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正一知道自己接入了潘德拉貢軌道系統。
一個離群索居的老年法師,他的家里不可能沒有潘德拉貢軌道的接入點。既然前院和屋里都沒有任何能量的痕跡,那軌道的入口就一定放在了后院。他在屋里大略看了一眼之后就徑直去了后院,希望能找到軌道入口最后一次被使用的記錄。
第一次打開后門的時候,他就發覺了能量流的紊亂,有可能是因為接入點年久失修,出了什么故障。這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還沒等他進行正式測試,羅奇突然大喊他,他來不及多想就奔了回去。等他帶著羅奇再次回到后門的時候,他腦子里想著許多事,一眼沒顧上,羅奇就勇敢地把鍋給他砸了。
惱火也無濟于事,想揍羅奇一頓也得回去再說,再說羅奇大部分時候脾氣都太好了,揍他一頓也不一定能解氣。杜正一無奈地嘆了口氣,躺在地上靜靜地等著失而復得的重力在他身上造成的影響逐漸平復下去。
失重是潘德拉貢軌道系統常見的故障,他就像一尾被甩上岸的魚,癱著就是最好的選擇。只不過,他還不清楚自己到底被隨機甩到了哪條河的哪邊岸上。
他的耳邊有狂風在呼嘯著,這地方比他離開的村莊還要寒冷,凜冽的寒風切割著他的皮膚。天邊尚有一絲光亮,墨色的云流連在天邊,有一會他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才會在天的盡頭看到一個巨大的陰影。過了一會他才意識到,那是一座平地而起的山峰,孤零零地擋住了東方的天空,山體巨大,卻對稱如完美的錐體,宛如人造之物漂浮于虛空之中。這個時候他也意識到,他終于又得回了身體的控制權。
杜正一慢慢坐了起來,又看了一會東邊的山之影,思索著站了起來。
腳下的山坡一路向東傾斜,積雪覆蓋著目力所及的地方,幾棵巨大的銀松在北方的霜雪中靜默著,歸巢的烏鴉掠過他的頭頂,發出粗啞叫聲,成了此地在風聲之外的唯一聲響。山坡下的小村莊,便在這樣的死寂中衰敗地靜默著。
不管這里是什么地方,他肯定自己從沒來過,也不熟悉這樣的地貌。
他的心一沉,不知為何,送他來這里的那股力量消失的無影無蹤,無從測量,也無從回溯。
他沉默地站了一會,終于裹緊了風衣,沿著長長的坡路走向山坡下的村莊。積雪深至他的小腿,濕冷的雪氣順著他的小腿攀爬上來。他費力地一路走下去,長長的雪路上只有他的一行腳印。偶爾打著旋的風卷起一小簇雪花,在他的身旁飛舞如同無形的精靈,飄渺之間便似乎有女子的歌聲。他定一定神,不肯凝神細聽風中若有若無的歌聲,也沒有浪費力量去測試這背后的力量。直覺告訴他在正主出來之前,他需要養著精神。
雪路雖然難行,村莊卻轉眼便到了近前。村前有一個小小的十字路口,就像羅奇講的那個故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右邊的院子里只有一堆瓦礫,房屋已不復存在,左邊臨街有一間倒座的小小土屋,遮掩著其后的院落。天色愈加昏暗,暮色四合,土屋后的院落已望不清楚。
杜正一走向了屋子,屋里沒有燈火,他定了定神,突然一把推開了屋門。
一瞬間,風也靜了下來。
從外邊看起來完好的土屋,棚頂卻破開一個大洞,房頂的稻草如同腸子暴露在肚外,幽藍的月光穿過破洞落在屋子的中間,杜正一怔怔地看著一個白發的老人蹲在屋中的月光之下,蓬亂如獅鬃的白發竟被月光染的幽藍鬼魅。如果不是他的目光凌厲如電,也許杜正一會認為他就是個流浪到這里的瘋子。
其實他基本已經是個瘋子了,他看著杜正一,眼神閃出狂亂的笑意,朝著杜正一做了一個鬼臉。
何等熟悉!
