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織影說完,諸神再看那人的目光就有些微妙。
無他,此人便是在任的水神。
水神背對諸神,自是看不見他們此刻是何種眼神,只覺如芒在背,扎的他渾身不自在,更是惱羞成怒:“縱我有過,這煞……他赤霄便是一身清白?那這濁息又作何解釋?”
織影足下一頓,既而冷冷落下一句。
“愚蠢無知。今日我不想戮神。”
那人臉色極為難看,雙頰憋的漲紅,但也只能憋著。
因為他不想丟掉這一身修為和水神的榮耀,更不想重蹈金甲神衛與花族主神的覆轍,就此從神籍寶箓上消失,還因為,他們的天帝什么話都沒有說,從某種意義上,即是默認她羞辱自己的行為。
這口氣,他不想忍也得忍,向雎略一禮,咬牙道:“罪臣告退。”
雎略輕點下頜,由他自去。
從金翎到天窟,這段距離說遠不遠。
小金烏看著織影以妻子的身份為自己正名,看著她在說到“戮神”兩個字時眼中乍現的妖異色彩,看著她一步一步,看似不緩不急,剎那就抵達終點,走到他面前,纖細的手輕而易舉地、堅定地穿透結界之力生成的屏障,鉆進他掌心,十指緊扣:“阿霄,我是不會走的。”
澎湃的云氣由掌心涌入身體,迅速布滿整個結界,汩汩翻滾的濁氣寸寸煙消,陳年油垢一般黑膩膩的洪流如同被剔去外表雜質的璞玉,露出底下一塊幽雅透徹的碧藍。
濁氣蕩除,天窟停止擴張,不斷收合。
再沒有比這更美麗的風景了,因為這代表著災劫即將結束。
被召來結陣的諸神齊齊松了口氣,對于小金烏臉色發沉更加不解。
在場沒有誰照顧他們的情緒,解答他們心中的疑問,飛廉與他們一樣一臉懵然,雎略的眉頭從來到這里就沒有舒開。
他望著天窟前執手而立的兩個人,腦海里一直回旋著小金烏說的那句“后悔一生”。禁制已開,所有人都平安無恙,就連這場洪災也有了解救之法,還有什么值得后悔的?
小金烏心中也有一個疑問盤桓未去,問向面前與他執手之人:“你做了什么?”
織影嘴角噙著一絲淺淡笑痕,恬靜柔和,卻又毅然決絕:“和你一樣,我做了我想做的。”
小金烏瞇了瞇眼睛:“這就是天命?”
織影搖了搖頭:“這是我的命,我的選擇,正如你選擇替我補全天窟,避開因果。”
“你的選擇……”
小金烏垂視織影緊緊握住自己的手,而后望向那依舊奔流不息的洪流,忽地諷然一笑:“視死如歸么?”
織影笑了笑,梨渦淺淺:“為什么不說向死而生呢?我也不一定會死的。”
“那就不要死!”
“我會一直陪著你。”
許約永世,是誓言,她會踐行到底,無謂此身存與不存。
小金烏凝視她,金眸霧鎖,仿若雨后那抹凄涼的秋色:“你的眼神充滿了不舍與訣別,你在騙我。”
織影認真道:“碧落黃泉,生死相隨,我也一樣的。”
小金烏有一瞬的恍然,這是他的誓言,從她口中道出,卻又是另一番滋味。他說道:“你說這些,只是想留下。”
織影說道:“我說這些,只是想與你在一起。”
小金烏眸光熠熠,僵硬的手松了又緊,被風刮出一片冰涼,掌心相貼,告訴她,也是告訴自己,是保證,也是定心:“這次我不會輸。”
織影微笑說道:“我相信你。”
余光中一道凌厲光芒破入結界,兩人定睛一看,雎略落于金行位,手捏劍訣放出劍心之力。
其后風使閃身至木行位,朝二人爽朗一笑,為鏡引結界獻出自己的風系神力,既而諸神陸陸續續加入,依著神力屬性,各自尋位落定。
不一會兒,雎略帶來的人便已全部聚集在天窟前。
這些人原本恰好五行平衡,可水神對小金烏言辭不敬,被織影驅逐,如今水系神力缺損,五行失衡,于補天十分不利,然而諸神皆已入局,如若退出,必然會受到反噬。
諸神為難之際,織影召出一管玉笛,單手執笛橫于唇畔,凝神細細吹了段算不上好聽的調子。
一連三遍,她歇了笛音,復將玉笛收進袖內。
場間諸神俱是不解,很快,他們就明白了織影的用意。
“主上——”
諸神望向發聲處,卻是司織帶著曲覓等數百名族人趕了過來,到織影面前,齊齊矮身行禮:“拜見主上!”
司織神色恭謹,說道:“我們聽見主上笛音相召,便趕了過來。謹聆主上吩咐。”
織影已交出云印,原本不打算再以主神自居,但眼下也沒有比這更快的辦法了,況且一個水神也不夠用。
她望向眾人,肅然道:“云族聽令——
“凡擅凝冰之術者,每二十人一組,施展千里冰封術,劃方圓萬里結雪飄陣,十息輪換。
“馀者一半于水行位支應結界,另半數于雪飄陣外鎮守,若遇水獸擾陣,驅逐即可,不得殺傷!”
眾人齊應:“是!”
而后各自自忖能力,有序分散,或開始布陣,守陣,或落入五行位擁混元珠提供神力,行動之果決,秩序之井然,令諸神嘆服。
諸神合力施展鏡引結界,又無濁息之憂,天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修復聚合,不多時,便收斂大半。
奔流的洪水縮成一簾連綿的水瀑,結界下的雪飄陣將洪水拘于萬里之內,在山河廢墟上,將洪流凝作冰原,冰原墳起冰丘,冰丘堆砌,成為又一座不周山……
屏障外,水位停止上漲,深沉的墨色開始稀釋,巨大的太陽紋轉動不息。
壓向海面的烏云漸漸變得稀薄,一片柔和天光從縫隙投下,照著由大轉小的雨幕,淅淅瀝瀝,像叛逆少年暴怒后于無人處自我悔過的哭泣。
知非上神長長一口氣吁出,終于抽空使了個烘干術,愛惜地捋了捋及至膝蓋的胡須,一派仙風道骨。
冀離閉眼養了會兒神,待趕來接替自己的魔域右使到來,稍作囑托,便馮虛御風,直上冰山之巔。
萬里之外的地方,湍流驟緩,水族生靈得以喘息。
天宮之中,幾近熄滅的穹光重又明亮,映著蒼穹茫茫,神殿內外一片狼藉。
玄戈心下微松,分派兵將巡視清掃各處神殿;天權塔樓,師雅上神帶領仙侍仙娥繼續整理奏本書卷;碧華宮,月使引來月華之精,滌洗天宮之內的污濁之氣;……
這場洪災來得極快極猛,鎮壓也是極快極猛。
總讓人覺得不太真實。
這個念頭將將在心里冒了個頭,才回歸不久的穹光驟然暗下去,眾仙神才落回原位的心猛地下墜。
——天穹再度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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