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雁塵回來時,穆典可正坐在門口,就著一碟子青蔥雞絲喝粥,余光瞥見金雁塵黑著一張臉進門,便沒去招他。
金雁塵拉了一張椅子坐在穆典可對面,臉色依然不怎么好,卻沒有從前那樣,直接上手掀桌子。頗好耐心地盯著穆典可看了一會,問道:“刺殺容翊的那個刺客,是被你放走了?”
穆典可心虛地“嗯”了聲。
她自作主張救了唐寧,險些捅出大簍子。昨日她受驚過度,金雁塵沒跟她計較。今天緩過來,這筆賬肯定是要算的。
金雁塵又問:“是什么人?”
“唐寧。”
“理由?”
“就是…想救了。”
金雁塵火氣竄上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那盛雞絲的碟子直接倒扣過來:“想救就救,你挺能耐啊。那是當朝左相,不是什么阿貓阿狗,你長沒長腦子?”
穆典可垂目不言。
金雁塵看著就來氣:“啞巴了?有本事救人,有本事你別惹禍上身啊。還有膽子放火……”想到她昨晚不要命往火里撲的樣子,語氣恨極:“怎么不燒死你!”
“燒死”二字一出口,穆典可臉色不禁白了一下。
金雁塵氣頭上口不擇言,說完也有些后悔。瞧著她發白的臉色,心中不忍,怒容斂了不少,放緩語調道:“少跟著常千佛犯渾。他敢瘋,那是因為他有常家堡做后盾。你有什么?你指望誰護著你?”
穆典可自知理虧,態度便格外乖覺,說道:“我知道了。”
她打小便是如此。平時倒有些犟脾氣,遇著不占理的時候,氣勢便蔫了,伶口俐牙收起來,乖順得像只貓。
金雁塵瞧著她低眉順眼的樣子,也發不出脾氣來了,轉頭叫譚千秋端飯菜上來。
容翊雖然給了明宮一天的時間審問拓拔長柔,但考慮到兩國邦交,明確規定了不準用刑。
拓拔長柔有恃無恐,盡挑些亂七八糟的說,瘋言浪語,磨纏了他大半日。
這會功夫,他早已是饑腸轆轆,飯菜上桌,也顧不得形象,狼吞虎咽吃起來。
穆典可捧著粥碗,慢慢呷了會,從碗緣縫里瞅著金雁塵像是怒氣消了,斟酌了下,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問道:“你去盤問拓拔長柔,她說什么沒?”
金雁塵吃著飯,頭也不抬道:“嘴硬得很,一口咬定是受了穆滄平的威脅,被迫給我下的毒。我詐了她幾句,感覺事情沒那么簡單。搞不好,跟建康那幫子顯貴扯上了關系。”
這正是穆典可所擔心的事。
當今天下是個亂世。雖說比起前三四十年地方勢力割據,遍地舉旗稱王的動蕩局面要安穩許多,畢竟積弊未清,政權難以高度集中。
朝廷精力有限,既要加強對地方的控制,又要防著鄰近虎視眈眈的諸國,而士族門閥之間又不同心,成日地忙著傾軋內斗,根本沒有余力插手江湖。
當年金家滅門,動靜鬧到舉世皆知,南朝也只是象征性地派人來吊唁了一下,表彰了金家驅逐魔宗之功,再無他話。
然而如今,明宮與穆滄平之間的爭斗才初見苗頭,南朝北國就紛紛跑來攪局了。
這種舉動背后,實在是大有深意。
“你是說,建康方面與穆滄平勾結,配合了這次刺殺?”
金雁塵點頭:“所以要先弄清楚,這幫人到底有什么圖謀。于我們是不是不可化解的仇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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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在解決穆滄平之前,他并不想樹敵太多。
穆典可沉吟了片刻,道:“不管他們有什么圖謀,為什么一定要用拓拔長柔來給你下毒?”
想做得隱秘,拓拔長柔絕對不是一個好的人選。
金雁塵道:“這也是我沒想明白的地方。或者,有人希望我們跟拓拔祁火拼?但拓拔長柔不是蠢人,她為什么會心甘情愿地受人擺布?”
真是處處成謎。
穆典可也陷入沉思之中。
金雁塵又想起一事,道:“切風鐵之事,徐攸南跟你說過了吧?現如今諸事不明朗,也不能說就一定跟方容兩家有關系。你先不要去找容翊的麻煩。”
穆典可點點頭。
金雁塵又道:“以后提防著拓拔長柔點。”
穆典可心里想著事,隨口應了聲,倒像是根本沒將此事放在心上。
金雁塵便有些窩火,道:“你聽到沒有?”
穆典可不知道金雁塵為什么又發火了,但不管怎么說,他是為自己好,耐著性子好言道:“聽到了,要小心拓拔長柔。”
這態度明顯就是敷衍。
金雁塵拉長臉,臉色更黑,片刻后說道:“拓拔長柔不知道什么原因恨上了你,揚言要不惜代價除掉你。這女人是個瘋子,你不要太大意。”
穆典可看出了金雁塵態度慎重,不敢再敷衍他,認真說道:“我知道了。”
再無話。
穆典可實在沒什么胃口,一小碗粥喝了這半天也沒見底,放下碗,到門外葡萄架子下面曬太陽。
已是四月光景,藤條上抽出新葉,嫩綠簇新的一大片。葉片尚細小,遮不住光,陽光從縫隙里漏下來,形成一道一道筆直的光束,浮光躍塵,影動如逐,靄靄生暈。
看著很暖。
只是暖不到心里。
金雁塵看穆典可倦倦地坐在架子下,目光渙散,終于覺出她今日不大對勁了,回頭問譚千秋道:“她怎么了?”
譚千秋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說道:“姑娘醒了后,沒有立刻起床,而是唱了會歌。”
“什么歌?”
穆典可發聲含含糊糊的,譚千秋也沒有聽仔細,不確認道:“好像是月亮,天黑什么的。”
金雁塵便明白了。
那是祖母曾柔從前教他們唱的一首兒歌:
天黑黑,不要怕,天上一個大月亮;
天黑黑,不要怕,夢里夢里有阿娘;
天黑黑,不要怕,云兒雨兒來作伴;
天黑黑,不要怕,走著走著就天亮。
祖母說:“人的這一生,總會有不如意的時候,會難過,會孤獨。祖母希望我的孩子們不會有這么一天,如果有,你們要記得祖母今天說過的話。天再黑,總會亮;人再苦,也要有希望。”
在大漠的那些日子,他不止一次想起祖母同他說的這些話。也不知多少次看穆典可抱腿坐在戈壁上,聽她唱起這首歌。
他就站在她身后,站在月亮的陰影里。卻一次也沒有走出去,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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