杜正一暗暗吞咽了一下。
“你。”老瘋子說,從地上站了起來。
他看了看自己的周圍,看了看杜正一,又看了看杜正一的身后,目光不停地轉著方向,仿佛注意力無法集中,心智不全。接著他抽了抽鼻子,右手攥成拳頭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嘟嘟囔囔地說,“真好,前天我在這里只看見了一只耗子,昨天我在這里看見了一只鬣狗,今天我在這里看見了你。”
杜正一不明所以,他說的話就像羅奇有時候說的話一樣難懂,仿佛來自與他不同的世界。突然之間,他愣住了。這個念頭,如同一抹閃電,劃過他的腦海,卻劈在了他的胸口。他倒退了一步,驚懼地重新打量著老人的眉眼,那渾濁老邁的眼睛里有一絲奇異的光芒,帶著熟悉的促狹。
幾乎立刻就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仿佛能夠截取到他的念頭。老瘋子綻開了狡猾得近乎殘酷的笑容,辛辣地看著他,又向他擠擠眼睛,仿佛要看他到底敢不敢說出謎底。
“羅奇?”他的胸口劇烈地翻騰著,吐出這個駭人的答案,幾乎要讓他窒息了。
“哈哈。”老瘋子幾乎跳了起來,他高興地叫嚷著,“我們多久沒見了,老朋友,讓我算算。前天你在瑯嬛閣,昨天你在齊家油坊村……”
杜正一的心頭迫上一層沉重的恐懼,卻不是為他此刻的處境,而是他可能犯下的錯誤。他是不是根本就沒有來得及幫羅奇脫離那陣力場的撕扯?潘德拉貢軌道的原理法師們并不能完全解釋,本就有很多問題存在其中,更不要提一些大法師經常違法把復雜的時空陷阱關聯在其中。
這個冰冷的念頭幾乎吞沒了他,難道羅奇被困在一個陷阱里,區域時鐘經歷了幾十甚至上百年?他只比羅奇晚了一步,就已經晚了幾十年。羅奇已經在這里被折磨了長久的歲月,然后終于發了瘋?
老瘋子仿佛讀出了他的答案,整個人興奮的要爆炸,在破屋中央轉著圈,“對對,你想明白了!你真是天才!我好羨慕你,我一直都好羨慕你。你總是那么天才!不像我。”
杜正一艱難地開口,卻又失語,“我……”
老瘋子的神色復雜起來,幾乎變得更像幾個小時以前那個青春正好的羅奇了。杜正一聽見他的嘴里含含糊糊反反復復地念叨著的,都是“不像我”。他的手顫抖了起來,說不出是因為自責,還是因為親眼看到一個人的生命力空空地耗盡。
就在他的情緒一片混亂的時候,寂靜突然被打破了。“咚”地一記鼓聲,自村莊的深處被沉默地敲響。
杜正一警覺地收斂氣息。
老瘋子則猛地捂住自己的嘴,一雙曾經熱情洋溢的眼睛在手掌的上方不正常地閃著光,仿佛難抑興奮,那興奮讓他衰老瘦弱的身軀也如同枯枝一般顫抖起來。
“哎呀。”他像個小女孩一樣甜甜地笑著說,狡黠地睨著杜正一,仿佛要告訴他一個驚天大秘密一樣,熱絡而又低沉地說,“它們來了!”
老瘋子咕咕發笑,向后退去,朝屋角瑟縮,眼睛卻不懷好意地盯著杜正一。
杜正一無暇再多想了,直覺一定有什么東西在靠近,聲聲戰鼓催得他的心臟都快要炸裂了,他猛地轉身退出了老屋。羅奇如果在這里住了很久,一定知道躲避危險的方法,他待的屋子一定是安全的。他看得出羅奇對他充滿了忌恨和惡意,可那確實是他的錯,他不想再把危險引到他面前。他能應付外面的危險,那之后他還想把羅奇帶回去。
可是回到哪里去?他聽見心底一個煩躁的聲音在絕望地發問。那些被偷走的歲月已經被消耗了。他們能回到學校里嗎?回到老師那里嗎?老師也無法解決考卷之外的問題不是嗎?
