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顯無言以應。
這些年,他看似憑借自己真才實干在官場上打拼,一步步掙著屬于自己的軍功。其實他一直活在家族的蔭蔽之中,也沒有真正地經歷過世事的艱難,人心丑陋與險惡。
他的很多想法,總是有些天真。
“我以為,你跟金雁塵是不一樣的。”
穆典可嘴角生嘲,冷冷哂了一下,并未應聲。
方顯對自己的厭惡由來已久,此次見面態度大改,只能說明一件事:
方顯已經去過刺史衙門,知道她為救常千佛,搗毀明宮聯絡點的事。也知道她在守城的關鍵時刻,撤走攻擊守城官兵的明宮殺手。
方顯把她當成了可以招撫拉攏的人。
果不其然,方顯接下來的話便印證了她的猜測:
“你在關鍵時刻倒戈,足可見你心中尚有善念,并未完全被仇恨蒙蔽。”
“你錯了。”穆典可道:“我只是不認同金雁塵的做法,但這并不意味著我會接受你們的招攬,站到他的對立面。”
她低著頭,望著腳下,石板縫里不知何時長出不知名的野草,根莖細細的一縷,在風中顫抖,她的嗓音卻很穩,落地有聲:
“在我心里,沒有什么東西能夠凌駕在金雁塵的安危之上。
金家的仇,是他的仇,也是我的仇。”
孟夏時節,即便到了黃昏向晚,暑意依然難消。
知了躲在綠楊高槐的濃蔭里,高一聲低一聲低扯嗓叫著。
突然地,滿樹亂蟬噤了一下。
方顯覺得自己已沒什么可說的了,說什么都是徒勞。卻固執地不想讓對話終結。
“殺戮并不能止殺,你們這樣,只能越錯越遠,走上萬劫不復之路。”
“萬劫不復,又如何呢?”
他們本就是自地獄爬回來的鬼,早就沒有路可以走。
想到這里,穆典可不禁惘然,對于將來,她從來混混沌沌,不知歸處。而現在,大霧的深處,隱隱綽綽有一條路,通向桃源深處。
她想踏進去,又不敢。既心生向往,又本能生懼。
方顯抓住了她這失神的片刻。
“你愛常千佛嗎?”他這樣問道。
穆典可從惘然中回過神來,看向方顯,又愣了好一刻才反應過來:方顯是在問她…愛不愛常千佛?
她到底愛不愛常千佛?這件事從沒有想過,也無需想。
若是不愛他,怎么會有那么多個夜晚,為了他輾轉糾結,相思難眠?若是不愛他,又怎會為了他站去金雁塵的對立面,親手毀了金雁塵的復仇大計?
“自然是愛的。”
她霜冷的眸子一點點變得柔和,語氣溫柔而堅定:
“正因為愛他,所以不想做會讓他厭惡的事情。
這場瘟疫會死多少人?白骨蔽野,民不聊生,這跟我又有什么關系?
我本來就不是良善的人!
可是他會難過,會痛心,這才是我唯一關心的事。”
果讓容翊言中:穆典可已不足為患。
方顯道:“你執著于復仇,讓仇恨吞噬自己的善良,濫殺無辜,視人命如草芥。你有沒有想過,這同樣也不是常千佛想要看到的?”
穆典可輕笑了一下:“這些話,是容翊教你說的吧?”
她印象里,方顯可不是什么多情善感的人。他固執,剛硬,甚至別扭,讓他一個戰場殺伐的大將軍,當著一個自己深惡至極的女子的面,問出愛不愛這種話,想來容翊很是花了一番力氣。
被她說中,方顯并不遮掩,坦言不諱:“圣上下旨,令阿翊戴罪立功,十日之內將金雁塵捉拿歸案。”
穆典可冷笑一聲:“看來皇帝對你們兩家防得深哪。究竟是戴罪立功的機會,還是再次打壓的借口,大將軍心里難道不清楚嗎?”
拿不到人,一頂辦事不力的帽子跑不掉。
拿到了人,那更糟糕。
一個辭官免職的白衣,抬抬手指頭,就能捉拿到滿朝文武無奈何的欽命要犯,那得是隱藏了多大的實力?
這個道理,穆典可明白,容翊明白,方顯也明白。
他往后退了一步,忽然拔劍:“得罪了,四小姐。”
劍光疾如電,朝穆典可身前刺來。
穆典可站住沒動。
可她除了人沒動,哪里都在動。平地一場大風,她站在暴風的邊緣,衣裙涌動,長發飛舞,似要乘風而起。
風是刀風,刮在臉上生疼。頭頂碧綠的槐樹葉被絞成齏粉,風一吹,揚散去。
風歇了,方顯捂著胸口,大步趔趄后退。
站在他身后的十多名親衛一同亮兵刃,列陣攻來。刀光劍影漫天,如一場密織的大網,往穆典可頭上兜落。
風驟起。
那柄烏亮的沉鐵大刀氣勢走盡之后,陡然朝上翻了個面,刀勢重振。其勢狀山河,一舉掀起。
金鐵交鳴之聲響連一片。十余名親衛手握利刃,紛紛往外圍跌落。
一個內力稍遜的士兵為刀氣震傷,抱住亭柱,“哇”“哇”幾聲,連吐鮮血數聲,雙腳顫軟,面色如土。
其他人情形并未好到哪里去,五臟之內翻涌如潮,惡心欲嘔,全憑著多年在軍營中摔打練就的強悍意志忍住了。
最慘的還要數方顯。
他胸口的銀色鎧甲已被刀刃破開,露出里面荼白色深衣,衣料被血浸染,已然看不出本色。
良慶收刀,在穆典可身后站住。
過了好一會,方顯才緩慢直起腰身,抬手將長劍還鞘。手掌上的血順著劍柄流下,爬上雪亮劍身,如冰雪地里爬行的一條條細紅的游蛇。
“撤!”他面無表情地說道。
沒有人質疑他的決定如此輕率地出手,又倉促地撤退兩個親衛走到那吐血的士兵跟前,攙起他,十多人整齊地退走。
趙平和安緹如站在走廊里觀戰。
有良慶在,尚且輪不到他們出手。
其實良慶也不用出手。
穆典可自己的實力,足夠對付方顯和這十多個親衛。
可是常千佛說:“你要學著站到我身后,讓我來保護你。”
她不需要保護,但喜歡這種被保護的感覺。
多少年了,再也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連她自己都忘了,她本是個女子,本應該柔軟與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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