙伸手在那女子的鼻間一試,驚喜得發現這人仍有微弱的呼吸,立即起身招呼老客過來搭把手,和自己一道將這個背受刀傷的女子抬到馬車上敷藥救治。
在給那姑娘包扎好傷口之后,楊新篤和老客重新收拾整理了一下車上的貨物,在車廂里給那位姑娘以及那只一直守著她,寸步不離的大黃鼠狼騰了一個位置出來。
忙完這一切后,兩人再度催動車馬登程趕路。
也許是擦覺到趕車的兩人并無惡意,那只守在女子身旁的大個兒黃鼠狼終于抗不住接連襲來的疲意,張嘴打了一個巨大的哈欠之后,就將頭一歪,靠在那女子的肩頭,“呼呼”得打起了呼嚕。
見這只品相不凡的黃鼠狼終于睡熟,楊新篤悄悄將嘴附在老客耳邊。
“李爺,您說車廂里這個女子和那只大黃皮子到底是什么來路?”
誰知楊新篤口中那‘黃皮子’三字,可將趕車的老客驚得不輕,再回身瞥了車廂一眼后,才小聲跟楊新篤埋怨。
“東家切莫混說。這只可不是尋常的黃鼬,而是已經修成人性的黃仙兒。
關外這幾大仙家里就屬黃仙的心眼兒最小,東家你今后可得言語恭敬,千萬不要開罪了黃仙兒,免得再被他們尋機報復。
哎,真是作孽啊。”
原來這山東民間自古就多有黃精狐怪修成人形后,在人世間行走逍遙的詭怪玄談。
在康熙年間,山東淄博還出了一位自稱‘異史氏’的高人。
這人靠每日在官道旁給過往客商提供解渴茶湯的方式收集各類鬼狐玄談,后有編纂出一部聊齋志異傳世。
作為一名土生土長的山東人,楊新篤一早就對各式黃鼬成精的傳說了然于胸,也對黃仙家素來心眼小的傳說有所耳聞,唯獨對老客最后那句“作孽”驚詫莫名,連忙動問老客,這作孽一說又是從何而來,難不成這出手救人還能有錯?
聽了楊新篤的詰問,那李姓老客“嘿然”一笑:“東家你想得差了,這救人一命是勝造七級浮屠的好事怎會有錯?
這作孽的,正是世人那顆貪狠逐利的心啊。”
原來這關外之地多山,尤其以大小興安嶺、長白山等地的深山老林中,盛產出產一種毛皮水潤光滑的大鼬鼠,也叫林貂,當地人俗稱其為‘大葉子’。
這林貂的毛皮因為尾長蓬松,尤其受關外旗人貴族的追捧,甚至有‘穿衣不穿貂,富貴全不靠’的說法。
一領由林貂皮縫制的皮襖在關外輕輕松松就可以賣到千金的價格,就這樣往往還是有價無市。
“東家你有所不知,林貂這東西長得就和關內那邊的黃鼬一般模樣,只是毛皮的顏色更深,這尾巴也更長一些罷了。
林貂這玩意兒每逢春夏之交要換一次毛,這新長出來的毛也要比換下來的舊毛顏色更淺一些。
這位姑娘身旁那個大黃仙就是被眼力差的外行人錯當成是剛換了毛的林貂。
這才引得那些小人貪財起意,從背后偷襲這位姑娘,為得就是要殺人奪貂……真是作孽啊。”
聽了老客的解釋,楊新篤這才明白車上那姑娘被襲的原因,忍不住跟著老客一道出聲怒斥這背后下手偷襲的賊人卑鄙無恥。
過了一會兒,楊新篤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李爺,方才我聽您稱呼這個女子為多尼弟馬,這里面又有什么說道?”
“奧,這‘多尼’其實是句女真話,意思其實就是咱們那邊請仙出馬的出馬弟子,俗稱跳大神。”
根據關外當地的傳說,先代部落首領謝世之后,會繼續用靈魂來守護自己的族人,并通過附身并操縱某種山林間的動物跳舞的方式向自己的族人傳達喻示。
凡是能看懂這種舞蹈,并能隨之應和起舞(謂之‘請神舞’與‘送神舞’)的人就是神婆。
聽老客說,在關外,幾乎所有交易山貨的集市上都能找到請仙出馬替人驅邪治病的神婆。
然而除此之外,在當地還有一種來歷更加神秘的神婆,這便是‘多尼’神婆。
在傳說中,這種神婆全部來自一個莽莽群山中一個十分古老的部落,而且這‘多尼’神婆無一例外,全都是年輕美貌的女子。
“能夠證明‘多尼’神婆身份的,便是她們鎮日都與一只修得人性的仙家形影不離。
只有身份尊貴的‘多尼’神婆才能與仙家平起平坐;其她的神婆都是給仙家供奉牌位,直到有事需要仙家出馬幫手時,才點香請仙上身。”
說到這里,老客回身又瞅了車廂一眼,見車板上躺著的一人一鼬仍在呼呼酣眠,這才繼續低聲開口。
“東家,這‘多尼’神婆在關外地位尊貴,常人都對其推崇有加,莫說是背后下手加害,就算是當面行禮不恭敬都是錯處。
依我看,這女子背上所受刀傷,恐怕不止起意奪貂這么簡單!
東家,咱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還是在前面的大燒鍋(關外一種小型鎮子,鎮上開著蒸煮燒酒的店鋪)上尋一處人家將這個女子放下,豁出去給那寄頓之家多留些使用銀子也就是了,免得招惹麻煩上身。”
楊新篤一聽老客建議自己將這個受傷的女子拋在前方鎮店,這心里立即就犯起了嘀咕。
平心而論,老客他給出的建議才是正理,畢竟楊新篤兩人與這姑娘非親非故,能在路上出手救一個遭難的陌生人已是天大的情分。
如今自家這車上還押著價值不菲的山貨,絕沒有將一個來路不明的姑娘帶在身邊的道理。
只不過楊新篤此時乃是頭回離家,這一路上又在老客的護持下,沒有撞見盜匪攔路行劫的慘事,委實做不到老客那般殺伐果斷。
再加上他先前和老客一起給姑娘處理背上刀傷時,見那幾道傷口入肉頗深,此刻心中正記掛人家姑娘的安危。
楊新篤他明知老客見多識廣,適才所言皆是正理,可真要讓自己來拿這個主意,那拋下姑娘自行離開之語,實在是說不出口。
正低頭沉吟思索之時,楊新篤他突然覺得肩膀猛得一沉,心頭巨震之下往左邊一扭臉,這目光正對上一張滿是黃毛的怪臉……一對黑豆大小的小眼睛,此刻正骨碌骨碌轉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