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是夸娥氏那般神力,面對漫天浮云都會變得有心無力,像孩子嬉鬧的舉動,放在大人眼里不過一笑置之。
修淵生來還從沒被人如此冒犯過,他原本還對這個年輕女上神持有一絲欣賞,但若囂張至此,確實不討人喜愛,至于這背后的原因,他不屑追究。
“本尊答應過讓你安心,卻未曾說過容忍你羞辱本尊的公主。”他攤開手,“這是染了曼殊沙華花汁的七命刺,南霜殺花解不了,彌生也解不了。”
曼珠沙華生于彼岸之路,看盡往生之人離愁悲苦,自生情毒,而歸墟的曼珠沙華則長在火照崖,火照崖底鎮著什么,從前的她不知道,現在的她卻比誰都要清楚。
“上古十萬戰魂的怨氣,魔尊不覺得有些大材小用了么?”織影瞥了眼他掌心的七命刺,未有多余的神情。
修淵皺眉:“你怎會知道?”
除了歷代魔尊口口相傳,旁人根本無從得知這個秘密,他也只告訴過洛霞與冀離而已,這個小丫頭怎么會知道?
織影沒有回答,神力卷過七命刺,用左手握住。
七命刺即刻就刺穿柔軟的手心,獨獨不見血液從傷口流出——那些都已經被上古戰魂的怨念趁機吸食。
修淵眸底浮起震驚與迷惘。
世間生靈無疑都是惜命的,她竟異常利落地奪過七命刺,尤其是在明知七命刺上有什么的時候,還絲毫不拖泥帶水地自傷。
無知?無畏?還是別的什么?
他著實有些看不懂面前這個女子。
織影沒精力顧及他想什么,她暫時以神力將怨念禁錮在掌心,好回去設法將怨念逼出體外。
做完這些,她對肅整容色的修淵說道:“這些日子打理司云殿,卿云深知一族之主如何難為,一界之主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魔尊能頂著夜族的壓力復活公主,自然不忍再見公主受到任何委屈。
“卿云能夠體諒魔尊慈父之心,但眼下接受七命刺,并非承認自己所下詔令是錯,只是不想再讓似錦有借口令魔尊前來煩擾。
“過往一切隨詔令塵歸塵,土歸土,似錦已不再是云族族人,往后嬌蠻也好,任性也罷,莫再重蹈覆轍,歸塵只有一個,她自己也只有一個,往后,將再也沒有可以托賴重生的了,望她多加保重。”
長長的一段話說得老氣橫秋,好似已經活了十幾萬年,看盡浮華滄桑,人世悲苦,即將與世長辭。
修淵想笑她少年強自深沉,但她那輕蹙的眉心,微微抿起的嘴角,無一不表達著她的鄭重,這笑就再也不能溢出來。
織影移目大海,仿佛透過深藍的海水望向海底某處,被風吹皺的海面不期然竄上來幾個泡泡,她不禁莞爾一笑,而后回望修淵:“魔尊,你也保重。”
指尖劃過,破界之光已然祭出,滿目純粹的白。
落回觀景臺,織影一個沒忍住咳出深紅的血,渾身一軟將要跌倒,臂彎被人扶住,到亭中坐下,調息恢復些,剛一側眼,就聽見彌生道:“上古戰魂怨念之毒,我解不了。”
她朝彌生遞去一個放心的眼神,隨即垂眸凝睇穿透掌心的七命刺:“我知道,我會解,有些麻煩而已。”
若非如此,她是不會在這個時候接下七命刺,任上古戰魂怨念侵體的,而順勢接下七命刺,正好可以借此消解修淵的不滿,至少他不會再因為似錦來找她的麻煩了。
彌生一瞬不瞬看著她,儼然要聽聽她所說的辦法。
織影見她一副你不說我就一直盯著你的樣子,有些忍俊不禁,便將解毒之法與她說了:“這法子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不容易,即是尋一容納上古戰魂怨念的容器將之封印,再徐徐圖之。”
“彌生鱗。”彌生毫不猶豫地說。
織影不贊同:“經由上次造劫,彌生鱗已裂了一道縫隙,不適合用作封印之器。”
苦思之際,她想起那根簪子。
東華帝君身為神族至高無上的存在,給的東西不可能只是件尋常飾物,這廂再端詳發簪,近看不覺得如何,放得遠些,倒瞧著有幾許印象,仿似在哪本古籍上看見過。
還未想起名字,彌生道:“這是弒天矛。”
“與天龍破城戟并列,同為兵主鍛造的五件神兵之一的弒天矛?”織影不免面露錯愕,回想起東華帝君盯著月餅遲遲下不去嘴的糾結神情,不禁喃喃發笑,“這盒子月餅給得值。那就用它了!”