他憤怒地擲出一道光束,積雪上燃燒起一圈火焰,他瞪著自黑夜里現身的黑影。星星在丘陵上空晴朗的夜幕中閃爍,他嗅到一股屎尿的臭氣混合在鮮血的腥味之中,還沒有思索出該凝聚出什么樣的武器,怒火就幫他選擇了一柄重劍。
雙手遮蔽在重劍的護手中,一部分虛擬出來的力量幫他操縱著這柄劍,他兇猛地砍出了第一劍。厚重的劍刃砍斷了冰冷的軀體,僵尸外形的傀儡倒了下去。他轉過身來,對上一雙干枯的眼睛,僵硬的軀體向他撲來。
他冷靜地應付著,用著肉搏的方式,尋找著其中的規則。陷阱往往置于沙盒之中,法師的造物在盒中存在,避免了對現世的干擾,不至于留下痕跡被執法委員會發覺,又可以在盒子的范圍內制造自己的規則。
一個盒中世界的規則是有限的,但這就像一只玲瓏的迷宮,越有天賦的人就越會設計出復雜精巧的沙盒。有些陰毒的法師以此為陷阱,如同制造一張蛛網捕殺獵物。不過也有些法師單純就是無聊,他們制造精巧的沙盒,隨手丟棄,等著誤入歧途的旅人自己倒霉,可目的不過就是為了炫耀精巧的技術。
眼前這一個,更像是前者。
找到僵尸的行動規則并不太難,他召喚來幾百把武器砍斷了僵尸的腰骨。雪地上寂靜了一瞬,但接著,像是接受到了無聲的號令,脊柱已經斷裂的傀儡用肩膀和腿做支撐,在地上像毛毛蟲一般蠕動著爬行,再一次像杜正一涌過來。那場面讓人毛骨悚然,令人作嘔。第一個人體毛毛蟲蠕動到他的腳下,就像蛇進攻時一樣彈起來。熱切貪婪的死臉在他面前一晃,他一腳把那東西踢了出去。
他邊繼續著戰斗,邊思索著。
身后的土屋寂靜無聲,老瘋子仿佛沉睡了。
天空中閃爍的星辰不見了蹤影。
火可以滌蕩世間所有的污穢。
天空只剩了一片虛無,那是厚實的云團。
溫度突然上升。
火。
傾盆大雨如期而至,澆滅了他早先散布出去用以驅散黑暗的火。
杜正一終于明白了,他丟開手中的重劍,任憑它迅速分解,成為構成這個世界的基礎物質。
一只頂著黑色頭顱的毛蟲蠕動到他的腳邊,蛇一般地彈跳起來。他沒有反抗,那玩意揪住了他的脖子,狠狠地掐斷。
杜正一猛地清醒過來,僵尸,老瘋子,荒村和懸浮一般的大山都消失了,他躺在鄉下后院的地上,旁邊就是那口水井,他相信前門外還停著他的車。濃霧覆蓋了這里的一切,霧中帶著火辣的煙火氣,嗆得他直咳嗽。他坐起身,一邊咳嗽,一邊揉著脖子,幻境中被僵尸傀儡掐斷脖子的痛苦一時之間還揮之不去。
他剛剛終于弄明白,他所處的并不是一個沙盒,而是一個幻境。盒中規則在跟著他的想法變化,就像他思維的鏡像,他的心念一動,規則便進行了彌補。他想到了火,盒中便立刻下起雨。但是這世上沒有那樣的盒子。除非他自己就是盒子本身。
他站起身,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周圍,四周靜悄悄的,他感覺不到羅奇的存在。但是,前門外有一個人。
古井,濃霧,一切都跟故事中的情景似是而非,故事中的敲門聲猝然響起。杜正一轉過身去,靜靜地穿過走廊,打開了前門。
濃霧之中,晦澀的月光落在那人的身上,她看起來仍舊蒼白脆弱,眼底有深深的青色。只是不再有昨天的可愛,神情空洞的就像一個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