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春的雨水特別多。
大雨瓢潑直三更天,后半夜里才轉小,淅淅瀝瀝催打著芭蕉葉,五更方歇。
也就停了那么須臾小會,辰時又雷聲大作,黑壓壓的墨云堆積在西南上空,鉛塊似的,仿佛要這天給摧壓塌了。
天色將明未明,暗,不似白天。只在那墨云間出現一條銀蛇,盤腰一扭時,天地間才驟然亮了幾分。盤枝錯節的銀色光須抓向烏云深處,好似那銀蛇將要化蛇為龍,突然伸出的無數只觸爪一般。
張牙舞爪,端的猙獰。
未幾暴雨又至。
潑落的雨水毀天滅地一般,打得花殘葉凋,門前一棵桂花樹折成數截。極目望遠,目之所及,只有氳白的水汽茫茫一片。
穆典可披衣散發,已在門前立了多時了。
昭陽不知第幾回走到她身后輕聲喚:“姑娘,該用飯了。”
穆典可這回終于轉過頭來,看著昭陽,眼神有幾分游離,很是陌生的樣子。
昭陽看著便有幾分害怕,愈發將那調子放柔了,小聲又道:“姑娘?”
穆典可這才回魂,轉身進了屋。
昭輝已將飯菜布好。穆典可沒什么胃口,只就著一碟子醋頭菜,喝著白米粥。看到擺一旁有一碟灑了芝麻的薯粉糕,不由得愣了下神。
昭陽雙目隨著她的眼神走,見狀笑說道:“這是廚房新做的點心樣子,據說當地的做法。”
穆典可不作聲,夾了一塊薯粉糕入嘴,軟軟的,糯糯的,與在清水鎮上吃到的味道差相仿佛,只是多了分澀味。
吃著吃著,喉嚨里便有些哽。
徐攸南又來了。
風狂雨大,他撐了把并不怎么寬闊的油紙傘,居然也不見濕衣。行走起來依舊袍袖灑灑,像個登風羽化的仙人。
仍沏了壺普洱濃茶來,一行吃著鮮花餅,一行笑道:“我聽說輕岫為她不愿去蘇家的事來求過你。同是在你手下做過丫頭的,你對她可比對煙茗薄情多了。”
穆典可頭也不抬道:“同是做長老,我看你也比看瞿涯難受多了。”
徐攸南笑著呷茶,渾不在意的樣子。目光轉開去,從昭陽和昭輝臉上過了一眼。
兩人會意退下。
徐攸南道:“譚家昨日報了喪訊,譚周老母去世了。”
穆典可微怔了下,雖然遲了近十天,穆子建給的消息畢竟是真的。
譚周竟然真的拿自己母親的生死大事來為金雁塵下套。
徐攸南又補說道:“是真喪。我猜譚周是知道了老母大限將至,草擬了一個初八之期,恰巧叫穆子建的暗探探得,才有了初八喪母這個說法。
按正常的行路速度掐算,譚周趕回來在一月左右,一月后各路江湖人馬也在滁州集齊了。張好布袋等你哥自投羅網。
只不過近日來連降雨水,從江南往洛陽一路不少棧道被沖毀。若要遞消息去洛陽,少說也得月余。
再從洛陽到滁州,屆時即使道路恢復,快馬加鞭也得十天半月。
這一來一回,少說得四五十天。”
那么也就意味著,明宮與譚周真正較量的日子,至少是在四十天以后。
但這只是基于明宮對此并不知情,譚周的陰謀可順利開展的前提。
消息是從穆子建處得來的。
但問題是,穆子建信得過嗎?
再退一步講,即使穆子建無害她之心。譚周對穆子建難道就沒有一點防備?任由他將這么機密的情報刺探了去,轉交到自己手上?
真假迷離,難以判定。
穆典可沉吟道:“有沒有可能,譚周已經知道我們識破了他的局?”
徐攸南笑道:“有可能啊,真真假假嘛,他不是最愛玩這一套嗎?”
穆典可垂著眉,在心里盤算情報說譚周離開洛陽的日子。
算時間,也該到江南了。
忽然抬起頭,問道:“譚周現在人在哪里?”
徐攸南頗有些遺憾道:“出了洛陽,錦衣行就將人跟丟了。”
這還是錦衣行首次遭遇這么大的失誤。但因對手是譚周,倒也算不得什么奇恥大辱。
穆典可又低頭不說話了。
默了片刻,問道:“他怎么打算?”
如果譚周真的提前抵達滁州,那么此刻的滁州城必定是嚴陣以待,處處伏著兇險。是決不能讓金雁塵貿然前去的。
譚周道:“寧玉約他三天以后在秦淮河上見面。”
穆典可挑眉道:“寧玉?”
先是容翊在荒原上排兵布陣,要拿下她和金雁塵,緊跟著蘇家走卷到當年的滅門慘案。現在寧家也來湊熱鬧了。
建康的方容蘇寧四大姓,如今算是齊活了。
徐攸南道:“你在病中服食的那朵雪蓮花,就是寧家的七公子寧筠風送來的。寧玉派自己的兒子前來,足見誠意,所以你哥打算去會一會他。”
又說道:“我也一起去。”
建康城里水太渾,帶上徐攸南總是沒錯。穆典可道:“那我便帶瞿涯”
“瞿涯也去。”徐攸南說道:“你哥的意思,是讓你按兵不動,留在這里哪里都不要去,一切等他回來再說。”
滁州城里已然暗流涌動,真假虛實難辨,一味坐在家中揣測也是無益。
穆典可還是想上滁州一趟。
當然,這話跟徐攸南說了沒用,得跟金雁塵說。
低頭揀了塊薯粉糕,放嘴邊慢慢嚼著。
徐攸南又道:“前兒個在清水鎮布局殺你的,是一個叫裴寂的人。此人原住山西平陽郡,半年前不知何故,忽然舉家遷入洛陽……去年除夕的時候,他偷偷去墓地給盟主點了一盞燈,被錦衣行注意到。據說此人一臉瘡疤癩子,容貌毀盡,我猜是哪個相熟的舊人……”
穆典可像是在聽,又不像在聽,淡淡“唔”一聲,示意他接著往下說。
徐攸南又道:“裴寂去清水鎮,似乎是去見什么人。瞿涯入鎮以后,發現有暗探出沒,順藤摸瓜查過去時,裴寂已提前獲得消息,逃走了。
通風報信的是棠籬。瞿涯一向倚重他,許是怒極,當場便斃了。”
穆典可聽出他語氣里的遺憾,淡淡道:“穆滄平調教出來的人,行事多謹慎。棠籬知道的也必然有限,斃了便斃了,你還指望從他嘴里套出什么?”
徐攸南看著穆典可微笑:“有件事我一直看不大明白。瞿玉兒搶了你的未婚夫,你不是該恨她嗎?怎么你跟她不遠反近,連瞿涯你都一并護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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