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過后,穆典可例行是要服用湯藥的。除了調治內傷必需的藥物,還有用血參紫靈芝等進補藥材熬制出來的補藥。
加起來滿滿三大碗。
穆典可也不懂藥,常千佛讓她喝她就喝,一行喝一行淺淺地打著嗝。
常奇看不下去了,道:“我先說清楚,我不是心疼藥錢啊,可是你用的都是我真的不是心疼藥錢,可你這么個補法,就不怕給她補得流鼻血嗎?”
常千佛道:“是你懂還是我懂?”
常奇就不說話了。
常千佛的醫術常紀海手把手教出來的,十幾歲“醫仙”的名號就叫得震天響,連藥堂那群眼高于頂的老頭子都不敢說自己比他懂,常奇哪有那個底氣。
雨一直下過晌午不歇,一群人也出不去,在堂室里吃著點心喝著茶,山南海北地侃天,言笑晏晏,甚是歡洽。
穆典可回房午睡了些時,卻是睡不深沉。
一會夢見常千佛站在門口同自己笑說著話;一會又夢見他坐在一座高入云霄的塔樓上,腳下連片湖泊,莽莽群山,看不太真切;最后夢見他被凌涪和良慶五花大綁起來,往馬背上一扔,一群人催著馬,高高興興地往洛陽方向去了。
她一邊哭一邊追著那馬兒跑,卻是怎么也追不上……
從夢里驚醒過來,不由得暗笑自己。
她坐在床上發了會怔,將睡亂的青絲梳理順了,用一條松綠色絲繩束上。下床來出門去。
見斜前方堂室門口,一群人正聚在一塊玩投壺的游戲。
一眾皆是習武之人,手上準頭好,若是投擲距離近了,必是一投一個準,得不了甚么趣味。
故將陳列酒壺的條桌擺到了對面檐下。那酒壺的式樣也是尋常不多見的,大肚長頸,壺口淺而多曲折。若是入壺力道稍有偏差,便是投中也叫彈了出去。
況且箭支投出后還要穿過幾丈雨幕,雨打風吹頗多變數,想要投中委實不易。
便是如此,那一長溜五六只酒壺中也盛了不少箭支。
常千佛站在檐下與幾個鐵護衛談笑,抬頭見穆典可撐傘走來,忙步下臺階,長袍子一拂,將她裹到自己懷里,擋了外頭雨氣。
從她手里接過傘,傾了一傾,將她牢牢遮在傘布下,自己倒有半邊肩在外頭淋著,柔聲道:“怎么才睡了這么一會?我還打算一會過去瞅瞅你,你倒是自個兒先來了。下著雨,怎么也不多穿件衣服?”
穆典可自醒來心里空落落的,此刻卻是滿滿當當地給填實了。聽常千佛在耳邊碎叨地個不停,心頭莫名柔軟,自他懷里仰起臉來,嫣然一笑。
笑靨里兩個梨渦盛開,如酒濃,如蜜釅,那吐字的腔調也是輕輕軟軟的,綿稠得化不開:
“我想你了。”
常千佛手上動作一頓,澄澈的雙眸驟然間幽暗。
穆典可心頭微栗,笑意亦在臉上僵了一僵。
經了上一回,她便是再傻也知曉是怎么回事了。生怕他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亂來,身子往后縮了縮,小聲道:“我有些冷,我們快進去吧。”
常千佛看懷里方才還笑靨如花,一瞬間變得一臉局促的人兒,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剛才還說想我,怎么這會看我的樣子,倒像見了洪水猛獸一樣。”
穆典可就算真的這么想也不能說出來啊,心虛道:“你看錯了。你這么溫和,怎么會是洪水猛獸。”
常千佛從前倒不知道她有這么多面,矜淡起來清清冷冷的,撒起嬌來卻是嬌憨軟糯地叫人心動不已,便是這認慫的小模樣兒也分外可愛。