彌生點了下頭。
正是丑時過半,再不著手取刺拔毒,明早諸事纏身,倒不好行事。
第二日例行點卯,除了自去受罰思過的司織,其余人皆已到齊。
云印在手,自然是織影親自布職,旁觀若許年,對于這些,她已游刃有余,一刻鐘下去,就已分派完畢,倏忽她眉心一動,讓曲覓繼續監值,拂袖收了影部折子折返影殿。
將仙娥仙侍打發去分折子,她獨自來到觀景臺,方才神識范圍內出現的波動就在這里。
但是現在,沒有任何異象,除了……
她步至亭中,石桌上靜靜地放著她前日送出去的匣子。
不,送回來的不止匣子。
云氣匯于掌中,她一手按在匣子并蒂蓮雕花的頂面,一道劍氣不帶任何殺傷力地透掌而出,凝作一個字——
引而不發的拙隱劍氣,字間傲睨無匹的氣勢。
誰的意思顯而易見。
戰場上他對故孟說過這個字,她只顧著在心里笑話故孟,今日他同樣將這個字給了她,冷冷冰冰,霸道又強勢,的確不怎么讓人愉快。
忽而心念一轉,她打開劍匣,里面還是滄巫,秋水藏鋒,卻獨缺一段靈動,尚不如初得此劍之時。
已決心此生不再用劍,還她又有何用?積灰么?
視線一偏,她瞧見劍下壓著一頁雪金箋,遂取了來看。
雪金箋上不多不少,兩行八個字:師尊贈劍,無可還歸。
師之一字壓下來,她還還不了了,可這又算哪門子師徒?未謀面,未授藝,更無師徒情誼,全部都在他籌謀之中被動進行。
也罷,她不也惦記著戰神族更為快捷的修煉方法么,你情我愿的事,便算扯平吧。
合上蓋子,織影無聲嘆息,而后抱著劍匣一步來到主殿寢宮,結界感應到主人氣息,自動褪去,她從容邁入其中。
所有陳設還是天帝命鑄造司建造時的模樣,沉悶而呆滯,沒有任何生趣。
洛霞成為主神后極少待在這里,故而并沒有刻意去改變什么,僅僅用來放置不宜隨意扔進庫房的禮物之類,她隕滅后,接掌云印的司織也未再搬進來。
現在她還是來往里面扔東西的。
尋了張空置的條案,她將劍匣放下,又往上面施加咒印,正待轉身離去,目光滯留在多寶架某處。
停駐多寶架前,織影伸手拿起上面陳列的一只尺來長三指寬的白珊瑚盒。
瓷白凈雅的顏色,放在今日,她還是不怎么喜歡。
里面不出意料躺著當初洛霞入主司云殿,收到的流云扶桑木簪。
“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撫余馬兮安驅,夜晈晈兮既明。駕龍辀兮乘雷,載云旗兮委蛇。長太息兮將上,心低徊兮顧懷……”織影淺吟歌賦,比白珊瑚還要白皙明凈的面龐緩緩劃開一抹清淺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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