他心頭著實受用得很,軟軟膩膩地,像是漾了層蜜,叫囂著甜蜜。
笑說了聲:“小騙子。”
便也放過了她。
黎笑笑站在一大群鐵護衛中,大紅石榴裙如火明媚,笑容爽朗,越發顯出勃勃英氣來。見常千佛同穆典可走過來,熱情招呼道:“四小姐也一起來玩啊。”
常千佛便低了頭,輕聲細語地:“你身子骨還未大好。我去給你找幾個酒壺來,咱們就在屋里投,也是一樣的。”
常奇拖長腔調“噫”了一聲。
一眾鐵護衛起哄笑起來。
穆典可紅了臉,道:“你們玩罷,我這會子乏力,看你們玩就好。”
常千佛攙了穆典可進去,坐著看眾人投壺,一面說著些話。
一輪投下來,黎笑笑在的那一組明顯占了下風,回頭又叫了一遍:“大哥,你再不來我們可就要輸了。”
穆典可也笑說道:“你去吧,我也想看你投壺。”
常千佛這才戀戀不舍地起身,從箭筒里取了三支羽箭出來。
五指握了箭桿,瞄準片刻,抬腕用力一擲,羽箭斜直飛出,穿風沐雨而去向不改,穩穩當當地落到壺嘴里,打了幾個轉后停下。
如是三箭,箭箭中的。
門口一片呼喝叫好聲。
穆典可坐在堂室內,看著常千佛被眾人環簇中央,光芒奪目如同天之驕子,心里竟生涌出一股驕傲的情緒來。
她想大聲告訴所有的人,瞧,這就是我喜歡的那個人。不似驕陽灼灼,不似雷霆萬鈞,他就靜靜地站在那里,靜靜散發著光輝,不卑不亢,不爭不搶,卻一絲兒也不能叫人低看了去。
正心神盤桓間,就見常千佛回過頭來沖自己一笑,面上盡是得洋洋得色,像個邀功求寵的淘氣大男孩。
她便沒忍住笑出了聲。
穆典可這數十年間,少有這么愜意安閑的時候,即便是那些傷重休養的日子里,心里也總是盤算著的。
因她的日子實在是太有限。說不得哪一日就死去,哪一日就倒下再也起不來,而她還有那么多事要做。
然而此時,她卻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無論是譚周,穆滄平,還是方容兩家,以及方容背后那只巨大的黑手,她都不愿意花一絲一毫的精力去琢磨。
金雁塵只給了她七天的時間,她只剩下三天了。
這三天的每一時每一刻對她來說都彌足珍貴。
她只想安安靜靜地守在她喜歡的那個人身邊,看著他笑,看他鬧。然后,用這短暫幾日的歡愉去溫暖余生。
她知道自己這一刻定是笑得極燦爛的,所以當感受到鼻子里那兩股噴涌而出的熱流時,她的反應不是驚慌,而是十足的懊惱。
此情此景,隔著人群對望,他在笑,而她……在流鼻血。
太煞風景了!
她的反應還是很快的,迅速低頭,捂住了鼻子。
血從指縫里溢了出來。
常千佛大步沖回到穆典可身邊,神色慌亂,大聲叫道:“快拿涼水來。”
抓了穆典可的手腕子,凝神診了好一刻,又抬手捏了她的鼻翼,將她的鮮血淋漓的另一只手換下來,兩只手輪著診了好幾遍,這才確認只是滋補過甚,導致血熱妄行而出血,并無它癥。
黎笑笑端了一盆涼水進來,迅速擰了毛巾敷在穆典可的后頸上,又鞠水去拍她的額頭,一通忙亂,總算將血給止下了。
常奇叫道:“我說吧,我說吧,你不聽我的,流鼻血了吧?”
常千佛這會也不說話了。
常奇從人群里擠出來,嚷嚷道:“還醫仙呢,你這就是關心則亂。讓開,讓開,讓我來。”
常千佛還來不及出言提醒,就見常奇一把扣住了穆典可的手腕子。
指腹下腕脈重重一跳,常奇一個激靈醒過神來,腦海里只剩下三個字:
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